寒冷的沙漠夜晚,查德.希莫斯(Chad Hymas)正在檢查他的三輪手動自行車。接下來的十一天,他要挑戰世界紀錄,改寫四肢癱瘓者的長途旅行史。
我知道天氣會很冷,而且查德可不能著涼,所以我帶來充足的保暖衣物,從頭到腳把他包得密密嚴嚴的。我堅持要他多加一層防護,隔絕冷空氣。他包得像木乃伊,全套隆冬裝備上路了:保暖鞋套、保暖腿套臂套、防風外衣、手套、冬季騎車帽、歐克利眼鏡。
查德沒辦法調節體溫,所以才選了七月來追逐他的目標,儘管很多人都說不可能完成。他白天在沙漠中騎車,熱了就拿冰毛巾降溫,晚上氣溫驟降,他套上層層的衣物騎車,目標是日夜不停地騎,只有休息睡覺才停,一路騎到拉斯維加斯──五百一十三哩外的城市。
兩年前,他在家裡的牧場搬乾草,發生了意外。前一分鐘他才把一綑一噸重的乾草舉起來,下一分鐘龐大的乾草堆忽然從牽引機的叉子上往後滾,不偏不倚砸在他的頸部,把他釘死在牽引機的駕駛座上。他被十萬火急送到醫院,醫師救了他的命,卻救不了他的身體。
脊椎一節斷了,他變成了四肢癱瘓者,雙腿以及上半身大部分都失去感覺,除了兩條前臂略微能動,頸部以下完全麻痺。
查德的人生及人生計畫從此徹底改變。可是,他的身體雖然癱瘓了,作夢的能力還沒有喪失。
出院後經歷了短暫的「為什麼是我」的階段,查德醒悟了,日子還是得過。他決定要找到最新的目標和夢想來彌補他急遽改變的身體。我們兩個在這個關頭交會,他告訴我,他覺得自己有個故事可以和大家分享,而且他開玩笑說,反正他現在也只能耍嘴皮子,所以考慮靠演講來賺錢養家。
手動自行車長征的點子就是從那次會面蹦出來的。
如果他要傳達訊息激勵別人,告訴大家無論人生給了你什麼樣的打擊,都可以去追隨夢想,那他想要某個有形的、實實在在的證據,告訴大家他真的克服萬難、身體力行,而不是紙上談兵。
他覺得越戲劇性、越辛苦、越值得紀念的越好。搖個五一三哩的三輪車,動力純粹靠雙手以及功能有限的雙臂,從鹽湖城跋涉到拉斯維加斯,頂著夏日的酷熱,他敢說這樣的一趟路絕對符合上述三個條件。
他有欲望,有誘因,也有支持。而現在,他朝著寒夜前進,勢必會發現他是不是能夠克服萬難?是不是有那份熱情?
在起跑線測不出熱情的深度,很少有人可以辦得到。追尋無論有多嚇人多困難,一旦決心要做,還有比一開頭更輕鬆的階段嗎?
那個夏日清晨,查德從出發點向前轉輪,真是輕鬆愜意。開路的警察帶著他直闖紅燈,馬路兩旁站滿了幾十位親朋好友,紛紛歡呼鼓勵。他是這一天的名人,當晚會上每一家電視新聞。
再走一程可就沒這麼風光了,攝影燈光和警察開道早已是很久以前的事,路邊也沒有人加油打氣,馬路開始上坡,他的手臂也又痠又痛,而且他又餓又累,到這時候困難才真正開始。
這天他面對的是長達八哩的上坡路,高溫有如泰山壓頂,瀝青路上幅射出熱浪,路面溫度就遠遠超過華氏一百度。查德的身體距離碰到就會燙出水泡的路面僅僅四吋。
他每轉一次輪子,我就不由得可憐他,哎,漫漫長途啊!查德每走過極痛苦的一哩路,就要吃更多的苦。風吹在他臉上,每轉一次彎景色就越荒涼,而在第一天快迅累積的里程數,現在卻是老牛拖破車,簡直沒在動。
艱苦還不止如此。一大群蟋蟀偏偏挑在這個節骨眼,決定要走我們正走著的這條荒僻公路,才幾秒鐘的工夫,成千上萬隻蹦蹦跳跳的蟲子就覆蓋了整個路面。
我騎在腳踏車上,看得見蟋蟀跳到我腳上。可是查德靠地面那麼近,情況更慘,蟲子蜂擁過他伸長的雙腿上下,在座位和衣物間跳進跳出。
陷入萬蟲陣中,我忽然想起了查德一開始的願望:戲劇性……辛苦……值得紀念。夠了,我心裡想。任務達成了。
就在該轉彎,拋下這支蟲子大軍的時候,兩輛汽車開了過來,蹦出兩個搖著手動自行車的人來,一個雙腿齊膝截斷,一個下半身麻痺,手臂和肩膀吊著吊帶。
昨天晚上他們看了電視,很了解以查德的立場,嗯,坐著走這趟路是什麼滋味,所以斷定他需要一點幫助與支持。他們兩人的手臂孔武有力,像執行偵察行動的軍人,在路上來來回回,接力報告前方敵人與地貌的重要情報。
該我離開查德了,我非常不願意,我察覺到他的意志慢慢有點動搖了。那天稍晚,他在一家汽車旅館過夜,汽車旅館距他來的地方很遠,距他要去的地方更遠。他打電話給我,大聲質疑他是發了什麼神經,竟然會想出這種餿主意。
實在太辛苦了,他跟我說,困難的程度快壓垮他了!他不確定是不是要繼續?
我跟所有當朋友的人一樣,鼓勵查德撐住,別放棄。我告訴他,我知道他付出了代價,畢竟,他不是排除萬難、咬緊牙關,日復一日、週復一週、月復一月重新學習吃飯、刷牙、穿衣服和坐起身嗎?我提醒他為了這個史詩長征,他已經訓練了超過一年半了。
我掛了電話,覺得很無助,就像我們明白關心的人必須要自力救濟的時候會有的感覺。儘管真的很想幫他們做,決定權卻還是在他們手上,他們需要自己判斷願不願意為最渴望的東西吃苦。
以後我會從文字大師那裡學到,這種過程可以用一個詞彙來總結:「熱情」。
◎與亞瑟共度午後
星期四下午,我發現自己迫不及待等著亞瑟有名的「文化膠囊」講座開始。今天我要求討論的字彙是「熱情」。
文字大師笑著開口:「這個字彙在十二世紀出現,由基督教學者創造,意思是受苦。最純粹的意義是指基督自願受難。」
教了我字源之後,亞瑟又說:「熱情並不只是為受苦而受苦的意思,一定得是純潔而且自願的受苦才行。」
亞瑟說熱情(passion)和道路(path)有相同的字根:道路是個字首,意思是受苦。
「想想看,凱文。」亞瑟說。「我們有醫生叫作病理學家(pathologist),他們專門研究折磨人類的病痛。」
接著他又說明了受難,亦即熱情,和犧牲(sacrifice)的關聯。「『犧牲』這個詞來自拉丁文『sacra』,意思是神聖的,還有fice,意思是表現。所以犧牲,就是表現出神聖來。」
「『熱情』的精髓,」他接著說,「就是神聖的受苦。」
亞瑟的說明深深打動了我的靈魂。受苦未必是壞事,可以是好事,也應該是好事。它是高貴的、神聖的,是為生命做決定。
受苦而且淪為被害人是一回事;志願為某個理念而受苦,並且變成勝利者,卻是迥然不同的另一回事。雖然現在流行把熱情說成是浪漫的愛情,真正的內涵卻是願意為你所愛的人事物受苦。如果我們發現願意為什麼付出代價,我們就找到了此生的使命與目的。
◎真正的同情
我在富蘭克林工作的時候,愛死了騎腳踏車通勤上班,來回兩個鐘頭。為了保持體能,我定期去找一位按摩治療師丹恩.布林克利。丹恩是第一流的按摩師,不但把我兩腿糾結的肌肉都舒展開來,而且他還是聊天高手,連我腦子裡的死結也解得開。
有一天,我騎車時撞上了人,說得更精確一點,是對方撞上了我。這一撞結合了所有致命的要素:他嗑了藥,又醉了,而且根本沒看見我。
救護車很快就來了,把我送進醫院。我全身都是傷,有宛如鞭子抽過的擦傷、馬路摩擦出的紅疹,還有嚴重的頭部傷害。我噁心得要命,根本不能坐,神奇的是我居然沒死。體貼的朋友把我頗為受驚的太太帶到醫院,然後我的大女兒也趕到了,再來就是我的按摩師丹恩.布林克利。
丹恩一定是我認識的人裡最剽悍的一個,他是那種可以單手做十來個伏地挺身的人。週末他會用一把刀獵野豬,根本就是魔鬼阿諾。我如果想要出院,唯一的希望就是丹恩,他能理解我吃的苦頭,知道我的身體出了什麼差錯、我的腦袋承受了什麼樣的生理與心理創痛。
他能體會我的情況有多嚴重、我有多迫切需要康復,於是他說:「凱文,你知道我曾有一段時間自暴自棄,打算自殺嗎?」
丹恩說發生在他從越戰回來之後。他在工地背部受了重傷,打算找別的工作,偏偏他的太太在這個時候離開他,還說沒有人要他,把銀行帳戶掏空後,開走了好車,拋棄了丹恩和年幼的兒子。
有天將近傍晚時分,既沮喪又心亂的他,出門繞到公寓後面,拿著一把上膛的點四五手槍,把槍管塞進了嘴裡。
差個幾秒鐘他就要扣下扳機了,這個時候他聽見了遠遠傳來一聲呼喊,這一聲喊叫成了召喚他回頭的救命丹──這一聲喊叫給了他目標。
「把拔?你在哪裡,把拔?」他的兒子呼喊道。「我需要你,我找不到你。把拔?把拔?你在哪裡?」
「我把手槍放下,像個嬰兒一樣哭泣,因為就在那時候,我找到了值得活下去的理由。」丹恩說。「我兒子在那天救了我的命。」
這種父子的相互依賴關係,維多.弗蘭克表達得更妥切:「一個人知道他對另一個人有義務,而這個人苦苦等待著他,或是一個人知道他對一份未完成的工作有義務,那麼這個人永遠不會輕擲生命。他知道生存是為了什麼,為此,他幾乎能忍受一切的委屈。」
丹恩.布林克利知道我需要他的天賦。在許多小時的照顧與復健之後,我出院了,往後幾週丹恩仍每天傍晚來我家。他已經工作了八、九小時,依舊再花一兩個鐘頭來幫我按摩,操作我不聽使喚的身體。丹恩向我示範了真正的同情。
我後來知道了同情(compassion)這個字結合了「com」(意思是一起)和 「passion」(意思是受苦)。「同情」就是苦人所苦。丹恩自願和我一起吃苦,也為我吃苦,我終生感激。
◎為最重要的受苦
短短的七個字母,在大多數的現代字典問世之後才出現,鮮少有字比熱情(passion)還要有力量、有深度。
一切值得的貢獻都因為有熱情,如果你願意付出代價的話。只要願意付出代價,一切都有可能。
我頗喜歡的一個作家,也是歷史上頂尖的一位自學作家,曾經是個酒鬼,他差點就把身上的最後幾塊錢拿去買槍,覺得少了他這麼個人,反倒幫了社會一個大忙。
幸好,他捨棄了當舖櫥窗裡那支冷冰冰的手槍,轉向了安全的公立圖書館,我們這些數不盡的讀者才能受到他的文字啟發。這個偶然的一個轉向讓他翻開了一本書,從此改變了他的一生。
封面上的文字寫著:「你願意付出代價嗎?願意的話,就能實現任何不違背上帝或人類律法的希望。」就在這時他明白了,他還有未完成的事。
他從小就夢想當作家──能夠有偉大貢獻的作家。封面上的話激勵了他去追尋作家夢,而在追尋之間他把自己從原先的那個垂頭喪氣又失業、叫作奧古斯汀的推銷員變成了奧格.曼迪諾,寫出了暢銷書《世上最偉大的銷售員》(The Greatest Salesman in the World)。
他有一句話一針見血:「你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人,就這麼一個人,需要你的天賦,你還怎麼能夠不快樂、怎麼能夠灰心喪志呢?」
◎苦撐到最後
凌晨四點,查德搖著手動自行車跋涉到阿佩克斯嶺的頂峰,他能看見底下遠處賭城的燈火閃爍,終點站在望了。後來他跟我說,誰也體會不到那一刻他有多快樂,而且誰也體會不到在攀上最後一座山之前的日日夜夜之中,他有多疲憊、多絕望。他說有時候他累得連哭都哭不出來。別的不說,光這一趟就耗盡了他的一切。
查德琢磨出了維多.弗蘭克的這句話:「要發光就得忍受得了灼熱。」
查德在那綑巨大的乾草落在頸子上的那一刻,就忍受了頸子的灼熱。手術過後他恢復意識,得知此生再也不能走路,他忍受了淹沒了他的灼熱的恐懼。他忍受了再也無法照顧家人的恐怖想法。他面對了可能會失去家人的恐懼。他開始不屈不撓地復健,咬牙撐過了漫長的一年半。
現在,在他自己打造的一個煉獄加天堂裡,他忍受了漫長緩慢、極其重要的幾百哩路,幾乎沒有人看見或體驗過。任何旅程在中點時總是變得更困難,我們想要實現最熱切的盼望和美夢時也是一樣。這個時候就該請出熱情了。
墓碑上有兩個日期:出生日與死亡日。可是象徵我們人生的卻是兩個日期之間的橫線。這中間有些什麼事?兩個創痛的時刻之間有什麼事?兩個歡欣的時刻之間呢?
在這段屬於中間的道路上,路面氣溫高達華氏一百二十度以上,查德的抓力越來越弱,只得拿膠帶把手綁在搖桿上,而且平均時速低於二哩,他先是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數,後來變成了數一個一個的哩程標誌。他實在撐不下去了,於是他的父親出場了。
「兒子啊,不要數哩程標誌了吧,試試路中央的黃線吧,看這樣有沒有用。」
查德累得沒力氣反對,於是他又學到了一件早就知道的事:把目標改小一點,一次一天,一次一哩,一次一個小時,甚至一次一條黃線,最終的目的地就不會那麼遙不可及。
旅程就如出發時一樣,到最後又變得容易。警察又來開道了。在鹽湖城起點歡送他的親戚朋友飛到了拉斯維加斯,在終點等著迎接他。媒體也來了,燈光眩目,攝影機拍個不停,陌生人也停步鼓掌。
內華達公路警察護送查德來到夢幻金殿大酒店的終點線,拉斯維加斯大道一路都是綠燈。查德經過時,人群由賭場走出來,鼓掌歡迎這個以手搖動自行車跋涉了五一三哩路的人。
到了終點,儘管筋疲力盡,查德並沒有迷失。有個機構聽說了他的成就,打電話來,問他三天後是否有時間去演講,地點在路易斯安那州。查德並不要求時間休息,立刻就開始練習演講,坐上飛機。他一開始得到的演說費用只比油錢多一點,現在則賺到了相當不錯的演說費。
此後他成了炙手可熱的演說家,客戶涵蓋了某些傲視全球的公司與機構。三十二歲就獲得國立演講人協會頒布的證書,成了最年輕的有照專業演說家之一,這是極少數人才享有的殊榮。《華爾街日報》稱他是「世界十位最能激勵人心的人士之一」。
現在他的年薪高達七位數。可是他最大的成就,是始終對妻子邵黛兒忠心不二,也始終關愛呵護三個孩子克利斯欽、凱勒,以及剛領養的葛芮西。
查德不讓外在的影響來決定人生的溫度與方向,自己選擇主控的範疇,並且規劃出自己的命運,他把個人的悲劇轉變成了勝利。
他母親在終點線向我和我女兒絲妲走來,眼中閃動著淚光,一句話說出了我們心裡的感覺。
「查德真是太讓我驕傲了。」她說。「查德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務。」
◎我對熱情的感想
世上有許許多多開始做某事的人。
誰不喜歡動手做新鮮又刺激的事情?
開始很簡單,困難的部分是完成。有熱情和沒有熱情的人差別就在有沒有完成。
有什麼極富意義的追尋是我沒完成的?
因為我不願意吃苦,不願意為我最渴望的東西犧牲?
有什麼未完成的目標讓我覺得不圓滿、不完整?
人人都有特殊的工作、夢想、目標,一旦完成了、實現了、成功了,他們的生活品質會得到長足的改善。再也沒有比未竟之功更能摧毀一個人的完整性了。
有熱情的人會身體力行,沒有熱情的人只會小試身手。
如果說:「我會試試看。」我是找了一個藉口。
萬一開頭了卻沒完成,至少可以說:「哎,我試過了。」
可是如果說:「我會做。」那就是答應了無論如何會做完。
「任務」(mission)的意思是被往前送。我會盡力去做我被送到前面去做的事。沒有比懷抱夢想、目標、渴望──無論有多困難──並且完成它更讓人覺得圓滿的事了。
我可以在我的道路上逗留,套用那個把熱情的定義下得最完美的人的話:「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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