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說這故事太恐怖,卻也沒有人讀到一半就放棄。「致鬱系推理」女王真梨幸子-《殺人鬼藤子的衝動》

  「你幹什麼!」
  母親把菸灰缸拿起來一丟,準確命中父親的額頭,如果是電視劇,父親必死無疑,但菸灰缸不是電視劇裡會出現的水晶或其他貴重材質,而是廉價的塑膠,所以父親當然不會死。他不僅沒死,還引爆了怒火。從菸灰缸流出來的尼古丁色的污水,弄髒了父親喜愛的馬球衫也是原因之一。父親朝著母親視為命根子的鼻子發動攻擊。
  哇!
  父親粗大的手一把抓住母親的鼻子,用力一擰。
  「做什麼假鼻子!」
  母親也不服輸,她朝父親的胯下一踢,趁那一瞬間的空隙衝出家門。
  父親的攻擊失去了獵物,矛頭便轉向我們。父親心情好的時候,會把我們當公主,七五三節的時候也買了豪華和服給我們,但  這種事一年也沒有幾次,平時都是漠不關心,不然就是體罰。即使如此,只要哭著道歉還會饒過我們,可是那時候父親喝了酒,無論如何都無法讓他停下來。父親對我集中攻擊。因為妹妹去追母親成功避難,只有我被逮到了。
  父親一踢正中我的鎖骨,啵嘰、滋唧等等悶聲在我身上響起。
  「我是蠟娃娃,木屑娃娃。」
  鬧鐘的旋律突兀地響起。
  「我是蠟娃娃,木屑娃娃。」
  父親的腳配合著旋律,有節奏地踢我的身體。我只能弓著身,等風暴過去。可是每次等不了風暴過去,我就會求饒。
  「我是蠟娃娃,木屑娃娃。」
  父親的腳落在我的心窩的同時,我也昏了過去。要是就這樣不再醒來該有多好,我在昏過去的同時這麼想。

  即使如此,到了早上,我還是醒了,就只能去上學。學校比家裡還難熬。
  我全身痛得不得了。可是男生們還是輪流來踢我。目標好像完全鎖定在我一個人身上。逃過一劫的女生遠遠地參觀。投以同情的視線的還算有良心,大多數人的眼神都像是在看諧星的處罰遊戲。
  上課時男生們的攻擊還不停,背上一直有圓規的針刺過來。
  第一節課忍過去了,第二節課忍過去了,終於到了第四節的音樂課。只要熬過這堂課,再來就吃中餐了。窗外傳來食物的香味。
  我去妹妹班上拿笛子,結果因為老師的關係,她的音樂課改成第四堂上,妹妹吵著不肯把笛子給我。「可是,姊姊也不能沒有笛子啊。」我這麼說,但妹妹先哭了。這麼一來,我只好讓步。我在音樂課快上課時,以身體不舒服為由早退。
  雖然是裝病,但因為一直被迫配合K同學的凌虐,昨晚又成為父親的出氣筒,我整個人非常衰弱,面色如土,級任老師老師很乾脆地就准了。本來可以去保健室的,但去了就會被問很多事情,也會被發現身體有異狀。昨天乳房被油性筆亂畫,現在還沒洗掉。疤痕、香菸的燙傷,也還清晰地留在身體各處。也許我應該去保健室的,然後讓一切都被掀出來。如果是大人,大概會選這個辦法,但小學五年級的我,實在沒有這個勇氣。被掀出來之後,我一定會遭到痛罵,被拋棄、被漠視。被母親質問,被父親毆打。被父親踢到的鎖骨,現在還陣陣刺痛。
  我剛過十點時,離開學校。這個時間背著書包走在路上,會覺得很虛心。好像會被發現裝病,有大人會對我大吼,所以我走路的時候都小心注意四周,準備一看到人影就躲在電線桿或牆後。
  但是沒有什麼人。幸虧這樣,我只躲了一次電線桿,那個人好像沒心思管別人的事似地行色匆匆,完全沒有注意到背著書包的我,就朝平交道那個方向走掉了。那個人是化妝品阿姨。一如往常的深藍色套裝,以及梳得整整齊齊的白髮。今天是星期二。她要去找母親嗎?還是已經去過了?不管她去過了沒,她一定沒有注意到我。
  我雖然鬆了一口氣,心情卻很沉重。
  接下來要怎麼辦?就算回家,心情很差的母親也只會一直囉嗦。
  昨天到後來母親回來了。早上醒來的時候,母親正看著我。她臉色蒼白,眼袋鬆弛,嘴唇也沒有血色,鼻子上貼著一塊大大的OK繃。她好像去過醫院了,但不知道究竟做了什麼治療,鼻子還是塌的。不知道是不是鼻子很痛,母親額頭上冒出無數汗珠。汗珠陸陸續續和別的汗珠連在一起,不久匯成一道汗水,從眼頭沿著鼻子旁邊流到嘴唇。她伸出舌頭一舔,充血的眼白朝向我。微血管好像無數游動的絲蚯蚓,我一直看著她的表情。
  「拿去,營養午餐費。」母親把幾張弄得紅紅黑黑的紙鈔放在枕邊。
  母親喝醉了,有酒臭味,現在酒也一定還沒有醒。要是我這時候回家,不知道會對我說什麼、做什麼。
  我又嘆了口氣。
  要去哪裡?去哪裡才好?現在還是上午,到傍晚還那麼久。我也很擔心忍不忍得住肚子餓。今天早上沒有飯也沒有味噌湯可以煮粥,我什麼都沒吃。吐司只剩一片,妹妹一下子就吃光了。這是常有的事。若是平常,我可以想著午餐忍耐。
  今天是什麼菜?我試著回想貼在課表旁的菜單。海苔炸竹輪、雞肉丸子、高麗菜沙拉和葡萄乾麵包,還有布丁。今天是雞肉丸子啊。
  我最喜歡那個什麼特色都沒有的雞肉丸子了。我當然也很喜歡布丁,但是布丁會全部都被男生沒收,我根本不指望。男生說什麼「女生吃那麼多,丟臉死了。」就把女生的甜點全部搶走了。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習慣?都是從某一個女生愛假裝,說什麼「我吃不下了。」把布丁給男生開始的。明明一直到四年級,女生也爭先恐後搶著再添飯的。一到了五年級,氣氛就變成了女生非要假裝吃得很少,說什麼「我吃不下了。」,有夠蠢的。想是這麼想,但既然已經變成習慣,就只好遵守了,這就叫作秩序。
  秩序,課本還沒教過這個詞,但是很常聽見。雖然我還不會寫漢字,但我知道意思。我變成K同學的目標也是秩序的一環。秩序ˋ真正的含意一定愚蠢至極,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一定都是由這種愚蠢到極點的秩序構成。即使如此,每天還是不斷出現新的規定,因為人類就是這麼笨,笨到非把自己綁得動彈不得不可。因為人類就是這麼無腦,可是一定會有破綻的。我放棄布丁了,但雞肉丸子絕對不能讓。
  雞肉丸子,雞肉丸子……我滿腦子都是雞肉丸子,漫無目的地走著,就撞到了通緝犯的傳單。是一張人像畫,最近常在新聞看到的殺人犯。
  我一直盯著犯人看,還是犯人一直盯著我看?
  好滑稽的臉。
  我指著那張臉笑了。
  那張臉被塗鴉得塗亂七八糟,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長相了,一定會被畫上去的眼鏡、鬍子、鼻毛和粗眉。即使被亂塗成這樣,犯人還是瞪著我。她好像打扮得很時髦,可是好好的花朵圖案連身洋裝,也被亂寫一通了。
  另一面牆也貼了通緝傳單,那張沒有被塗鴉,犯人朝著我的方向。
  那張臉還是很怪。不對,真要說的話,應該算是美人,新聞也說她是「美人」,所以不算醜才對,可是很奇怪。到底是什麼讓這張臉變得「奇怪」?我又仔細看那張臉。
  眼睛、鼻子、嘴巴。眼睛、鼻子、嘴巴。嘴巴、眼睛、鼻子。鼻子、眼睛、嘴巴。嘴巴、眼睛、鼻子……我看了好久,看得頭都暈了,有一種膝蓋要軟掉的感覺。我開始覺得眼睛、鼻子、嘴巴都只是記號,對了,眼睛、鼻子、嘴巴是什麼?--我開始有這種感覺,頭像暈車一樣昏昏的。
  殺人犯的臉扭曲了。
  我後頸的汗毛全都豎起來,身體僵了。有人,我後面有人。
  K同學的臉佔據了我整個視野。那張壞心眼的臉上一如往常地掛著壞心眼的笑容,站在那裡。
  K同學像他平常在教室那樣吐了一口口水,說:
  「裝病。」
  才沒有。
  「我要告訴老師。」
  你自己才是,這個時間怎麼會在這裡?
  「我是遲到。我跟你不一樣,我遲到是有正大光明的理由的,家長已經聯絡老師了,所以我可以在這裡。」
  是的,遲到,可是那又為什麼會在這裡遇到?這就叫孽緣嗎?母親常掛在嘴上的一個詞。
  「真是的,我怎麼會跟那種人結婚?要是沒有生妳就好了。真是的,這種孽緣,真想早早切斷。」
  什麼是孽緣?妹妹天真地問,母親回答,「就是再怎麼切也切不斷的緣分。要是被這種緣分綁在一起,就一輩子都甩不掉那個人。因為不管妳自己逃跑還是拋棄他,都一定會在哪個地方遇到。」
  我不要,以後竟然也要像這樣一直會遇到K同學的話,不要、不要、不要,我死都不要!
  我要逃走,現在馬上,一定要立刻逃走。可是不知為何,被K同學一瞪,我就什麼都不會了。恐懼將我全身上下都箝制住了。全身的微血管變成了鋼琴弦,緊緊綁住我。就好像在做一個怎麼樣都無法順心如意的夢,我雙腳釘在地面上,一步也走不動。
  夢?對,這是夢,是夢啊。
  好。我試著雙腿使力,就像把陷在泥裡的運動鞋整個抽出來,我的腳尖自由了。
  我沒有助跑,而是拔腿就跑。可是,腿好重,不聽使喚,等我回過神來,又陷進了泥裡。
  這是夢,這是夢啊。
  我這樣唸著,又把整隻腳抽出來,反作用力讓我的身體衝出去。很好,行得通。要一鼓作氣,像賽跑一樣全力疾奔,我不斷跑著。
  可是,啪嗒啪嗒的運動鞋聲還是一直跟在後面。我不可能跑贏擅長跑步的K同學。本來應該早就被追上的,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保持一定的距離,一直追著我。K同學的目的是等我累得跑不動投降。他非常擅長這種殘酷的小聰明非。大概是與生俱來的吧。他天生就性格異常,從折磨別人得到快感,跟什麼環境和影響一點關係都沒有。K同學家雖然父母都在工作,但是是很普通的家庭,爸爸媽媽都是區公所的公務員,也積極參與學校的活動,他總是按時繳交營養午餐費、班費、夏令營的基金。不會總是穿不同一件衣服,不會臭,也不舊,總是合身又乾淨。這是雙親在孩子身上花錢、花心力的證據。
  可是K同學卻一直追著我。他是那種看到弱小,不去欺負折磨就不痛快的人,所以我也繼續跑。體內所有的東西都在互相推擠中脹大,疲憊好像要從身上所有的孔穴中噴出來似的,每一秒都在耗損我的意識。我的血真的噗滋噗滋地噴了出來,先是鼻血,接著耳朵也流血了。因為我昨天被K同學和國中生們當成足球踢了好幾次,可能是那時候的後遺症。
  這果然不是做夢,是現實。我一這麼想,就絆到了腳,在地上跌倒。
  K同學得意地笑著,緩緩靠過來。
  救命!我大叫,卻沒有半個人影,沒有人的氣息,只聽得到平交道的聲響。
  救命!
  我又叫了一次,但沒有任何人出現。平日的上午,住宅區就好像死了,只有整片蔚藍的天空。
  「我要告訴老師,要讓全班都知道。」
  K同學拿他平常的威脅話語逼迫我。
  夢,這是夢,趕快醒來!
  我用力閉上眼睛。
  然後慢慢睜開眼睛。
  不對,這不是夢,是現實!
  奔跑的氣力和體力早就已經消耗光了。我也想過乾脆直接向K同學投降,可是那樣自己就太可憐了。
  平交道就在前方。平交道的另一邊,是紅磚公寓大樓,我家就在那裡了。我不想回那種家,可是……
  ……
  巨響之中,柵欄就要放下來了。電車要來的聲音也愈來愈靠近。是上行電車,也看得到遠處的下行電車。
  我心中做出一個不是本能、不是反射,卻也不是精心計算的判斷。我朝著平交道往地面一蹬,懷著就這樣死掉也沒關係的心情衝刺。
  柵欄已經完全放下來了。
  可是我鑽過去,朝著對面,一心一意朝著對面跑去。腳累到極點,好像拉傷的劇痛讓血管整個脹起來,但我只能一心一意地朝著對面跑,轟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警笛聲愈來愈近,強烈的風壓從我背後經過。我等於被這陣風壓推開,跌到柵欄的另一邊。
  轟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上行電車留下餘韻,順利走了。
  我慢慢站起來。
  膝蓋一直打顫。
  我回頭朝另一邊看,K同學一臉哭相看著我。他在下行電車的鐵軌上,腳沒有動。下行電車已經來到他那邊。
  轟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下行電車的警笛和煞車聲,在平日上午的天空中形成了好幾重回音。
  藍天,K同學的哀嚎聲四散紛飛。
  死了。
  我很確定,K同學死了。
  我緩緩閉上眼睛,心臟猛跳,跳得我好痛。我數到十,調整呼吸,再大大吸了一口氣。
  然後,我再一次說出那句話:
  「他死了!」

  ——是妳幹的吧?
  不知從哪裡傳來這樣的聲音。
  我再次用力蹬著地面。
  ——是妳幹的吧?
  聲音啪嗒啪嗒追過來。
  ——是妳幹的吧?
  不是、不是,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是K同學自己去撞電車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可是,妳有殺意吧?妳心裡巴不得他死掉吧?
  沒有、沒有、沒有!
  ——妳巴不得他死掉吧?
  我沒有!
  我要逃走,我要趕快從這裡逃走,我家就在那裡,就是那棟紅磚大樓。
  ——逃也沒有用,妳一輩子都逃不掉的。
  吵死了、吵死了!閉嘴!
  ——妳這輩子都會活在地獄裡。無論妳再怎麼逃,地獄的洞穴一定就在妳腳邊……就跟妳母親一樣,妳只能活得跟妳母親一樣。
  不、不,我跟媽媽不一樣!
  ——一樣。
  咦?媽媽?
  媽媽從陽台看著我。表情好可怕,非常可怕。好像在說什麼……媽媽?什麼?那是血?臉上都是血……怎麼了?妳怎麼了,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