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雲紀:《刺客聶隱娘》拍攝側錄
謝海盟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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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巴克

我們的第一站,是萬芳醫院附屬的星巴克。

醫院一隅臨著車道的星巴克,向外幾步就是興隆路上的車水馬龍,然而大片明淨落地窗外,恰是停車場入口的一小片樹林,幾株美人樹綠蔭著,不開花時的美人樹活脫脫就是木棉樹,然入秋後一樹淡淡紫紅花,讓不大的店面多了點與世隔絕感。

編劇會議的桌面很簡單,三杯飲料(多為可用紅利點免費兌換的那堤),或一份或兩份公推星巴克最美味的雙火腿起司巧巴達,一疊唐代史料,隨著討論進行,數日後會加入兩三份打印妥的劇本初稿(或二稿、三稿、四稿……N稿),幾枝異色原子筆以便塗塗改改。天文的筆記總寫在作廢的傳真紙背面,長長一捲紙頁尾垂地,彷彿占星學者寫著羊皮紙卷軸;侯導數十年如一日,以封面印著ㄅㄆㄇ圖案的小學生作業簿為筆記本。

各版劇本與史料繁多,基於環保而多打印在公司的廢紙背面,劇本翻過來往往是全不相干的文案,然一整天泡在劇本裡的疲憊下,休息時間翻過劇本瞧瞧各種文案,倒也有幾分趣味。侯導與天文都有年紀了,劇本拿在手中很難看清楚,兩人常一副老花鏡爭奪不休,或斜斜捧遠了紙頁觀看,模樣頗有關聖架勢。

一下午的編劇會議下來,侯導的電力是有限的,電力用完了,若不識相點就此打住(「導演,我們弄完這段再休息吧。」) ,便見侯導的言行顛三倒四起來,一揮手把小半杯涼了的抹茶那堤打到腿上,侯導愛穿白褲白鞋,潔白濺上點點綠汁活脫脫成了綠斑的大麥町。

「人老了,電池變得很小,三小時差不多了,年輕時劇本一討論就是一整天,哪裡知道累!」侯導搔頭感嘆畢,目光一凜掃過來:「別笑!等你到我這年紀就知道了!」

有電池,就有充電座,侯導的充電座就在繁花紫紅的美人樹林裡。

遇到瓶頸了、電力用光了,侯導會出去抽菸閒晃。隔著大落地窗,見侯導白帽白褲的背影在樹下閒晃,時時仰天作思索狀。這時室內的我倆總是趁機偷閒,或跑廁所,或逛逛星巴克商品,在下一段工作開始前稍歇一會兒。

因為當侯導去樹林裡抽完菸回來,第一句話總是:「我想通了,我感覺剛剛那段我們應該如何如何……」

好幾次大關卡都是靠著侯導樹下抽菸迎刃而解,沒有關卡,也能讓侯導三小時容量的電池再多個一小時半小時,因此我們笑說,侯導的充電座一定藏在那片樹林中。侯導也笑,笑笑不否認,也許真有充電座一事也說不定。

侯導自稱這是他拍電影,編劇工作最嚴謹的一次。過去侯導的電影都是時裝片,缺了什麼要補什麼都很容易,要補鏡頭,場景在偌大的城市裡隨便找,缺了道具上五金行雜貨店買去,衣服也能靠成衣店解決,故此狀況下,劇本只是參考,拿來應付投資者的成分居多,真正要拍的東西藏在侯導的腦袋裡,且侯導喜歡拍感覺的,感覺某事某物過癮而臨時拍攝的狀況很多;劇本裡有、卻是一拍就曉得拍不出來的東西也不少,故電影最終呈現出來的,往往跟劇本完全不一樣。《戀戀風塵》一書中,便有他這麼一句話:「我喜歡保留一半給現場的時候應變,如果事先什麼都知道了,就沒勁拍了。」

然而這次不能這麼搞,古裝片,所有需要的東西都要事先籌備,不籌備就是沒有,很難在拍片現場臨時變出來,連應變的餘地都無法。我們得準備可能比實際需求還多的東西,儘管多有浪費,也總好過拍攝工作被一兩樣小道具卡住而無法進行的窘況。

同為古裝劇的《海上花》亦如此,不同之處在,《海上花》已有太豐厚的文本,幾乎是拿著書來籌備即可,連寫劇本這一道都省了。《聶隱娘》儘管也有文本,寥寥一千字只能算是個構想,一個起頭,我們的《聶隱娘》早就是個與唐代裴鉶原著迥異的故事,算是原創劇本而非改編劇本,整個劇本得從頭寫起,寫得完整、寫得鉅細靡遺滴水不漏。

編劇工作斷斷續續,侯導外務不斷,時間一延再延,光是星巴克這一待,就是三年,初時我與片中的聶隱娘同齡,都是二十三歲,在涓滴似的工作狀態下,我一歲歲的長過了隱娘,及至離開星巴克、又歷經漫漫的拍攝過程,殺青時我二十八歲,倒成了與田季安同歲。

(摘自第一章〈星巴克〉)

 

漢與胡

阿城談起了唐代胡漢交融,當時胡人之多,且分布社會各階層,阿城舉例唐代的名臣們:「尉遲恭尉遲敬德,他那眼睛是綠色的。歐陽詢根本就是個法國小老頭。」聽得我們大笑之餘,也給了我們靈感,讓演員的選擇更加自由了,多民族交融唐代中原,除了金髮碧眼的北歐人種可能還是突兀了點,其餘人種幾乎齊備,簡直得愛找誰演就找誰演。

關於唐代人群雜處,阿城提出兩個名詞:胡化的漢人,與漢化的胡人。

要解釋阿城的這套觀念,免不了要從魏晉南北朝五胡亂華講起,那是個胡漢交融的時代, 漢化的胡人,如元誼一家人。原先根據史料,我們即知元家並非漢人,卻是讓阿城一句話提醒了我們:「元家?那可是皇族,拓跋氏的!」又特別叮囑我們挑選演員要注重鮮卑長相,鮮卑美女臉型瘦長,高顴高額,眼珠子要特別的黑白分明。《魏書》開篇即言明:「黃帝以土德王,北俗謂土為托,謂後為跋,故以為氏。」,拓跋氏,原為鮮卑氏族之一,如今也是見諸百家姓中的漢族複姓。拓跋氏與元姓扯上關係,就是拓跋氏建立的北魏政權,北魏漢化的關鍵人物是孝文帝,禁胡服胡語,遷都洛陽並改鮮卑姓為漢姓,也才會有拓跋姓改作元姓之事,那是元誼祖上的事了。

漢人的胡化,與胡人的漢化同時在發生,一般認為胡化漢人如「四姓」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建立了唐朝的隴西李氏亦然(部分史家如陳寅恪考證,認為李唐並非源於隴西李氏而是趙郡李氏,然而目前大多數人還是如此認定) 。這些漢人望族是北朝胡族政權指定外婚的對象,故漸漸胡化甚至空有漢人之名,實則與胡人無異。我們設定的魏博田家,固然不是如此顯赫大族,但也是胡化漢人之一。

南北朝時的胡漢交融,是個長時間發展、不那麼戲劇化的事,畢竟我們讀史時的寥寥幾行字,都是上百年的漫長時間。事實上,與其說漢化、胡化,更近似於雙方「朝中間靠攏」,唯獨這一遭,主場屬於漢民族,且不可否認的,農業文明總要比游牧文明根基深厚些,因此我們看到,胡人的漢化彷彿要較漢人的胡化更深刻,層級更高,提升到統治與文化層面。漢人的胡化就比較停留在器物與日常生活上,這樣的胡化,漢人並不太有自覺,單純像是,胡服方便騎射,那我們就穿胡服;胡爿木坐起來比較舒服,就弄張胡?來坐坐;胡樂歡放比中原絲竹樂易於歌舞,那麼下次的宴會我們就選胡樂伴奏吧……我們今天愛用日本貨、愛看韓劇,難道會因此就認為自己在「日化」、「韓化」?但也許後世之人真是如此看待我們,也未可知。

因此我們看到了,五胡亂華時北朝的漢人們,他們投身於胡族政權之下,不求恢復漢民族的政權,他們將統治階層的胡人一步步領向漢化,倒也不是「你滅我的國,那我就滅你的文化」這麼激烈情緒性,而是單純的現實考量,畢竟漢民族的這一套,是歷史長期磨合下來的,要說是「漢民族的治理方式」也沒錯,但我想更該稱作「適合這片土地這些人民的治理方式」。因此我們看見王猛、崔浩、高允如此,行三長制、均田法、班祿制的北魏的文明皇后馮太后尤其如此,這些人有沒有清晰的胡漢意識?我想是有的,也才會崔浩監修北魏國史,被道武帝夷九族之事。然而大致上,他們所執行的漢化政策,便於統治仍是最根本的理由。

任用這些漢人的胡族君長是否明白這一點?我想也是明白的,但他們清楚馬上打天下是胡族所擅長,因游牧本就是一種軍事組織(也因此,戰亂時期反倒會是漢人胡化得深),而總有一天他們得下馬來治天下,這時就得用漢族的那一套了。漢化是必然的趨勢,一切以現實考量為出發,當然不同君主的漢化措施有深有淺,面臨的阻力與胡漢文化的拉鋸也各不相同,一些個人情感的成分也許能讓漢化進程加速個十年二十年,會讓漢化更欣然更不抵抗些,但絕對不是主因。如北魏孝文帝,對文明皇后的孺慕之情固然是漢化政策的推力之一,但絕非後世常見的解讀,孝文帝漢化只是因為「我好愛我阿嬤,我要當我阿嬤那種人」。

在西方史家的觀念裡,北朝時的五胡亂華,已算是「亡國」,漢族建立的政權淪於入侵的外族之手(西方人的眼中的蠻族入侵滅亡西羅馬帝國,文明的覆滅導致其後的黑暗時代),然而當時的漢民族乃至他們後代的我們,都不認為有亡國這回事,除了前面講了一大堆,這是兩群人相互影響相互吸納對方文明的長時間相處,此外尚有一個原因在於,東方(或直接說中國)西方的文明形式有很大的不同,西方文明由上層社會乃至統治階級傳承,一旦政權被滅亡了,文明跟著覆滅,那就是徹徹底底的亡國了;而中國歷史並非如此,五胡亂華甚至是更久以後的元朝清朝,外族入侵滅亡的是漢族政權,卻不影響民間的活力,而民間方是漢族文明主要的載體,因此漢民族好端端在著,漢文明也就不會滅亡,惟吸納了外來的胡族文化,文明內容更加充實如夜空繁星,如花綻放出了唐朝,那是聶隱娘的時代。

(摘自第二章〈長澍〉)

 

妻夫木聰

早在二○一○年十月裡,我們已赴奈良試拍過,拍攝磨鏡少年對故土的回憶片段,戲份集中在磨鏡少年與其新婚妻子身上。奈良的這十天外景,是整部片由劇本到拍攝到後製的建構過程中,一段光禿禿的存在,先不說當時劇本還是半成品狀態,拍攝的根據只有一份侯導口述、打字列印出來的簡易分場,審視整個工作進程,也覺這一小段拍攝夾在前一年後兩年的劇本工作間,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很怪異,是因妻夫木聰的檔期可不如其人那般友善,也是當時誤以為開拍在即故藉此暖身暖機,誰知這一趟小殺青了,我們又回星巴克閉關修練了兩年才迎來正式開拍。於是不論對戲裡的磨鏡少年對戲外的妻夫木聰,這段日子都是貨真價實的兩年前回憶,當然侯導賭咒發誓,說他絕不是故意要這麼安排的。

這也是編劇天文唯一跟拍的一次外景,自知脫離不了都市文明生活的天文,不諱言道:「就是來日本外景我才跟的。」編制不大的劇組包括演員們全塞在鄰近奈良的大和郡山市郊的旅館裡,旅館名為「大御門」,如同日本大多數平價旅館,狹小而五臟俱全,住來非常舒適,就是隔音稍差能摸清鄰居一舉一動(真嚇人!)。旅館旁的高爾夫球練習場,高聳的圍網在連片稻田間十分顯眼,在這一帶迷了路,覷準這個大型地標就沒錯了。

與旅館共建築的料理店兼居酒屋被我們戲稱為「鳥店」,專業雞料理店,吃得到炸雞雞肉串雞沙西米雞拉麵雞比薩各國料理,有雞胸雞腿雞脖雞屁股雞翅膀雞胗雞肝甚至獵奇的雞腰子生吃(嚇壞侯導了) 。除了在拍攝現場的便當之外,我們整團人的用餐時間幾乎都在鳥店度過。

《聶隱娘》的構想來自妻夫木聰,拍攝也始自妻夫木聰,初次與妻夫木聰合作的經驗極愉快,一如日後在大九湖與九寮溪的拍攝。飾演磨鏡少年新婚妻子的忽那汐里,與妻夫木聰一般都是怪姓名,倆皆笑稱從沒遇過與自己同姓之人。號稱「三秒記憶力」的侯導,自然完全記不住忽那汐里這特殊名字,索性稱之為「稀哩呼嚕」(有人禁不住吐槽,導演啊,我看是你的記憶力『稀哩呼嚕』了!),對三個字。片中,磨鏡少年是這位倭國青年流落到唐土後,唐人們對他的稱呼,他在家鄉的名字就叫做聰(包括劇組在內的不少人都以為妻夫木聰的姓名是『妻夫 木聰』,實則是『妻夫木 聰』),妻子亦名為汐里。

當時,忽那汐里尚在尋覓機遇等待崛起,並非日後藉由《家政婦女王》竄紅、如今當紅新生代女星,因為十七歲未成年之故,讓我們體驗到日本法令對未成年演員的限制與保護之深,如每日在居酒屋晚餐,人人方才酒酣耳熱,便見忽那汐里急急忙忙得在十點前把自己關回房間,至於席間人手一杯的酒,則更是碰不得。

以往只見諸螢幕上的妻夫木聰,印象總是娃娃臉而顯得純真稚氣,待到見了本人,才知其人成熟而穩健,低沉好聽的嗓音與少年面貌略略不搭調,在與其他演員的互動中很有領袖風範,懂得如何帶戲,尤其不留痕跡引導當時還略生澀的忽那汐里。下了戲一樣喜歡照顧人,基於是美食主義者,廚藝更是直逼專業廚子,便自覺的肩負起每晚在鳥店為眾人點菜的責任(在日本,像鳥店這一類專業料理店,想點出一桌子好菜,除了要能讀手寫的純日文菜單外,也要精通各食材名稱,兩者缺一不可),會看人點菜,幫老頭們叫下酒菜、幫小鬼們叫比薩、幫女性同胞們叫沒油花不胖人的冷盤清湯……當然大明星兼大廚也好惡作劇,曾幫賓哥點來一支三節幾乎有半公尺長的烤土雞翅,心滿意足欣賞賓哥在上菜時的愕然之色,日後賓哥只管那玩意兒叫「始祖鳥翅膀」。

我們在奈良拍攝的景點,有地獄谷新池、若草山、海龍王寺、等彌神社,最後一天小殺青是在京都的東映太秦映畫村拍攝內景。

奈良公園境內的地獄谷新池與若草山,讓我們飽受自然環境折磨(當然與後來的大九湖相比根本連邊都沾不上),主要拍攝聰與汐里的相識並在走婚,兩人第一眼見到對方,是湖中的倒影,做為場景的地獄谷新池是森森林木環繞的一池幽靜,美則美矣,實際上泥濘難到達,且滿是乾癟飢餓的水蛭,死命要往人身上黏,一整天拍下來,慘遭水蛭放血的人無數。稍晚magic hour拍攝若草山下掌燈行過的走婚隊伍,是要前往汐里家的聰。秋夜冷而戲服單薄,一個take拍完,必定要把大堆毛毯往演員身上蓋,稍一不慎就讓妻夫木聰著涼感冒,下工後穿著戲服直奔醫院打點滴去(多虧是在古都奈良,這麼做不致嚇到路人),留下氣急敗壞的侯導拿下帽子猛抓頭,狠罵一干沒照顧好演員的工作人員。

走婚,是母系社會特有的婚姻方式,如今只見諸雲南的摩梭人。男女兩人並無明顯婚姻結合,當兩人情投意合,男方會在天黑後掌燈至女方家中,且必須由偏門或後門進屋,二人幽會一夜,男方於天亮前離去。現今日本社會父權高張,很難想像歷史上的日本也曾是個母系社會,至少在磨鏡少年生活的那個年代便是。因此侯導安排兩人對戲,要忽那汐里始終表現得比妻夫木聰強悍、主動,有種「是我選擇了你」的霸道。除了母系社會之外,也是雙方的家世,女方地位要更高點,片中沒機會清楚交代的兩家人背景,都是新羅渡海到日本的移民後裔,女方是雅樂世家,男方則代代相傳為鑄匠,這一類專業人士在當時的日本社會,地位是要高於一般平民的。

女方強勢於男方,也表現在海龍王寺一場戲上。海龍王寺建於飛鳥時代,過去保佑的是航海平安,及至今日交通工具多樣化,則擴展至護佑陸海空所有旅行平安(素有嚴重恐機症的我不免一拜再拜拜了又拜) ,故遣唐使渡海唐土前都會至寺裡祈願,我們在此拍攝的場景就是磨鏡少年遣唐前夕,亦是偕妻前往祈願。由僧人主持的儀式間,少年不時回望立在庭階前的妻子,妻子在面紗擺盪時隱時現的面容(天曉得為了等盪開面紗的風等了多久!) ,並非離情依依,是堅決與毅然,要少年放心,只管離家渡海去,這個家門有她來守住。

(摘自第三章〈奈良〉)

 

大明星的「格」

           王小棣導演的《飛天》拍攝札記《飛天脫線記》中,有這麼一句打趣的話:「想接近大明星嗎?來拍電影就對了!」

的確,工作人員最接近大明星們,第一線接觸,最知道大明星在景框外的模樣,很可能對大明星完全幻滅,也可能比誰都要痴狂的成為忠實粉絲,端看大明星的「格」。

在大九湖拍攝了半個月的那早,拍的是在灌木叢惡鬥一場後,飛躍至浮島對峙的隱娘與精精兒。冷雨溼霧,溫度雖在零度以上,卻可能是體感溫度最酷寒的一個早晨,從早晨等戲等到近中午,痛苦不堪的眾人開始軍心渙散,好不容易開拍了,舒淇與周?兩位小姐卻抓不太到感覺,侯導也一樣「感覺不對」,二人從對峙到殺氣全消、到其中一方掉頭離去,幾個轉折,節奏始終抓不到,彷彿還是得有個觸發的點,哪怕只是點風吹草動,也都好觸發二人接下來的動作。

侯導忽地靈機一動,迅速驅車回小鎮搬救兵。救兵,是昨兒個深夜才到的妻夫木聰,以侯導向來保護演員的習慣,絕對會讓舟車勞頓的妻夫木聰休息個一天再上工,然而眼下,似乎只有妻夫木聰能解救此刻尚在淒風苦雨中的劇組。

侯導的打算,是在這一場加入劇本裡沒有的磨鏡少年,讓看見二人對峙的磨鏡少年奔上前去,一聲呼喚隱娘打醒了二人,精精兒轉身躍離浮島而去,隱娘亦沿岸往回走,擔心隱娘的少年則隔一水追著隱娘……少年的出現,正是那個觸發點,打斷二人對峙、推動二人各自掉頭離去,同時藉此一場,不無深化隱娘與少年互動的作用(儘管鏡頭中呈現的,隱娘並不搭理少年)。

妻夫木聰接了這臨時通告,沒有半點怨言的馬上出現在梳化間,三年前短暫合作過的他,相比之下,當年尚有幾許年少青澀,而今儼然是沉穩的美男子,當下迷倒梳化間一票人(清一色女性同仁的梳化服三妝組,那日大清早便在勤奮打掃萬年未整頓過雜物如山的梳化間,邊掃邊爽朗笑說這是為了迎接帥哥),待梳化完畢到了現場,又是一陣大騷動,女性同仁們一邊互嘲花癡,一邊團團包圍妻夫木聰不放,頓時把大清早風吹雨淋的淒苦全忘光了。

舒淇大嘆當場被打入冷宮,故作吃味狀:「你看,你看,他才吸個鼻子,馬上一整圈衛生紙遞上去,我在這裡(連打幾個假噴嚏),都沒人理我!」

妻夫木聰之迷人,除了大家很不諱言的直說:「就是個帥哥!」更大的原因來自他無可挑剔的好脾氣,沒有任何架子,從不遲到的總按通告準時出現在梳化間,及最重要的,非常體貼照顧工作人員們,在三妝組為他整理戲服或補妝時,也順手替對方攏上會漏冷風的領口;在四處扎人樹枝的灌木叢拍攝時,不厭其煩替大家折掉臉邊可能會傷人的細枝。種種看似不經意的小動作,出自這名在日本演藝圈如日中天的新生代明星,尤其不容易。

待戲時,我們的磨鏡少年會拿著相機在旁拍花花草草,好個怡然自得的背影,又或原地蹦躂著打拳暖身,全不要人照顧侍候。不上戲時,也常常不驚動大家的跑來現場,同大夥兒擠在monitor前觀看,手邊不停地幫人折樹枝,時不時替某個take打得特別來勁的舒淇周?叫好。

此外,這位大明星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吃貨。

妻夫木聰愛吃,品味與食量兼具又不太忌口,與他同桌吃上一頓飯,便會對他如何還能保有修長細瘦的體格好奇不已。日本除了北海道之外,鮮少吃羊肉,過往沒太多機會接觸羊肉的妻夫木聰不出幾天就徹底愛上這一味,說得最溜的一句中文就是:「我喜歡吃羊肉!」(此外也會說閩南語『好呷!』),曾有同仁們吃烤全羊忘了喊他去共享,讓他事後滿地打滾哭鬧:「我喜歡吃羊肉我喜歡吃羊肉我喜歡吃羊肉我喜歡吃羊肉我喜歡吃羊肉……」頗似多年前一支經典肯德基廣告。此外酒量也好,好得不像沾酒即醉的日本人,惟在工作期間喝酒非常節制,甚至冒著被嘲笑的險喝無酒精酒類,這是他非常敬業之處。

舒淇儘管老愛在眾人擁戴妻夫木聰時,擺出深宮怨婦百般吃味之色,實則也是與眾人打成一片,時不時會在等戲時替侯導或賓哥馬一下肩膀(不過更多時候是以匕首刺殺之);在三姑六婆們聊天喀零嘴時搶過零嘴,當場用打火機點燃了示眾:「看吧,這就叫做卡路里,你們繼續吃,就是把這些卡路里通通吃下去!」每日收工之後眾人忙亂,這時的人力總得一個抵三個的用,大夥兒搬器材都來不及了哪還有空注意花了一整天製造的滿地垃圾,有時便見隱娘黑色的身影在川流人群間,一個一個拾著散落的紙杯。

(摘自第四章〈湖北〉)

 
《印刻文學生活誌》七月號 煮海時光──侯孝賢的光影記憶 郊遊
  白睿文/編訪 蔡明亮/著
三十年來最不取悅世界的導演侯孝賢 縱談國際名導侯孝賢從影近四十年烹煮光影之海,最好的時光。 保存大師最寶貴且完整的第一手資料,研究當代華語文學、電影的學者白睿文編訪,長期與侯導合作編寫劇本的作家朱天文親自校訂。 《郊遊》電影概念書──多面向夢境的蔓延與解析,蔡明亮電影世界的美學與堅持,一種觀看的藝術,找回時間、速度與自由。

吳宇森電影講座 自己的空間──我的觀影自傳 日本電影十大
卓伯棠/著 李歐梵/著 舒明、鄭樹森/著
吳宇森個人的成長與學習經歷、在好萊塢的奮鬥歷程、導演方法與電影觀、影像美學與對電影的信念,還有與影評人的對話等。 這是一本別開生面的電影著作,作者從自傳的角度切入,邊述邊論,把作者個人最鍾意的西方電影經典名片,舊夢重溫。 鄭樹森和舒明採用日本的「二人談」,擦出對日本電影和導演的火花。他們對重要的世界導演和電影作品都有足夠認識,便從自己的「非日本觀點」和國際性的角度,再參照日本的排名來選出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