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很冷,不可思議的攝氏零下十八度,還下著雪;套用那不再屬於我的語言,雪花叫做qanik,幾無重量的大結晶體落成堆,為地面覆蓋一層白色冰霜粉末。
十二月的陰暗天色自墓碑升起,宛如頂空浩瀚無涯。我們在黑暗中的臉龐不過是蒼白閃亮的圓薄片。
我第一次仔細看著棺木。六角形。冰晶體到了某個階段也會結成相同形狀。
現在他們將棺木降入土裡。深色木材的棺木看起來好小,上面已積了一層雪。雪花大如羽絨,雪就是這樣,不一定會冷。天堂此刻也在為以賽亞落淚,淚水化為霜絨覆蓋在他身上。宇宙為他蓋上薄毯,他永遠不會再受寒了。
每回我走上克尼布斯橋,最先尋找的便是冰。但是這個十二月天,我卻看見別的。我看見一道光。
黃色,如同冬季城市裡多數的燈光,而且當時下過雪,即便光線昏黃也會明亮反射。我看見一名警察,有一區暫時拉起紅白色膠帶封鎖。我依稀看得出來緊靠建物旁封鎖的是什麼:雪地裡一抹小小黑影。
因為我用跑的,而且當時才傍晚五點,交通仍舊擁擠,我比救護車早了幾分鐘到現場。
以賽亞雙腿緊緊併攏倒臥於地,頭埋在雪地,雙手環抱頭部,彷彿要阻擋照在他身上的那抹小小聚光燈,彷彿雪地是扇窗戶,他因此深深看入地底。
即便死去,以賽亞依舊別過臉,彷彿不要任何人同情。
好亮。有人幾年前曾測量格陵蘭肖拉帕魯克的亮度。從十二月到二月,太陽消失的三個月間。大家以為會是永夜,但還是有星星與月亮,不時則有北極光。還有雪。
無論如何,我突然發現眼前的屋頂何等明亮。彷彿始終是那層十公分厚的雪為冬日照光明,雪恍如光彩奪目的細小灰珠,無休止地漫射閃爍。
儘管冰霜堅硬,地面上的雪仍因城市的熱度稍微融化。但在這上面,雪仍以原本落下的姿態鬆軟地躺著。只有以賽亞走過。
即便是冬天,以賽亞仍穿了布鞋,地上確實是他的鞋印,球鞋底部已磨平,球員旋轉軸心的前半部足弓上幾乎看不清楚同心圓的輪廓。
他從我們所站之處向外走入雪裡。足跡斜著朝向邊緣而去,沿著屋簷約莫走了九公尺。足跡至此停步,接著朝建物盡頭角落走去。足跡始終與邊緣維持七十六公分的距離,直達面向另一間倉庫的角落。從那裡他轉向朝中間走了二點七公尺,準備起跑。至此足跡便直接奔向邊緣往下跳。
除了以賽亞,沒有別人的足跡。除了他,沒有人橫越這片積雪。
「是我發現他的。」技工說。
我總覺得看著男人哭很難,或許是因為我知道哭泣有多傷害他們的自尊,或許是因為哭泣對他們來說不尋常,總將他們帶回孩提時代。技工已經哭到懶得再擦眼淚了,整張臉都是眼淚鼻涕。
「擦乾你的鼻子,有人過來了。」我說。
沿著屋頂接近的兩位男士看到我們很不高興。
「你們是誰?」
「我住在那個男孩樓上,」我說,「這位男士跟男孩住在同一層樓。」
「麻煩請你們離開。」
接著他注意到足跡,忘了我們在場。
攝影師用閃光燈與大台拍立得拍下第一張照片。
「只有死者的足跡。」他說話的方式好似在腦海裡填寫報告。「母親是個酒鬼,所以他上來這裡玩。」
他又注意到我們。
「該下樓了。」
此刻我什麼都不清楚,只有困惑,而且我的困惑多到有剩,還可以分給別人。所以我哪裡也不會去。
「這種玩耍方式很奇怪,你不覺得嗎?」
有些人可能會覺得我很高傲,我也不太會去反駁。或許我有我的原因。
「妳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你這麼大的時候,」我說,「父母親還沒從鹽礦工作回來,然後你在屋頂上玩,你會沿著屋簷一直線跑嗎?」
他思索了一番。
「我在日德蘭長大。」他說,但他說話時視線仍盯著我。
然後他轉向身旁同仁。「弄點光線上來。還有,麻煩你陪同這位小姐與先生下樓。」
穿過玻璃門後是一小段走廊,通到標示教授及用較小字體寫著J•羅衍的牌子前。
他從橢圓形桃花木辦公桌後方起身前來迎接。身高二○四公分,年約七十,挺直腰桿穿著白色實驗袍,膚色看起來就像大漠酋長那麼黑。他的表情和善,就像騎著駱駝俯瞰世人在沙地上爬行的仁慈長者。
「羅衍。」
他雖然省略了稱謂,意思卻還是很清楚。正如我們不能忘記,全世界人口都至少矮他一個頭,而且此刻的他腳下還踩著眾多沒能升等教授的醫生,頭上也只有白色天花板、藍天以及上帝,搞不好連這些都在他之下。
「親愛的,請坐。」
他舉手投足散發出掌握一切的彬彬有禮氣質,為此我該感到開心。面臨人生的困境,還有什麼能比仰賴二○四公分優雅有禮的醫療自信還要好呢?
我從沒說過我自己完美。每當面對掌權且喜歡運用權力的人,我便會化身為另一種人,下流惡毒的那種。
但我不會表現出來。我坐在椅子最前端,將深色手套及掛著黑色面紗的帽子放在桃花木辦公桌的最邊緣。
全身黑裝、悲傷、充滿疑問與不安。
「您是最先……檢驗以賽亞的醫生?」
他示意表示肯定。
「我想知道他的死因為何?」
這個問題有點出乎他意料。
「因為墜樓。」
「但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思考了一會兒,不太習慣把話說得這麼白。
「他從七樓高處落下,內在所有器官自然全毀。」
「但他看起來卻毫髮無傷。」
「親愛的,意外墜樓都是如此。但是……」
我知道他要說什麼:等我們剖開他就知道不是了,裡面就只會有碎裂的骨頭及內出血。
「但是他並非毫髮無傷。」他接著說完。
他挺直腰桿。他還有別的事情要忙,這段對話還沒真正開始便要結束了,如同在我之前及之後的諸多對話。
「有施暴跡象嗎?」
他對這個問題並不訝異。像他這個年紀、這種資歷的人,不太容易感到訝異。
「完全沒有。」他說。
我徹底沉默地坐在位置上。讓歐洲人置身沉默之中很有趣。對他們來說那就像真空狀態,其中張力會不斷擴增聚集以致無法忍受。
「妳怎麼會這麼想?」
他已經不再把「親愛的」掛在嘴邊。我無視他的問題。
「您會為所有格陵蘭人進行鑑識醫學解剖嗎?」
我這問題是亂槍打鳥,但顯然也正中了要害,因為他眨了眨眼。
「沒有,」這下他說話速度開始放慢,「但有時候我會協助丹麥人的解剖中心。他們每年都有來自全國成千上萬個案件。」
「您都獨自完成解剖工作嗎?」
「除非是特殊案件,否則我們有一套既定程序。會有一位醫生及一位實驗室技術人員在旁協助,有時候會是護士。」
「我們可以看到解剖報告嗎?」
「反正妳也看不懂,就算看懂了也不會喜歡。」
有那麼一瞬間他失去了自制,但沒一會兒又恢復正常。「妳要知道,碰到這種案子,只要這起意外有一絲可疑之處,我們和警方都會盡可能詳加調查。性騷擾案件不可能不留下痕跡,會有指印,衣服被撕破,小孩子為了保護自己,指甲縫裡會留下皮膚細胞。這些在這件案子裡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就這樣贏了。我起身戴上手套。他往後靠。
「我們當然也會看警方的報告,」他說,「從足跡就能明顯看出,事發當時屋頂上只有他一個人。」
我長途跋涉至辦公室中央,然後回頭看他。我察覺出有哪裡不對勁,但我不知道是什麼。不過現在他已重新爬上他的駱駝。
「親愛的,歡迎妳隨時再來電。」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不再感到暈眩。
「我們各自都有恐懼症,」我說,「我有我的,您脫下那件防彈白袍後可能也有。您知道以賽亞的是什麼嗎?懼高症。他可以飛快跑上二樓,但從那裡開始他會用爬的,雙眼緊閉,雙手緊緊握住扶手,額頭全是汗,雙膝發抖,從二樓爬到四樓得花五分鐘。他母親在搬進去前曾要求住一樓公寓。但你也知道,身為領福利金的格陵蘭人……」
隔了很久他才回答:「不管怎麼樣,他確實在那上面。」
「沒錯,」我說,「不過,哪怕你用升降機或是起重機,他都不可能往那鷹架上爬一步。我不懂他到底為什麼會跑上那裡去。」
我眼前還能看見以賽亞嬌小的身軀躺在地下室的停屍間裡。我根本不看羅衍,就直接往門外走去。
〈導讀〉《雪中第六感》與中間文學
林斯諺
《雪中第六感》這本作品在乍看之下,用台灣對類型小說的使用語來看,是一本「廣義的」推理小說。以英文的術語來看,則可被歸類成所謂的thriller,直譯是驚悚小說,但這個中譯有些誤導,thriller是一個很廣義的詞,泛指那些利用各種方式來操控讀者情緒的影集、小說或電影,通常摻雜懸疑、緊張、刺激等元素,令讀者產生焦慮、期待感而陷入情節之中。林斯諺是推理小說家,《冰鏡莊殺人事件》曾入圍島田莊司推理小說獎決選。著有《芭達雅血咒》等書,新作《無名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