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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三年,她們不間斷地魚雁往返。寫信不再只是例行公事,而是維繫生命的繩索。每個星期日傍晚,塔莉固定回到粉紅與紫色裝潢的兒童房,坐在白色書桌前,在筆記本活頁上洋洋灑灑寫下思緒、夢想、憂慮與挫折。有時她也寫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例如法拉頭的新造型讓她顯得多嫵媚,或是她在國中畢業舞會穿的名牌禮服Gunny Sax,但她有時會寫下深沉的心事,告訴凱蒂她在夜裡失眠,或夢見媽媽回來了,說塔莉是她的榮耀。外公過世時,塔莉向凱蒂尋求安慰,她一直強忍淚水,直到聽見好友在電話中說:「噢,塔莉,妳一定很難過。」這才終於哭了出來。人生中第一次,塔莉沒有說謊也沒有加油添醋(呃,至少不太多),只是單純呈現出自己,對凱蒂而言這樣就足夠了。

  時間來到一九七七年夏季,再過短短幾個月,她們就要升上高三,各自成為學校的老大姐。

  今天是塔莉期待好幾個月的日子,她終於能真正踏上三年前穆勒齊伯母指引的那條路。

  成為下一個珍恩•艾諾森。

  這句話成為她的信念,有如神奇的密碼,裝載著她的雄心壯志,讓夢想不再虛幻。當年在斯諾霍米什那個廚房中埋下的種子瘋狂發芽,深深根植在她心中。以前她沒察覺自己多麼需要夢想,但現在夢想改變了她,讓她由被媽媽遺棄的可憐塔莉,蛻變為準備贏得全世界的女孩。這個目標讓她的身世顯得無足輕重,給予她挑戰的目標、生活的支柱。她由信中得知她的努力讓穆勒齊伯母感到欣慰,她也知道凱蒂與她有志一同,她們將一起當上記者,追查新聞,撰寫報導。一對好搭檔。

  她站在人行道上,仰望眼前的建築,感覺有如銀行大盜望著諾克斯堡國家金庫。

  這家ABC(美國廣播公司)的加盟公司影響力極廣、備受尊崇,沒想到竟藏身在丹尼重劃區的小建築裡,根本毫無景觀可言,沒有令人肅然起敬的落地窗,大廳沒有半件藝術品,只有一座L型櫃臺,一個還算漂亮的接待小姐,三張芥末黃的一體成形塑膠椅。

  塔莉深吸一口氣,挺直背走進去。她在櫃臺報上姓名,接著在牆邊的一張椅子坐下。等了很久才輪到她面試,但她保持儀態莊重,不顯得坐立不安,克制住腳點地的衝動。

  說不定有人正在觀察她。

  「哈特女士?」接待小姐終於抬頭叫她。「他可以見妳了。」

  塔莉站起來,露出隨時可以上鏡頭的沉著微笑。「謝謝。」她跟著接待小姐穿過幾道門,來到另一個等候區。

  在那裡,她終於見到了那個人。將近一年來,她每個星期固定寫信給他。

  「你好,羅巴赫先生。」她握住他的手。「很榮幸終於能見到你。」

  他比想像中來得疲憊蒼老,油亮的禿頂上只有一小撮紅灰色頭髮,而且沒有一根是整齊的,淺藍色休閒西服上有白色車線綴飾。「請來我的辦公室詳談,哈特小姐。」

  「哈特女士。」她糾正,最好一開始便說清楚。葛洛莉雅•史坦能說過,想得到尊重就必須開口要求。

  羅巴赫先生怔怔地望著她。「抱歉?」

  「若你不介意,麻煩稱呼我為哈特女士,我想你應該不反對吧?名校喬治城大學英美文學系的高材生想必不會抗拒新潮流吧?相信你一定是社會覺醒運動的先鋒,我從你的眼神看得出來。對了,我喜歡你的眼鏡。」

  他呆望著她,嘴巴微微張開,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請跟我來,哈特女士。」他帶著她穿過空無一物的白色走廊,最裡面左邊有一扇仿木門,他打開進入。

  他的辦公室空間不大,兩面有窗,其中一扇正對著高架單軌電車的水泥軌道。牆上沒有半點裝飾。

  他辦公桌前有張黑色折疊椅,塔莉坐下。

  羅巴赫先生坐下之後看著她。「一百一十二封信,哈特女士。」他拍了拍桌上一個鼓鼓的牛皮紙檔案夾。

  她寄的信他全保留了,這應該是好消息。她從公事包中拿出最新版的履歷表放在桌上。「你應該留意到了,我寫的報導多次登上校刊頭版,我另外附上瓜地馬拉震災的深入報導、昆蘭事件的後續追蹤,以及弗雷迪•普林茲尋死前數日的觀察剖析,絕對令人揪心。這幾篇文章應該能顯示我的能力。」

  「妳今年十七歲。」

  「對。」

  「下個月妳要開始念高三。」

  那些信沒有白寫,他知道她的所有資料。「沒錯。對了,我認為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報導角度:前進高三,一九七八年度畢業班記實。或許可以每個月播出一篇專題報導,揭露地區公立高中的真實面貌,我相信讀者一定——」

  「哈特女士。」他雙手指尖立靠在一起形成三角形,下巴放在上面看著她,她感覺得出來他極力忍著笑。

  「是,羅巴赫先生。」

  「我們可是ABC公司的加盟公司,不可能雇用高中生的。」

  「可是你們有實習生。」

  「只限大學生,華盛頓州立大學或其他學校。我們的實習生大部分都在校園電視臺工作過,所以熟悉電視臺的工作模式。很抱歉,但妳還沒準備好。」

  「噢。」

  他們彼此對望。

  「哈特女士,我從事這份工作很長一段時間了,很少看到像妳這麼有企圖心的人。」他再次拍拍那疊信件。「這樣好了,繼續寫文章寄給我,我會幫妳留意機會。」

  「也就是說,等我準備好可以成為記者的時候,你會雇用我?」

  他大笑。「總之繼續寄文章來就對了。努力念書拿好成績上大學,知道嗎?其他的到時候再說吧。」

  塔莉重新燃起鬥志。「我會每個月寄一篇新報導。羅巴赫先生,總有一天你會雇用我的,等著瞧吧。」

  「哈特女士,我樂觀其成。」

  他們繼續聊了一下,然後羅巴赫先生送她出去。下樓時,他停在獎座展示櫃前,裡面有幾十座艾美獎與其他新聞獎項,金色獎座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有一天我會贏得艾美獎。」她用指尖摸摸玻璃。她不准自己因為這次的挫折感到受傷,沒錯,這只是一次小小挫折而已。

  「塔莉•哈特,我相信妳一定能拿到。回去念高中吧,享受妳的高三生活,不要急,現實人生來得很快。」

  街道上的景色有如風景明信片,萬里無雲的碧藍天空,適合拍照的晴朗天氣,這樣的西雅圖會引誘外地人賣掉他們的房子,離開平淡無奇的老家搬來這裡。可惜他們不知道這種天氣多稀有,這一帶的夏季來得迅速絢爛,彷彿火箭發射般,但離開時也一樣快。

  她將外公的笨重黑色公事包擁在胸前走向公車站牌,頭頂上,一輛單軌列車由軌道飛馳而過,地面隨之震動。

  回家的路上,她告訴自己其實得到了一個好機會,現在要做的是進大學證明自己的能力,然後爭取更好的工作。

  然而,無論她如何編造,失敗的感覺依然揮之不去,回到家時,她覺得自己氣勢萎靡,整個垂頭喪氣。

  她打開前門進去,將公事包扔在廚房餐桌上。

  外婆在客廳裡,坐在破舊的沙發上,穿著絲襪的雙腿架在凹陷的絲絨腳凳上,大腿上放著尚未完成的刺繡。她睡著了,輕輕發出鼾聲。

  看到外婆,塔莉擠出笑容。「嘿,外婆。」她低聲說,走進客廳彎腰摸摸外婆滿是疙瘩的手,然後在她身邊坐下。

  外婆慢慢醒來,老式厚鏡片後的雙眼迷茫了一陣,接著漸漸清晰。「面試順利嗎?」

  「新聞部協理說我的資格太好,不適合這份工作,很不可思議吧?他說這個職位會浪費我的能力。」

  外婆捏捏她的手。「妳年紀太小了,對吧?」

  她一路強忍的淚水終於刺痛了眼睛,她難為情地抹去。「只要我一進大學他們肯定會馬上雇用我。等著瞧吧,我會讓妳引以為榮。」

  外婆的眼神說著:可憐的塔莉。「妳已經讓我很光榮了。妳其實想要桃樂西的關注。」

  塔莉靠在外婆瘦削的肩上,任由外婆擁抱。她知道痛苦很快就會過去,就像曬傷一樣會自行痊癒,然後稍微增強抵抗力。「我有妳就夠了,外婆,她不重要。」

  外婆疲憊嘆息。「去打電話給妳的朋友凱蒂吧,不過別講太久,電話費很貴。」

  光是想到能和凱蒂說話,塔莉的心情立刻輕鬆起來。因為長途電話費很貴,她們很少有機會通話。「謝謝,外婆,我馬上去。」

  ***

  下一週,塔莉在社區週刊《安妮女王蜂》找到工作。時薪很低,所負責的工作也只是些雜務,但她不介意,至少她進入了媒體業。一九七七年暑假,除了睡覺以外的時間,她幾乎都耗在那幾間狹小擁擠的辦公室,盡可能多吸收學習。她在公司纏著記者東問西問、影印、買咖啡;在家則陪外婆玩撲克牌,以火柴棒當籌碼。每個星期天晚上,她一定會寫信給凱蒂分享一週的生活點滴,像時鐘一樣準時。

  此刻,她坐在房間的兒童書桌前,重讀一遍這星期的八頁長信,最後寫上「永遠的好朋友,塔莉♥」,接著仔細折三摺。

  書桌上放著凱蒂剛寄來的明信片,她去露營了,這是穆勒齊家每年固定的活動,凱蒂稱之為「蟲蟲地獄週」,但塔莉覺得她描述的每個時刻都完美無比,心中無限嚮往。她多麼希望能一起去,拒絕他們的邀約是她這輩子做過最艱難的一件事,但是這份打工非常重要,而且外婆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她實在別無選擇。

  她低頭看著好友寫的內容,重溫她早已熟記的每字每句:晚上玩撲克牌、烤棉花糖,在冷死人的湖中游泳……

  她強迫自己轉開視線。渴望無法得到的東西對人生沒有半點好處,白雲教會了她這一課。

  她將寫好的信放進信封、寫上地址,下樓去探望外婆,她已經睡著了。

  塔莉獨自看著最喜歡的週日晚間影集:帶有社會批判的「一家子」、喜劇「愛麗斯」、警探片「警網鐵金剛」,看完之後鎖好門窗上床睡覺,飄進夢鄉時還想著穆勒齊一家在做什麼。

  第二天早上,她照常六點起床,打扮好準備上班。如果她到得夠早,有時記者會讓她幫忙處理今天的報導。

  她快步走到走廊盡頭敲門。雖然她不想吵醒外婆,但出門時一定要說再見,這是家規。「外婆?」

  她再敲一次,然後緩緩推開門,高聲說:「外婆……我要去上班了。」

  窗臺下映出深紫色的陰影,光線昏暗,掛在牆上的繡花作品只隱約看得到四方外框。

  外婆躺在床上。即使站在門口,塔莉依然能清楚看見她的身體輪廓,雪白的鬈髮、凌亂的睡衣……不動的胸口。

  「外婆?」

  她走向前摸摸外婆滿是皺紋的柔軟臉頰,皮膚冷得像冰,鬆垂的嘴唇沒有氣息。

  塔莉的世界瞬間傾覆,由地基上崩塌陷落。她站在那兒低頭看著外婆失去生命的臉,光是這樣就耗盡了所有力氣。

  淚水來得很慢,彷彿每一滴都由鮮血凝結,因為太過濃稠而無法穿過淚腺。記憶如萬花筒閃過:七歲生日派對,外婆幫她編辮子,告訴她只要用心祈禱,說不定媽媽會出現;幾年後外婆承認上帝有時不會回應小女孩的祈禱,也不回應大人的祈禱;上星期玩牌的時候,塔莉再次將丟出去的牌全掃過去,外婆笑著說:「塔莉,妳不必每次都拿走所有牌……」;還有,外婆的晚安吻總是那麼輕柔。

  她不曉得在那裡站了多久,但是當她彎腰親吻外婆單薄的臉頰時,陽光已經穿透窗簾照亮了房間,那樣的明亮讓塔莉吃了一驚。外婆走了,這個房間應該一片黑暗才對。

  「振作點,塔莉。」她對自己說。

  她知道現在該做什麼,她知道。外婆和她商量過,也已經做好了準備,然而塔莉明白,無論說什麼也無法讓她準備好迎接這一刻。

  她走到外婆的床頭櫃前,外公的照片下面放著一個紫檀盒子,旁邊堆滿了藥物。

  她掀開蓋子,隱隱覺得像是做賊,可是外婆交代過要打開來看。外婆經常說:「有一天我會回天上的家,到時候打開外公送我的盒子,裡面有留給妳的東西。」

  裡面有幾樣不值錢的首飾,印象中外婆很少配戴,另外還有一張折起來的粉紅信紙,上面寫著塔莉的名字。

  最親愛的塔莉,
  對不起,我知道妳多麼害怕孤單、害怕被拋下,但上帝安排好了所有人的生死──如果可以,我也想陪妳久一點。我和外公會永遠在天堂看著妳,只要妳相信就永遠不會孤獨。
  妳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喜悅。

愛妳的外婆

  外婆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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