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說,喜歡傾聽鳥語,似乎是一種走進自然的誘因,我深深被那一段段獨特的曲律所吸引,並渴望去記錄牠們。記得小時候我家院子種了兩棵珊瑚莿桐,每年春天,綠樹紅花中穿梭來去的都是綠繡眼,當時我不知道牠們的名字,只覺得唱歌比麻雀悅耳,後來才知道牠們被喚做「青笛仔」。多麼美妙的布局,當春日來臨,在我家露台前的大樹上,就可以欣賞到一場青笛仔演唱會,而且完全不需盛裝赴宴。
問題是,鳥的鳴叫真的是如此自由隨興?我們知道那是唱歌?還是說話嗎?
在生物聲學家的界定中,鳥類的叫聲分成所謂的歌曲(song)以及召喚(call),一般有特定旋律的稱為歌曲,通常在繁殖期特別容易聽到,而其他一些嘰嘰喳喳的聲音,則比較像是一種功能性的對話,比如宣示領域、警戒、或是索食……,而在繁殖期間,有時在森林裡聽見公母鳥彼此之間的對應,被稱作二重奏(duet),生物學家認為,這是一種鞏固交配權的宣示。
關於這一點,台大森林系袁孝維教授做了很多年的研究。我曾經播放一些我在野外錄到的藪鳥叫聲給她聽,原本以為是一段獨唱的旋律,在她的指點中,卻發現是兩隻鳥的合唱。「我們研究發現,前面的那段──嘰∼啾兒,其實是公鳥的叫聲,而緊接的那段──唧唧唧的聲音則是母鳥的叫聲。有點像是公的在問:妳在哪裡?然後母的會回答:我在這裡。」袁老師非常認真地跟我解釋著。聆聽人類討論鳥鳴的過程是很有趣的,因為在我們的對話中,得很努力透過口技的方式,來模擬另一個物種的語言。還好,因為我對這樣的音律還算熟悉,可以跟著動物學家一搭一唱。
我經常錄到繡眼畫眉跟綠畫眉、山紅頭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聲音,其中除了山紅頭典型的五連發口哨聲外,綠畫眉的金屬唱腔也非常容易辨識。偶爾,我也會錄到一段繡眼畫眉的獨唱,牠們會群聚在森林底層穿梭,其中一隻唱了一段主旋律(也稱作哨音),後面緊接著ni ni ni的聲音,而且是有幾隻跟著合誦。剛開始我以為跟藪鳥一樣,是母的回應。後來向謝寶森老師請教,才知道前面一段主唱是隻公鳥,但在旁邊應著ni ni ni的也是公鳥。
這又是什麼情況?謝老師笑著說:「那應該是一種領域的確定,或是作為同一群體的辨識。」原來這是強調「我們是同一國」的聲音,顯然每種鳥類的鳴唱功能,跟牠所處的環境及生態習性不同有關。
謝寶森老師是高雄醫學大學生物醫學暨環境生物學系的副教授,她研究柴山與扇平地區的繡眼畫眉,就注意到兩個地區的鳴唱聲有所不同,尤其是前段的哨音更有明顯的區隔。她發現甚至在柴山地區,領域相隔一百公尺以外的繡眼畫眉,牠們的前段哨音就已有所變化,而且每年不同。比如說,在柴山地區的繡眼畫眉如果分成A團跟B團,彼此的哨音就會不大一樣,而且每年自己所屬團體的唱腔也會有更動。「就像流行歌曲一樣,牠們也有當年流行的曲目。」謝老師的回答,讓我想起了大翅鯨,儘管在大洋中巡航漫遊,隨著海底聲波遠送,也會有所謂的年度主題曲,動物學家認為這與文化傳播有關,也就是說牠們會相互學習彼此的歌聲。(以上摘自本書第參章〈動物之歌〉)
澎葉生(Yannick Dauby)是法國人,就跟我認識的許多錄音師一樣,有種沉靜溫柔的特質,他的中文名字「澎葉生」,蘊藏了很多不同的含意。其中的「澎」,包括了太太蔡宛璇是「澎湖」出生的女孩,也意謂了無論是澎湃巨浪或是輕擲落葉都是他關注的聲響,總之,澎葉生是一位善於聆聽的藝術家。他不僅在藝術學院擔任老師,也在電台製作節目,在他耳裡,所有的聲音都可以成為鮮明活潑的創作元素。
澎葉生說剛開始在台灣錄音時,發現一個地方同時可錄到五、六種青蛙的叫聲,甚至還有些無法辨識的昆蟲聲音,讓他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在他的南法家鄉,一個夏天頂多聽到一種青蛙的叫聲,而且所有生物幾乎都被透澈研究,他很難想像光是自然界的聲音,就足以揭示這片土地存在許多未知的謎團。
「那根本是一首結構複雜的交響曲。」澎葉生描述他在田野錄青蛙和鳴時的感受。當然,以生物多樣性而論,如果法布爾生活在台灣,他的《昆蟲記》恐怕可以做出超過十倍的分量。而澎葉生自二○○四年開始記錄台灣土地的聲音,從一個法國人的角度來看,台灣的確是個非常吵雜的地方,隨時隨地都散播各種不同的聲音,無論是鄉間或城市,那樣多層次的聽覺經歷,是他從未有過的體驗。
澎葉生記錄自然聲景,並非出自於對生物的喜愛,而是對音律的著迷。相較於他所追求的藝術形式,我反而多了幾分鄉愁式的懷舊執著,然而從小我是在都會成長,就聽覺記憶來說,自然天籟相伴的情境只是蜻蜓點水的片段記憶,但是車馬喧囂的城市氛圍也非我習慣的背景。我之所以熱愛自然音樂,應該是從我開始認真賞鳥為起點,決定拿起指向性麥克風為濫觴,在聲音的殿堂當中,我所期待的是一種考古式的聲音追尋,也就是回到那一切喧囂來臨之前,一種對原始美好情境的思念,我期待能保有那本然的空間。
然而,我所要掌握的寂靜,絕非思想上的辯證,而是對自我的省思,一種審度環境的感官開啟。我相信人類對環境的壓迫,促使這樣的節奏被迫退席。我相信有些聲音,是伴隨著演化而來的旋律,是能促成我們內心世界達成共鳴的神祕鎖鑰,至少,我相信學習傾聽寂靜的過程,將會帶來溫柔卻又堅定的力量。而活在複雜聲音世界的我們,有足夠的機會來鍛鍊這份能力。
我決定從這個方向來尋找答案,我知道那樣的聲音,不只存在於大山大水之間,還有我們腦海中涓涓細流的幽微脈動,而且那樣的聲息互動,將不再只是被遺忘的傳奇,而是建構起自然萬物彼此相依的重要連結。(以上摘自本書第肆章〈繽紛耳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