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闇黑之心》

序幕

「白噪音」啟動時,我們正在庭園拔草。
我對白噪音總是反應不良,不管我是在外頭,在食堂用餐,或被關在宿舍裡。每當白噪音的淒聲厲響傳來,我感覺彷彿有顆土製炸彈在我腦中炸裂。在名為「瑟蒙德」的這座改造營,其他女孩都能在白噪音平息後的幾分鐘內振作起來,甩掉噁心暈眩的感受,就像拍掉黏在制服上的雜草那麼簡單。但我呢?就算經過幾小時,我依然近乎癱瘓。
這一次應該也不例外。
但我錯了。
我看不出是什麼原因引發這次懲罰。我們拔草的位置離營地的通電鐵絲網僅有咫尺,我能聞到空氣的焦灼味,感覺牙齒因空中電流而打顫。或許有人向天借膽、試圖踏出庭園?又或許,我大膽猜想,有人滿足我們的所有幻想、朝附近的超能力特種部隊丟石頭,那就算被白噪音折磨也值得。
總之,我唯一能確定的是:上方的擴音機發出兩聲警報,一短一長。我的頸部肌膚發麻,我跪趴在地上,用雙手緊摀耳朵,繃緊肩膀,承受這次音浪襲擊。
擴音機發出的聲音其實並非一般人所知的那種白噪音,不是在寂靜環境中聽到的那種詭異雜音,或是電腦螢幕的微弱低鳴。對美國政府及其「超能力青年團」部門來說,這種特殊白噪音是汽車防盜器和牙醫電鑽的結合,音量足以讓我們耳內出血,這種說法一點也不誇張。
噪音從擴音機衝出,撕裂我體內每一條神經,貫穿我的雙手,淹蓋現場一百名青少年怪胎的尖叫聲,然後停佇於我腦子中央,讓我無法伸手拔除。
我的雙眼泛淚,我試圖把臉砸在地上,嘴裡只嘗到血和土。我身旁一名女孩也趴倒在地,發出我聽不見的哭喊,周遭景象變得一片模糊。
我的身體隨著靜電衝擊的節奏而顫抖,如泛黃舊紙般捲成一團。某人正在搖晃我的肩膀,我聽見有人呼喚我的名字──露碧──但我已經暈眩得無法回應。我不斷下沉,直到周遭空無一物,彷彿大地一口氣將我吞噬,我的眼前只有黑暗。
再來是一片死寂。

第一章

葛蕾絲•桑莫菲爾,第一個死者。
至少在我們這些四年級生之中是第一個。她斷氣的那天,我相當確定已經有成千或甚至上萬名孩童死於相同疾病。人們花了很多時間才看出事有蹊蹺──或者該說他們在孩童開始大量死亡後過了很久才想出有效方法欺瞞我們。
大規模死亡事件終於曝光後,我當時就讀的小學嚴格禁止教職員向學生說明何謂「艾佛哈特症」,此名稱源自官方紀錄上第一個死於這種疾病的孩童──麥可•艾佛哈特。不久後,某處的某人決定給這種疾病冠上更正式的名稱:自發性青春期急性神經退化症,簡稱「青春退化症」。此病也不再只屬於麥可,而是我們每個人。
我所認識的每個大人都以微笑和擁抱向我們隱藏這個消息。我仍安處於我的小小世界,只有陽光、小馬和我收藏的賽車模型。現在回想起來,我不敢相信自己當時有多麼天真,跡象擺在眼前卻視而不見,其中一個顯而易見的變化就是爸爸,他是個警察,在那段日子開始常常加班,難得回家一趟卻幾乎不願瞥我一眼。媽媽則嚴格要求我每天服用各種維他命,而且不准我獨處,就算只是幾分鐘。
更何況,爸媽本身也是獨生子女,所以我沒有任何與我年齡相仿的親戚能死於青春退化症,而且媽媽拒絕讓爸爸在家裡裝一臺「以心靈垃圾和腦殘娛樂所組成的吸魂漩渦」──俗名「電視機」,所以我的小小世界沒遭受任何恐怖消息的威脅。加上家中網路裝有中情局等級的家長監護系統,這表示我差不多只需要擔心床上的布娃娃該如何擺放,並非我是否能活著迎接第十個生日。
我也完全沒準備好面對九月十五日那天發生的事。
因為前一晚下雨,所以爸媽送我上學前叫我穿上紅色雨鞋。課堂上,我們討論恐龍,練習草寫,然後波特女士跟往常一樣以終獲解脫的表情宣布下課吃午飯。
我清楚記得那天午餐時間的所有細節,並不是因為我和葛蕾絲面對面同坐一桌,而是因為她是同級生之中的第一個死者,也因為那件事不該發生。她不像我的爺爺和外公那麼老,也不像媽媽的朋友莎菈那樣患有癌症,她沒過敏、咳嗽、頭部創傷──她從頭到腳一切正常。她的死彷彿晴天霹靂,我們明白怎麼回事的時候也已經太遲。
當時,葛蕾絲正在熱切討論她的果凍裡是不是卡了一隻蒼蠅。在她的搖晃下,紅色果凍顫抖不已,慢慢被她用力從杯中擠出。包括我在內的大夥當然也想發表意見,評估那到底是蒼蠅還是葛蕾絲塞進去的一顆糖果。
「我可不是騙子,」葛蕾絲說:「我只是──」
她突然靜止不動,塑膠杯從她指間滑落、掉在桌上。她張著嘴,視線鎖定於我身後某處,眉頭皺起,彷彿正在聆聽某人解惑。
「葛蕾絲?」我還記得自己當時這樣問她:「妳怎麼啦?」
她的眼球向上翻,眼皮隨即下垂,然後她微微嘆氣,力道輕得甚至吹不開貼在脣上的一縷棕髮。
坐在一旁的我們不知所措,雖然大夥想必看法相同:她昏了過去。差不多一、兩星期前,喬許•普瑞斯頓昏倒在操場上,波特女士解釋那是因為低血糖的關係,反正是那一類的蠢原因。
我們學校一共有四名戴白色護士帽、頸掛哨子的年長婦女,輪流在食堂和操場值勤,其中一名午間護士連忙朝我們的方向衝來。我懷疑她除了稍微會一點心肺復甦術之外根本沒受過其他醫學訓練,但她還是把葛蕾絲的癱軟身軀拖到地上。
在旁觀者們的注視下,她把耳朵貼在葛蕾絲的亮粉紅T恤上,尋找早已停止的心跳聲。我不知道這位歐巴桑在想什麼,但她開始叫喊,我們突然被一群頭戴白帽、一臉好奇的人包圍,其中一人──班恩•周──用鞋尖輕推葛蕾絲的癱手,我們才意識到她早已斷氣。
其他同學開始尖叫,黛絲哭得幾乎窒息,一雙雙小腳衝向食堂門口。
我只是坐在原地,被無人享用的一盤盤午餐包圍。我凝視那杯果凍,讓恐懼爬遍全身,直到手腳似乎即將永凍於此。要不是校園警衛把我扛去外頭,我不知道自己還會發呆多久。
葛蕾絲死了,我當時心想,葛蕾絲死了?葛蕾絲死了。
局面持續惡化。
一個月後,第一波大規模死亡爆發後,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發表了一份五步驟的症狀清單,這是為了協助父母判斷家中子女是否患有青春退化症。但在那時候,我班上同學已經死了一半。
媽媽把那份清單藏得極為隱密,我是在無意中發現,那天我爬到廚房流理臺上想偷吃她藏在烘焙用具後面的巧克力。
傳單寫著:如何評估貴子女是否受到威脅。我認出這張亮橘色紙張,幾天前波特女士叫我們這些倖存的學生帶這東西回家;為了不讓我們偷看內容,她把傳單對摺兩次,用訂書機訂三針,再寫上「僅可由某某某的家長拆閱」,而且底下畫了三條線。三條線是嚴重警告,我如果打開看就會被爸媽禁足。
還好這張紙已經拆開。

1.貴子女突然變得沉默寡言,悶悶不樂,不願接觸人群,而且/或是對先前所喜愛的活動不再感興趣。
2.貴子女開始無法集中精神,或突然對一些事情變得過度專注,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而且/或是忽視自我照顧以及他人存在。
3.貴子女受以下症狀所苦:幻覺、嘔吐、長期偏頭痛、失憶,而且/或是昏迷。
4.貴子女開始容易出現暴力行為、不尋常的危險舉止,或是自我傷害(不明原因的燙傷、淤傷及割傷)。
5.貴子女出現難以理解的行為或能力,或對您及他人造成生理傷害。
如果貴子女出現任何上述症狀,請立即將其姓名登錄於網站IAAN.GOV(註1),相關單位會與您聯繫,說明貴子女應送往哪間當地醫院。

看完後,我把傳單小心摺好,放回原位,然後在水槽嘔吐。
那星期,奶奶打了電話過來,以她平常那副「阿嬤不廢話」的態度向我解釋一切:各地兒童大量死亡,與我年齡相仿,但醫生們正在處理,我不用害怕,因為我是她的孫女,我會平安無恙,我應該乖乖聽話,如果感到任何異狀就讓爸媽知道,懂了嗎?
局面很快就從「很糟」惡化成「驚悚駭人」。我這條街坊有四個小孩,其中三個進了墳墓的一星期後,總統向全國發表演說。爸媽在書房的電腦上觀看串流直播,我躲在門外偷聽。
「我的美國同胞們,」­格雷總統開口:「我們現在面對一項毀滅性災難,威脅的不只是我們子女的生命安全,更是這個偉大國家的未來。但懇求各位安心,在這危機時刻,華盛頓特區的我們正在發展各項計畫,不僅為了協助受這項苦難折磨的眾多家庭,也是為了幸運逃過一劫的倖存兒童。」
可惜我看不到他說話的表情,因為我認為他知道──他一定知道──這個威脅、我們所謂的「光榮未來」遭受的挫折,跟已死的眾多孩童其實毫無關係。不管是埋在土裡或是燒成灰,那些孩子早已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在親友心中揮之不去。他們已經離開永遠人世。
至於那份症狀清單,老師又摺又訂的讓學生拿回家的傳單,不斷在新聞上出現、搭配從跑馬燈閃過的一張張死者臉孔?大人害怕的根本不是可能發病而死的孩童,或是他們死後留下的空缺。
大人害怕的是我們這些沒死的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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