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韓冷麵
尚—路加.葛達廉──著
定價280元 優惠價79221
  

在主體思想塔之下有一大群女兵,約莫四百人,女軍官身高一米五五,帶領隊伍配合軍樂,踢正步前進。我一時忘記導遊的命令向前靠近,並掏出相機。

「不能照軍人,」金導遊立刻伸出手來阻止我。

「我記得在主體思想裡讀過『每個人都是自己命運的主宰,並有能力創造命運』的句子。」我趁機挖苦他。好吧,其實也照得不好,既然您出面制止,我立刻把照片刪掉。

我三不五時就會對金導遊偉大的祖國冷嘲熱諷一番,他根本不屑回答我。有一次他實在忍不住發了脾氣,向我承認他覺得我不是「太聽話」,之後打開他那一直放在車上的法韓字典,給我冠上「不安分」這個詞。

沒錯,我是「不安分」,他這樣說可不是在恭維我。他就比較喜歡克洛漢,他比我沉穩多了。我的同伴循規蹈矩,讓金導遊對他印象良好,對他畢恭畢敬,都尊稱他「先生」,還成為他的助手,幫他背大包小包;對我,他就只叫「尚先生」,好像在叫綽號,而我的行李因為有輪子,所以只有自己拉。金導遊相信小克的確具備印度軍團中英國軍官的膽識和格調;因為小克出門一律穿胸前有口袋、可以放裝飾手絹的西裝,傲氣十足。而在他旁邊的我,平淡無奇,一副丁丁逛大街的模樣,總是穿著短袖立領上衣和籃球鞋。

說真的,只要車門一開,我就想趕快逃走,可見我其實既不自在,也不開心。只要看到樓梯,我就想爬上爬下,看看會通到哪裡。只要看起來不錯的地方,我就想要停下來:把我的雙手放在千年老木上,吸取大自然的力量;遊覽火車站、欣賞拖著年邁腳步開往西伯利亞的老火車;不回小巴休息,反而喜歡這綠樹成蔭的江岸,這橋,這島,這矮樹叢;絕不進那兩間開給不知道是不是觀光客消費的指定商店,因為在幾乎無人理會的玻璃櫥窗裡所陳列的,是標價驚人的刺繡(比如在柳枝編成的籃子裡玩耍的聖伯納幼犬,還有玩弄毛線球的小貓等等),以及黃銅質地、呈現各項田徑運動項目的別針,北韓國旗的鑰匙圈,貝殼鑲嵌畫等等。

我想盡辦法要擠進人滿為患的有軌電車,抗拒事先安排好的地鐵行程,因為在每一節陳舊過時的地鐵車廂裡都掛有偉大領袖的照片,而且如果車廂裡沒有白人,就不行駛:平壤地鐵離地面整整一百二十公尺,總共十五站,其中只有兩站對外國人開放,分別是「榮光」站和「復興」站,站內用大理石、水晶吊燈和青銅裝飾;然而上車之後,又要人馬上下車,因為休息的地點和時間都是固定的。

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喝茶和喝啤酒沒有一點用,同時又到處都找不到廁所,所以只有在空地上撒尿,結果我的導遊氣壞了,在矮樹叢後面把我的所作所為拍照存證,好「給人看看法國人令人作嘔、與動物無異的行為」。我們既然遠離了注重人權的祖國就沒辦法太計較。他們已經認定,我就是個年屆五十、頗不安分的歐吉桑。

我們實在受不了這樣無時無刻被人緊盯,我們也想告訴導遊,我們想保有人性的尊嚴,而且我們也對自己的身分感到驕傲,告訴他們我們已經感到惱火,因為我們被他們拖著到處跑,穿梭於迷宮一般、各個巨大而安靜無聲的公家機關大樓之中。相較之下,路上的行人和遊客都成了小矮人。我們後來根本對主體思想塔前那三個巨型雕像不屑一顧,雖然它們也有三十公尺高,刻劃的是三個階級的人民同心協力、勇往直前的情景:其中一個是工人,揮舞著榔頭,一個是農人,揮舞著鐮刀,一個是知識分子,揮舞著毛筆,三個人聚集成一股能量,在灰濛的天空下顯得陽剛味十足。對面是兩座噴泉,開啟水源時,噴射的高度可達一百五十公尺。成群出現的巨型雕像對我們來說也不再稀奇,比如「豐收」、「萬壽之國」和「堅固之壘」等等,它們都是餵養人民愛國情操的糧草。我們掉過頭,不滿地撇著嘴,我們已經厭煩了這個地方。如果能縮短無聊的行程,我們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有如警察一般監視我們的兩個導遊,正靠著車門抽著菸卷,這時他們兩人倒是頗為契合。金導遊在他的行程表槓上一條線。我們又要重新出發……我們的小巴沒打方向燈就直接迴轉,這麼做一點都不危險,因為林蔭大道上非常冷清;右手邊有兩個黑衣使者騎著腳踏車經過。一位女警正在指揮交通。一部七○年代款式、由汽油發動的藍色賓士,車內座椅的頭枕上覆蓋著米灰色棉質罩子,以角鯊般的氣勢一頭鑽入稀稀落落的車陣,經過下一個十字路口之前,在我們的小巴旁邊停了下來。賓士車後座坐著一位政府官員,直挺挺地好像一隻引針,他穿著藍色方領上衣,頸背上的頭髮剃得一乾二淨,看起來好像中國過去的領導人周恩來。雖說如此,他畢竟不是周恩來……他的座位一側有可拆卸的扶手,上面有許多電子按鈕,我猜大概是用來變換紅綠燈的;我記得小時候的漫畫都是這樣畫的,只是事實上沒一個按鈕管用。然後他重新發動車子,不知是在得意什麼。我們的導遊都別過頭,眼不見為淨。

往大同江更上游走,沿著江岸的路邊,間隔排列著水泥做的板凳,有一隻風箏迎風飄逸,讓我大吃一驚:這裡誰有閒情逸致玩耍呢?

「可以停一下嗎?」

「這不是預定行程。」

當然不是。但我就不能求導遊大人給我無憂無慮的十五分鐘嗎?我真不知道他是不是每天都有吃飽?他去過歐洲嗎?還有,他可以幫我把保羅.梵樂希的一句詩翻成有十個母音的韓文嗎?我這樣一定會把他嚇跑,使他別過頭去,把風箏收起來。

路上的北韓人一直把我們當作鼠疫傳染源,對我們保持距離,處處小心謹慎,看到我們都顯得非常害羞。可能是因為語言不通。也可能是因為對了解和自己不同的人有困難。除此之外,我們的出現只會給他們帶來麻煩。我在林蔭大道上就發現,那些看起來非常忙碌的人群,一碰到我就會自動閃邊,好像水流一遇到石頭就會自動分流那樣。他們不敢正眼看我,只敢斜眼偷偷瞧我,然後又都默不作聲,實在令人不舒服……

在北韓,如果沒有明確理由,就在電梯裡或停著幾輛觀光小巴士的停車場上和人隨意交談,是非常稀奇古怪的事。如果我想碰運氣和北韓人聊天,男人們都會嚇得目瞪口呆,為我的勇氣感到驚奇,然後他們會節節倒退,張大眼睛,也不會跟人道歉。追也沒有用,他們會落荒而逃,不自主地大聲喊叫!

誘拐與決斷:
我被北韓綁架的24年
蓮池薰 著
定價 3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