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的男人

  確定分配到出版部的時候,青山打從心底感到高興。經手最喜歡的推理書籍,是他從小到大的夢想。他一次也沒想過要成為小說家。他喜歡的是挖掘出有趣的推理小說,推薦給別人,再跟那個人討論感想,這比什麼都讓他更開心。
  到這個憧憬的職場上班的第一天,當青山東張西望時,有位瘦削男性走過來問:「你有什麼事嗎?」
  青山自我介紹,並敘述緣由。男性帶著了然的表情點頭。
  「你就是青山啊,我聽說過。我負責帶你,請多指教。」
  男人名叫小。他看起來是個隨和的人,讓青山鬆了口氣。「請您多多指教。」青山深深低下頭。
  「那麼,我們一起去見總編輯吧。」
  「啊,好的。」他有點緊張。「總編輯是獅子取先生吧,就是那個有名人物」。
  小停下腳步回過頭。他的眼睛好像發出了光芒。
  「沒錯,就是被稱為傳說中的編輯的人物。」
  「據說他經手過好幾本暢銷書。」
  小搖頭。「不是好幾本,是好幾百本。」
  青山說不出話。那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他開始害怕起這場會面了。
  「別擔心。只要面對的不是作家,他就是個非常普通的人。」小微笑著邁開步伐。
  他被帶到吸菸室。有個短髮戴眼鏡的男性在獨自吸菸。他的體格壯碩,西裝看起來有點緊繃。
  「獅子取先生,這是從今天開始進入我們部門的青山。」
  受到小介紹,他打了聲招呼:「請您多多指教。」
  獅子取粗大的手指夾著菸,望向青山的臉,正確來說是青山全身上下。「你在學生時代從事過什麼運動嗎?」
  「運動嗎?國中的時候打過一陣子的排球……不過馬上就沒打了。」
  「排球啊。」獅子取露出遺憾的表情。「你擅長球類運動嗎?那你高爾夫打得如何?」
  「咦,高爾夫?」
  「對,就是這種。」獅子取叼著菸,做出揮桿動作。
  「沒有。」青山撓撓頭。「我沒打過。」
  「這樣啊。那麼,要從今天開始特訓。」
  「咦?」
  「有個便宜的練習場。小,你帶他去。我會連絡平時那個課程教練。啊,還有,青山,盡快買好高爾夫球衣跟高爾夫球鞋。我會把我的高爾夫球桿給你,雖然是我用了很久的舊球桿。」
  「呃,不好意思,請等一下。為什麼我要打高爾夫?」
  獅子取好像無法理解這個問題的意思,不停眨著眼。
  「還問為什麼,你從今天起就要進入我們部門不是嗎?」
  「是,我進了出版部。」
  「既然如此,」獅子取說,「就得打高爾夫。」
  「啊?」
  「小,你跟青山說明一下平泉老師的事。」說完,獅子取就拿出手機。似乎有來電。「您好,我是獅子取。啊,老師,一直以來受您關照了。我現在剛好想聽聽老師的聲音。……不是說謊,是真的。我已經拜讀過老師這次的大作了。由於太過感動,我發了好一陣子的呆。……您說這什麼話,我不是那種說得出客套話的人。我的心真的、真的大受震撼。……咦?到銀座喝一杯?不錯呢,無論何時我都願意奉陪。」獅子丸大聲講著電話,就這樣走掉了。
  當青山愣住的時候,小從懷裡拿出一張紙。「來,這個給你。」
  「這是什麼?」
  「看過就知道了。」
  青山接過紙並攤開。接著,他嚇了一跳。上頭寫著如下字句:
  「第十二屆 與平泉宗之助老師共度高爾夫時光大會之通知」──
  平泉宗之助這行字讓青山不由得戰戰兢兢。他是大眾文學的權威人物。
  「參加者中,有獅子取先生跟我的名字對吧。」
  「啊,還真的。原來小先生也要參加啊,請好好加油。」
  小苦著臉。
  「問題是我現在腰受傷了,所以麻煩你代替我去。」
  「咦,我嗎?」
  「就在這禮拜五,麻煩你了。」
  「什麼──」

  禮拜五晚上,青山拖著渾身無力的身體先回了公司一趟。抱著沉重的球袋來到出版部時,小正在電腦前用手機。
  「哦,辛苦了辛苦了。如何?」
  青山像是垮下來一樣,坐倒在椅子上。
  「哪有什麼如何可言,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精疲力盡到這種程度。根本打不到球,就算打中也不會往前飛出去,真是倒楣透頂。我再也不打了。」
  「說這什麼話,打高爾夫球也是編輯的工作之一。不對,在某種層面上,說是最重要的工作也不為過。對了,總編輯呢?」
  「獅子取先生跟平泉老師一起去銀座了。」
  「這樣啊。你和總編輯都跟平泉老師分到同一組對吧,老師的心情怎麼樣?」
  「好得不得了。早上並不是這樣,但回去的時候看起來心情大好。雖然桿數並沒有很好就是了。」
  「老師打了幾桿?」
  「呃,好像是101桿。」
  「總編輯呢?」
  「我記得是102桿,因為他曾不甘心地大聲嚷嚷說他輸老師一桿。」
  小彈了個響指。「就是這個。」他這麼說,並指向青山。
  「就是哪個?」
  「你知道嗎,其實獅子取先生的技術是職業級的。無論狀況再怎麼糟糕,都不可能打超過100桿。」
  「咦,意思是說,今天他是故意拉高桿數嗎?」
  小深深點頭。
  「當然。光是高爾夫球打得好,是無法得到作家歡心的。打出太好的成績,反而會有遭到討厭的危險。不過就算是這樣,打太爛也無法讓作家覺得有趣。一面讓作家心情好,一面讓他懷抱適度的競爭心──需要打到這種程度。當然,每個作家的技術都不一樣,必須隨之調整自己的桿數。這方面的分寸很難拿捏,但總編輯在這方面十分巧妙。今天你全副心力都只能放在自己身上,所以沒發現也說不定,不過只要作家失誤,他就會犯下更嚴重一點的失誤。這就是獅子取先生的應酬高爾夫。」
  這麼說來,青山想起一件事。作家平泉連連打出界外球的那一洞,獅子取也一樣一直打出界外。
  「這種程度對獅子取先生來說是小事一樁。」聽完青山所言,小抱著胳膊說。「忘記是什麼時候了,有個作家的球掉進沙坑而陷入苦苦纏鬥。你猜看到這一幕的獅子取先生做了什麼?他把自己上了果嶺的球,用一記嚴重失誤揮桿打進沙坑裡。」
  「哦。」青山搖頭。除了敬佩,他已經沒有其他想法。
  「根據獅子取先生說,編輯需要有三個G。」
  「三個G?」
  「高爾夫(golf)、銀座(ginza)跟拍馬屁(gomasuri)。」小屈指數著這麼說。「他說只要有這三樣,剩下什麼都不需要。」
  「咦,可是鑑賞小說的能力是必要的吧?如果沒有,不就無法發現好作品了嗎?」
  小苦笑著說,你什麼都不懂。
  「你覺得好作品是什麼樣的作品?」
  「當然是讓人讀過之後會受到感動的作品。」
  「原來如此。那麼,如果讓人讀過之後會受到感動,銷量不好也沒關係嗎?」
  「咦?」
  「讓人讀過之後會受到感動但賣不好的書,跟內容空洞卻大為暢銷的書。哪一種對我們出版社更值得歡迎,不用說你也知道吧。我們必須推出能賣的書才行。那麼,什麼樣的書會暢銷呢?有時候是因為內容出色而大賣,但這種是無法計算的,能計算的是可以大賣的作家的書。只要出版被稱為暢銷作家的那些人的書,無疑可預期賣到某種程度的數字。」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沒錯,所以每個人都想拿到當紅作家的原稿。但是作家的能力也有極限,不可能一個不漏地將作品交給所有人。無論如何都會變成以喜歡的編輯為優先,這就是所謂的人情。你懂吧?」
  「這個嘛,可以理解。」
  「也就是說,」小豎起食指說,「討暢銷作家歡心的編輯,對出版社而言不就等於是有用的編輯嗎?」
  「這個……」思考片刻後,青山偏過頭。「或許是這樣沒錯。」
  「不是或許是這樣,事實就是如此。獅子取先生就是這樣從人稱難以攻陷的作家手中得到原稿,建立起今天的地位,甚至被稱為傳說中的編輯。」
  「那我這禮拜六日就不讀原稿,去練習打高爾夫球好了。」
  他的本意是想開玩笑,但小露出非常認真的表情點頭。
  「這樣很好。你好好練習,為下次的應酬高爾夫做準備。下禮拜三要陪夏井老師,而禮拜五要陪玉澤老師。」
  「呃,怎麼一天到晚打高爾夫……」
  「不,不只是這樣。」小從桌子抽屜拿出一張A4紙。「輕田老師也提出了邀約。我把你的名字寫進了參加者中,時間是下下禮拜六。只有一半,所以應該不會太累吧。」
  「一半?只打九洞嗎?真稀奇。」
  小露出愣住的表情。「你在說什麼?」
  「不是在說應酬高爾夫嗎?」
  小搖頭。
  「輕田老師不打高爾夫。我說的是馬拉松,指的是半馬。」
  「什麼!」他的身子不禁後仰。「要我參加,難道我要跑步嗎?」
  「當然。根據作家不同,興趣有可能不是打高爾夫球,而是跑馬拉松或打網球。啊,對了,推理作家西口老師的興趣是溜滑板,你要好好練習。」
  「滑、滑、滑板?」
  「聽說老師不是隨便玩玩,而是必須在半管空翻一兩圈,所以你最好先做好覺悟,可能也要保個保險比較好。獅子取先生之前頭下腳上掉下來,因此縫了五針。不過託此之福,拿到了未曾公開發表的新作原稿。」
  青山說不出話。為什麼非得做到這種地步不可?彷彿察覺他的心聲,小泛起意味深長的笑容。
  「不要露出窩囊的表情。配合作家的興趣還只是開頭;只要看著獅子取先生,你慢慢就會明白。」

  看向時鐘,他想時間差不多了。等待中的電車抵達的時刻已經迫近。
  青山等人此時在東京站的月台上,就是新幹線停靠的月台。有位作家要搭東北新幹線到東京,他們此行正是要前來迎接。
  那位作家就是花房百合惠,日本代表性的女性推理作家。她有好幾部作品都成了暢銷作,現在依然紅得發紫。在文藝書籍銷量慘澹的這個時代,她對出版社來說是重要的作家之一。
  花房百合惠住在仙台,鮮少來到東京,但為了出席今晚在東京都內舉行的某文學獎宴會,她才會上京。
  在此等待的是花房百合惠在各出版社的責任編輯以及其上司。炙英社派出的是青山跟小,此外獅子丸先生也來了。各出版社加起來總共二十多人,所有人都穿著黑西裝,這樣的身影散發出明顯有別於一般公司員工的氣息。
  「來了。」有個人這麼說。可以看見新幹線充滿特色的車輛逐漸駛近。
  他們早已知道花房百合惠搭乘的車廂。眾編輯一起聚集到上下車處附近。
  「喂,你在發什麼呆。站前面一點。」小從背後斥責青山。
  「咦,什麼意思?」
  「待在後方的話,你前來迎接的事豈不是有可能根本沒殘留在老師記憶中嗎?總而言之,重要的是讓老師看到你的臉。」
  「啊,原來如此。」青山望向前方。「所以獅子取先生才會占據最前排的位置啊。」
  「總編輯待在那裡不單純是為了讓老師看到臉,是為了在包包爭奪戰中獲勝。」
  「包包爭奪戰?」
  「他要在列車門打開的同時衝進去,跑到花房老師的座位拿老師的行李。在這場比賽中獲勝的出版社,毫無疑問能奪得下一次的連載作品。」
  「呃──可是這樣不會造成其他下車乘客的麻煩嗎?」
  「這種事沒差啦,其他乘客又不是暢銷作家。」小冷冰冰地扔下這句話。
  列車進入月台。緩緩停止後,車廂門打開了。
  他看見好幾個編輯爭先恐後衝進去。有個準備下車的中年婦女被撞得差點摔倒,但沒有任何人要扶她。
  沒有上車的編輯呈扇形散開,等著迎接花房百合惠。看到青山等人,下車乘客都嚇了一大跳。
  不久,以粉紅色帽子、淺色太陽眼鏡以及粉紅套裝的打扮,花房百合惠現身了。
  「老師,辛苦您了!」有人打了招呼。以此為信號,「辛苦您了」的聲音異口同聲地響起。
  但是花房百合惠笑也不笑。何止如此,在環顧眾編輯後,她怒喝:「搞什麼東西!」
  由於搞不清楚狀況,所有人都保持沉默。接著就在下一刻,突然有道黑影滑進青山等人與花場百合惠之間。
  「非常抱歉!」在女性作家面前跪下的不是別人,正是獅子取。他的脅下抱著粉紅色包包。看來他在包包爭奪戰中勝利了。
  「真的非常抱歉!」獅子取又說了一次。「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這一切都是在下獅子取的責任!」
  「出現了。」小在青山耳邊細語。「那就是獅子取先生的獨門絕招──滑行下跪。」
  「滑……滑行?」
  「就是作家心情不好的時候,搶在所有人前頭下跪的絕活。為了什麼原因而發怒之後再說,總之先道歉,一個勁地道歉,如此一來道路就會敞開。這就是獅子取先生的想法。」
  「哦。」
  獅子取幾乎要把額頭貼到地面上,不斷對她道歉。看到這一幕,花房百合惠轉而露出困擾的表情。
  「別這樣,獅子取先生,這不是你的錯。我是在對JR生氣。」
  「JR?JR做了什麼嗎?」
  「是啊,倒楣死了。其實──」
  「這可不行!」獅子取迅速站起來。「趕快去抗議吧。喂,各位,我們去站長室。」話一說完,他就抱著花房百合惠的包包邁出步伐。
  無奈之下,青山他們也得跟過去。他完全無法預測會如何發展。
  「這也是獅子取先生的拿手絕招。」小在旁邊說。「一弄清楚作家憤怒的矛頭並非指向自己,就先跟作家一起生氣。他會比作家更生氣,並前往抗議。明明完全不了解詳情,卻能如此真心感到憤怒,在某種意義上真是個了不起的才能。」
  青山從後方看著獅子取。渾圓腦袋上彷彿會冒出蒸汽的那股氣場,感覺一點都不像演技。
  闖進站長室的獅子取大肆怒吼「你們把客人當成什麼了」、「員工教育是怎麼做的」等等之後,就與花房百合惠交換。她生氣是因為有個乘客打翻的啤酒流到她腳邊,讓她很不高興。JR因這種事遭到責備也很令人同情,但站長不知道是不是被獅子取一開始怒氣沖沖的氣勢壓倒,低頭表達了歉意。
  「獅子取先生實在罵得太狠了,讓我開始覺得站長有點可憐。」走出站長室後,花房百合惠說。「其實沒必要罵成那樣的。」
  「這樣啊。哎呀,不愧是老師,真是心胸寬大,讓我學了一課。來,老師請往這邊走,我們有準備車子。請請請。」一副不容旁人搶走一樣,獅子取緊緊抱住花房百合惠的包包,並為她帶路。望著他的身影,青山也只能滿心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