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可以說是我第一幅愛上的作品。」母親說,「你絕對不會相信,但我是在小時候從圖書館借出的書裡看到它的。我以前會坐在床邊的地板上,一看就看上好幾個小時,完全沉醉其中——這個小傢伙實在是太美了!我的意思是,這其實很不可思議,光是長時間欣賞複製品,就可以深刻認識一幅畫,即便那不是一件太好的複製品。我先是愛上這隻鳥,就像你愛上一隻寵物或什麼之類的,之後才愛上畫家的技法。」她笑了起來。
  女孩和老人來到我們身旁。我忸怩作態地傾身向前,觀賞畫作。這幅畫很小,是所有展品中最小的一幅,也是最簡單的一幅:一隻黃色的小雀鳥,身後襯著一片蒼白的素色背景,纖細的腳踝上鎖著鐵鍊,棲息在一座座檯上。
  我稍稍退開,想看清楚一點。畫裡就是個一目了然、簡單明瞭的小動物,沒什麼特別衝擊情感的元素。但牠那端正、嚴實的自我封閉姿態——那聰穎伶俐、提防警醒的神情——中有些什麼,讓我不由想起母親童年時的照片:一隻目光沉著的黑頭雀。
  「這是荷蘭歷史上的一場著名悲劇。」母親說,「那小鎮有絕大部分都被摧毀了。」
  「什麼悲劇?」
  「發生在台夫特的慘劇,就是它害法布里契爾斯喪了命。你剛才有聽見後頭那老師和小朋友解說這件事嗎?」
  女孩和她祖父安安靜靜地晃到我們身旁,聽我母親解說,讓人有些尷尬。我別開目光,然後又——無法抗拒地——轉頭回望。他們站得非常近,近到我伸手就可以碰到他們。她甩了甩又扯了扯老人的衣袖,拉拉他手臂,在他耳畔低語。
  「總之呢,如果你問我,」母親說,「我會說這是整場展覽中最精彩的一幅畫。法布里契爾斯憑一己之力,發掘了某些在他之前沒有任何一個畫家知道的事物——就連林布蘭也一樣——並清楚呈現在畫布上。」
  極其輕柔地——輕柔到幾乎細不可聞——我聽見那女孩悄聲說:「牠一輩子都得那樣綁著?」
  我也在想同一件事;牠腳上的枷鎖,那鐵鍊太可怕了。她祖父喃喃回應了些什麼,但我母親往後退開(似乎完全沒察覺他們的存在,即便兩人就站在我們身旁)說:「多神祕的一幅畫啊,又多麼地簡單。它是如此溫柔——邀請你上前細看,感覺得到嗎?先是那些死去的雉雞,然後是這隻小巧的動物。」
  我允許自己又偷偷朝女孩的方向瞥了一眼。她用單腳站立,臀部撇向一邊。然後——冷不防地——轉頭迎視我雙眼。我心跳漏了一拍,茫茫然別開視線。
  她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沒去上學?我試圖辨認她笛盒上的潦草姓名,但即便我大起膽子,盡可能不著痕跡地靠近,還是看不懂那龍飛鳳舞的麥克筆寫些什麼。那字跡看起來比較像是用畫的,而不是寫的,就像地鐵車廂上的塗鴉。姓很短,只有四、五個字母,名字開頭像是R?還是P?」
  「沒錯,人總難免一死。」母親說,「但想到那些藝術品是怎麼失去的就覺得很沒必要,實在讓人痛心。只因為純粹的疏忽;還有火災、戰爭。帕德嫩神廟被當成了軍火庫。我想所有能夠從歷史中保存下來的東西都是一項奇蹟。」
  祖父已經走了開去,到前方幾幅畫前,但她仍逗留在後方幾步,那個女孩,目光不時瞥向我與母親。她的肌膚好美,白如凝脂,手臂彷彿用大理石刻鑿而成。看樣子一定是運動員,不過膚色過於蒼白,不可能是網球員;或許是芭蕾舞者或體操選手,甚至是跳水選手,在幽暗的室內游泳池練習到夜幕低垂;回音陣陣,光線折映,深色的磁磚。她弓起背,縱身一躍,踮起的腳尖觸碰泳池底部,水花聲靜默,黑色泳衣閃閃發亮,水沫自她嬌小結實的身軀滴淌。
  我為何總是對人如此執迷?像這樣狂熱、熾烈地注視陌生人是正常的嗎?我不認為。我無法想像街上隨便一個路人會對我產生如此大的興趣。但這也是我會和湯姆一起闖進那些房子的主因:我總會為了陌生人深深著迷,想知道他們吃些什麼、用什麼樣的餐盤、看什麼電影、聽什麼音樂;想知道他們在床底下、在抽屜暗格、在床頭櫃、在外套口袋裡藏有什麼祕密。如果在街上看到什麼有趣的人物,我就會好幾天不停地想著他們,想像他們的生活,幻想他們在地鐵或市區巴士上會發生什麼樣的故事。許多年過去了,我仍不曾忘記那對穿著天主教學校制服的黑髮學童——是對兄妹——我在中央車站看到的,他們緊揪著爸爸的西裝外套衣袖,想把他拖出那間破舊的酒吧;或者是卡萊爾飯店前那名外表孱弱、貌似吉普賽人的輪椅少女。她氣若遊絲地用義大利文跟腿上那隻毛毛狗說話,一名戴著墨鏡的銳利男子(父親?保鑣?)站在輪椅後方,顯然在用電話指揮生意。許多年來,我在腦中反覆思量這些陌生人,猜想他們是什麼樣的人,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我知道我回家後也會這麼想著這名女孩和她的祖父。老人身家雄厚,從他身上裝扮就看得出來。為什麼只有他們兩人?他們來自何方?或許是紐約某個古老複雜的大家族——音樂世家、學術世家,或者西城某個藝術大家,就像你會在哥倫比亞大學或林肯中心的日場表演中看到的那些上流人物。也或許——從他樸實無華、溫文儒雅的長者氣質看來——或許他根本不是她祖父;或許他是個音樂老師,而她是他在某個小鎮中發掘到的長笛門生,帶她來卡內基音樂廳演奏——
  「席歐?」母親忽然說,「你有聽到我說什麼嗎?」
  她的聲音讓我拉回思緒。我們已經來到展覽的最後一間展廳,再過去就是禮品店——明信片、收銀台、亮晶晶的藝術書籍——而我母親,很不幸地,並沒有忘了時間。
  「我們該去看看雨停了沒。」她說,「還有點時間——」(她看了看手錶,瞄向我身後的出口標誌。)「——但如果我想替瑪蒂爾挑禮物的話,最好是現在就下樓看看。」
  我發現那女生趁母親說話時悄悄打量她——視線好奇地飄向母親光滑的黑色馬尾與她腰間繫著腰帶的白色緞面風衣——在那短短片刻,像她窺探母親般,以陌生人的眼光注視母親,令我不由興奮不已。她有沒有看見母親的鼻梁頂端有個小小隆起?她小時候從樹上跌下來,結果摔斷了鼻子;或者是母親淺藍色虹膜周圍有圈黑環,讓她散發些許狂野氣質,猶如一名目光沉著的狩獵者獨自盤桓原野之上。
  「這樣吧——」母親回過頭,「——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趁離開前再回去看一眼〈杜爾博士的解剖學課〉。我剛才沒機會好好細看,又怕展覽結束前抽不出時間回來。」她邁開腳步,鞋子發出匆忙的嘎吱聲——然後向我看來,彷彿在說:你要一起來嗎?
  我大為意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呃,」我旋即恢復鎮定,說,「那我和妳在禮品店碰頭。」
  「好。」她說,「替我買幾張卡片,好嗎?我馬上回來。」
  我還來不及開口,她便已匆匆離去。我的心臟噗通狂跳,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只能楞楞看著她的白色緞面風衣迅速走出視線。這就是了,我和那女孩交談的機會。但我要說些什麼?我瘋狂思索;我能說些什麼?我雙手插進口袋,呼吸了一、兩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感到興奮的情緒在肚子裡沸騰膨脹——轉身面向她。
  但我一陣愕然,她不見了;不是真的消失不見,我還看得見她的紅髮(貌似)不情不願地朝房間另一頭走去。她祖父挽住她的手——極為熱切地在她耳畔低語——拉著她去對面牆上欣賞另外一幅畫。
  我要殺了他。我緊張地瞄向空蕩蕩的門廊,將雙手埋進口袋更深處,然後——雙頰滾燙地——醒目地穿過展區。時間分秒流逝,母親隨時會回來。雖然我知道自己沒膽真的走上前說些什麼,但起碼可以最後好好地看她一眼。不久前,我才和母親一起熬夜看了《大國民》。我非常震撼,沒想到一個人可以在街頭與某個彷彿具有什麼特殊魔力的陌生人擦身而過,然後終其一生念念不忘。或許,有一天,我也會像電影裡的老人一樣,靠在椅背上,眼神恍惚,說著:「你知道,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我從此再也沒見過那紅髮女孩。但你知道嗎?我這輩子裡沒有一個月不曾想起她。」
  剩不到一半距離時,發生了件怪事。博物館的一名警衛倉皇跑過禮品店的開放式出入口,臂彎裡捧著某種東西。
  那女孩也看到了。她金棕色的瞳孔和我四目交會,神情吃驚而迷惘。
  突然間,又有一名警衛衝出禮品店,雙臂高舉,大聲吶喊著什麼。
  眾人紛紛抬頭看去。我聽見身後有人用異樣呆滯的聲音喊了聲:「喔!」下一秒,一陣猛烈的爆炸聲響起,震耳欲聾,搖撼整間展廳。
  那名老人——臉上一片空白——搖搖晃晃地往旁傾倒。他伸長手臂——張開指節分明的手指——那是我記憶中的最後一幅畫面。幾乎就在同時間,一道漆黑的光芒閃現,我被包圍在漫天飛舞狂嘯的碎屑之中,一股猛烈的熱浪狠狠撞上我,將我橫掃至房間另一頭。有那麼一段時間內,這是我知覺中的最後一段記憶。

  我不曉得自己昏迷了多久。醒轉後,我覺得自己像趴臥在一個沙坑,或是某座漆黑的遊樂場——某個陌生的地方,荒涼的社區。一群身材矮小、動作粗暴的男孩圍在我身旁,使勁地踹著我的肋骨和後腦袋。我脖子扭到一旁,肺裡不剩半點氧氣。但這還不是最糟的:我滿嘴都是沙,只能呼吸到沙。
  我可聽見那些男孩們喃喃嘟噥:起來,你這混蛋。
  看看他,看看他。
  他什麼也不知道。

  我翻身,雙手抱頭——然後,搖搖晃晃,感到一陣輕飄飄、超現實的天旋地轉——看見身旁空無一人。
  一時間,我躺在那兒,驚魂未定,動彈不得。遠處傳來滯悶的警鈴聲。雖然奇怪,我卻有種感覺,彷彿自己躺在某個荒涼陰森的建築空地裡,四周是一座圍牆高築的院子。
  我被人狠狠揍了一頓,現在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痛,肋骨疼得要命,腦袋像被人用鉛管重重敲過。我前後挪動下巴,把手伸進口袋,想看有沒有錢坐地鐵回家。就在這時候,我猛然想起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我僵直地躺在原地,覺得事情越來越不對勁。光線不對,空氣也是:惡臭,而且刺鼻;某種化學煙霧燒灼著我的喉嚨。我嘴裡的口香糖黏滿砂礫,而當我——頭痛欲裂地——翻身吐出時,卻發現自己眨著眼,望穿一層又一層煙霧,楞楞注視某種光怪陸離的景象,怪到我足足看了好幾分鐘。
  身旁是一座崎嶇不平的白色洞穴,天花板上垂落著各種破破爛爛的東西。地面塌陷,到處隆起著一堆堆宛若月球岩石的灰色物質。碎玻璃、碎石和狼籍的垃圾吹散一地,磚頭、熔渣和紙片一樣的東西都覆蓋著一層層如初霜般的薄薄灰燼。頭頂高處,兩盞燈光如濃霧中的歪斜車燈,穿透煙塵,像鬥雞眼般一盞朝上,一盞扭向側邊,拉出歪曲的影子。
  我兩邊耳朵都嗡鳴大作,身體也是,一種非常、非常不舒服的感覺:骨頭、大腦、心臟,全都像撞鐘一樣嗡嗡震動。隱隱約約,遠方某處傳來警鈴冰冷而持續的機械尖鳴,我難以分辨那聲音究竟是來自我體內抑或體外。那孤獨感是如此強烈,一人獨處於死寂的冬日。沒有一件事對勁。
  一陣石瀑簌簌落下,我用手撐在某個不是太筆直的平面上,站了起來。頭顱傳來一陣劇痛,我不由縮了一縮。這個傾斜的空間有種深沉的、本質上的悖離感。有一側,煙硝和塵粒如簾幕般凝滯空中。另一側,大量碎屑從原該是屋頂或天花板的地方亂紛紛地傾瀉而下。
  我的下巴好痛,臉和膝蓋都割傷了,嘴巴像砂紙一樣粗糙。我眨眨眼,打量四周的狼籍,只見一隻網球鞋、一堆堆染著深色的汙漬、看起來像隨時會崩解的東西,還有一根扭曲變形的鋁製柺杖。我站在那兒,搖搖晃晃,無法呼吸,頭暈目眩,茫然不知所措。就在這時,我忽然覺得自己聽見電話鈴響。
  一時間,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我豎耳聆聽,它又尖聲響起:微弱,緩慢,還有那麼些詭譎。我笨手笨腳地在廢墟中翻找——髒兮兮的小孩手提包和背包倒得七橫八豎,摸到滾燙的物品或玻璃碎片就猛然縮手。行動越來越困難,因為腳下的石礫開始塌陷,而且我的眼角餘光不時瞥見了無生氣的柔軟隆起物。
  即便我說服自己根本沒有聽到什麼電話鈴聲,耳鳴卻捉弄著我,不讓我放棄尋找。我全神貫注在機械般的搜索動作上,毫不思索、如機器人般專注。我在眾多筆、手提包、皮夾、毀壞的眼鏡、飯店鑰匙卡、粉底、香水和處方藥(安卓莉亞•羅特曼,精神安定劑,二十五公絲)間挖出了一個手電筒鑰匙圈和一支派不上用場的手機(電量還有一半,但沒有訊號)。我在某位女士的包包裡找到了一個折疊式尼龍購物袋,將它們扔了進去。
  我大口喘息,泥灰嗆在喉頭,頭痛到我幾乎什麼也看不清。我好想坐下,但卻沒有地方可坐。
  然後,我看見一瓶水。但視線又立刻變得模糊,我只能在狼籍中四處尋找,直到再度看見它。大約在十五呎外,半埋在一堆垃圾裡,只露出標籤一角,一種熟悉的冷藍色調。
  彷彿在雪地上行走般,我開始拖著沉重遲緩的步伐在破瓦碎礫間蹣跚穿梭。殘骸在我腳下碎裂,發出宛若冰河般的刺耳爆裂聲。但走沒多遠,我的眼角餘光就看見地上有東西在動,在這片死寂之中尤為醒目,白色的影子在白色的背景上扭動。
  我駐足原地,隨後又上前幾步。是個男人,他平躺於地面,從頭到腳蒙著一層白色粉末。在這座覆滿灰燼的廢墟之中,他掩飾得過於完美,過了一會兒形體才開始清晰顯現。他像是白粉上的白粉,掙扎著要坐起,宛若一具想要脫離座檯的雕像。我上前後,發現他是個老人,體型孱弱,有種畸形的駝背感。他的頭髮——僅剩的頭髮——根根直豎,一邊臉頰刻蝕著猙獰的燒傷;還有他的頭,在其中一邊耳朵上方呈現著一片黏稠黝黑的駭人景象。
  我走到他身旁,就在這時——他迅雷不及掩耳地——陡然伸長覆滿白灰的手臂,抓住我的手。我在驚慌之中駭然後退,但他只是抓得更緊,不停猛烈咳嗽,聲音之中帶有一種病態的濕濡感。
  哪裡——?他似乎在說。哪裡——?他努力想抬頭向我看來,但腦袋卻沉甸甸地垂落頸間,下巴抵著胸膛,只能像禿鷹般抬眼窺探。但在他那張毀壞的面孔上,那雙眼卻透露著才智與絕望。
  ——喔,天啊;我說,俯身想要幫忙。等等,等等——我停止動作,不知所措。他的下半身像一堆髒衣服般扭曲橫躺地上。
  他用雙臂撐起自己,那景象看起來很是英勇。一面掀動脣齒,一面仍掙扎著想要起身。他身上散發著燒焦毛髮與羊毛的惡臭味,但下半身似乎和上半身分離了。他一面咳嗽,一面倒回殘骸上。
  我左右張望,努力想弄清楚自己置身何處,卻不斷被頭上的傷口打亂思緒。我完全不曉得現在的時間,甚至是晝是夜都無從分辨。這地方的雄偉和荒涼都令我無所適從——有種高挑、冷僻,彷彿閣樓般的感覺,一層又一層深淺濃淡的煙霧翻騰繚繞,原該是天花板(或天空)的地方如帳篷般鼓脹糾結。雖然我不曉得自己身在何方,或為何置身於此,但這片廢墟還是隱隱有種熟悉感,在緊急照明燈的照映下散發一種電影般的氛圍。我曾在網路上看過一段影片,一棟飯店在沙漠間引爆,蜂巢般的客房在倒塌瞬間凍結於熊熊火光之中。
  然後我想起了那瓶水,於是倒退著走,目光四下搜尋,直到心臟猛然一跳,看見那灰濛濛的一抹藍暈。
  ——聽著;我一面走,一面說;我只是要——
  老人用一種又是希望又是絕望的眼神注視我,彷彿一條餓到沒力氣走路的狗。
  ——不——等等。我馬上回來。
  彷彿醉酒般,我拖著踉蹌的腳步,蹣跚穿過廢墟——左支右繞,手腳並用,艱難地跨過各種障礙,包圍在磚頭、水泥、鞋子、手提包和一堆我不想細看的燒焦殘骸中。
  水瓶還有四分之三滿,觸手滾燙,但一嚥下,我的喉嚨就像活了起來。我一口氣喝了超過一半的水——水裡透著塑膠味,如洗碗水般溫暖——隨即回過神,強迫自己蓋上瓶蓋,將水瓶收進包包,帶回去給那名老人。
  我跪在他身旁,感到石塊扎進膝蓋。他在發抖,呼吸粗重紊亂,視線沒有看向我,而是在上方游移,焦躁緊盯著某個我看不見的東西。
  當我在包包中翻找水瓶時,他忽然伸手摸向我的臉。他小心翼翼地用瘦骨嶙峋的枯扁手指撥開我眼前髮絲,挑出我眉毛上的一塊玻璃碎片,然後拍拍我的頭。
  「沒事了,沒事了。」他的聲音好微弱,好嘶啞,好親切,透著一種彷彿肺病般的可怕抽氣聲。我們就這麼凝視對方,那時光奇異而漫長,我一直無法忘懷;實際上,我們猶如兩頭在暮光中相遇的野獸,他眼中似乎燃起某種清晰、熱切的火花,讓我得以看見真實的他——而他,我相信也看見了最真實的我。在那瞬間,我們交織為一體,嗡鳴共振,彷彿兩具共享同一線路的引擎。
  然後,他又倒了回去,疲軟乏力,了無生氣。一時間,我還以為他死了。——「來。」我說,笨拙地扶起他肩膀,「很好。」我盡可能地托起他的頭,餵他水喝。他只喝進了一些,大部分都沿著下巴流落。
  他又倒了回去,筋疲力盡。
  「琵琶。」他啞著嗓子說。
  我低頭望向他灼紅的面孔,那雙眼中有些什麼好熟悉,挑動我心弦,那種鏽紅而清澈的熟悉感。我見過他,在那瞬間,也見到了那女孩,就如秋葉般清晰:鏽紅色的雙眉,金褐色的眼瞳。她的面孔彷彿倒映在他臉上。她在哪兒?
  他想說話,乾裂的嘴脣掀動。他想知道琵琶在哪裡。
  他氣喘吁吁,大口喘息。「別動。」我不安地說,「試著躺著別動。」
  「她該搭地鐵過去,那樣快多了;除非他們要開車載她去。」
  「別擔心。」我說,又靠前幾分。我不擔心,很快就會有人來救我們,我很肯定。「我會等他們來。」
  「你真好。」他的手(好冰,乾的像粉末)緊緊抓住我的手。「我上次見你還是個小男孩。跟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相比,你長大了好多。」
  「但我是席歐。」我輕微困惑了一陣後回答。
  「你當然是啦。」他的目光就和他的手一樣,穩定而親切。「而且你做了最好的選擇,我很肯定。莫札特比格魯克好多了,你不認為嗎?」
  我無言以對。
  「你們兩個一起會比較輕鬆。他們甄選時對你們小孩好嚴厲——」又是一陣劇咳,嘴脣染上鮮血的光澤,濃稠紅豔。「完全不給第二次機會。」
  「你聽我說——」這樣不對,不能讓他誤會我是另一個人。
  「喔,但你的演奏是多麼動人啊,親愛的,你們兩人都是。那G大調始終在我心頭縈繞不去。輕輕地、輕輕地,如蜻蜓點水般——」
  他哼了幾聲飄渺的旋律。是歌。那是一首歌。
  「……我一定和你說過我上鋼琴課的故事,在那個美國老太太家?有隻綠色蜥蜴住在那兒的棕櫚樹上,綠的好像糖果似的。我喜歡尋找牠的蹤影……在窗臺上一閃而逝……花園裡散發童話般的光芒……du pays saint……走路要二十分鐘,感覺卻足足有好幾哩……」
  他的聲音消散片刻,我可以感到他的神智正離我遠去,宛若溪中的落葉順流而逝,但不多久又沖刷回來,他再度回神。
  「還有你!你今年幾歲?」
  「十三。」
  「唸法國學校?」
  「不是,我的學校在西城。」
  「那也很好,我想。那些法文課啊!對小孩來說有太多生字要背了。Nom et pronom,『種』和『門』,這只是分類昆蟲的一種方式。」
  「對不起,你說什麼?」
  「他們在格魯埤那兒總是說法文。你還記得格魯埤嗎?就是有條紋陽傘和開心果冰的那家咖啡館?」
  條紋陽傘。我頭痛欲裂,實在難以思考。我的視線游移到他頭上那道長長的裂口,血凝固了,一片黑黝,宛如斧頭砍斫的傷口。我越來越清楚意識到,在這片殘骸之中,隆起著一具具屍體般的可怕形體。這些朦朧不清的漆黑物體無聲無息包圍我們四周,放眼所及一片魆黑,還有那些布娃娃般的屍體。但你彷彿能懸浮於這片黑暗之上,飄然遠去,昏昏欲睡,如白色餘波在冰冷黑暗的海面上翻騰,終至消逝。
  忽然間,有什麼事非常不對勁。他醒了,搖著我,不安地拍打雙手。他想做些什麼,喘吁吁地吸了口氣,試圖把自己撐起來。
  「怎麼了?」我問,甩了甩頭,提高警覺。他上氣不接下氣,煩躁不安地拉扯我的手臂。我膽戰心驚地坐了起來,環顧四周,以為會看見什麼新的危險逼近,像是鬆脫的電線、火災,或天花板即將坍塌。
  他抓住我的手,緊緊捏著。「不是那裡。」他努力擠出四個字。
  「你說什麼?」
  「別把它留在那兒。不行。」他視線落在我身後,努力想要指出某樣東西。「把它帶離那裡。」
  拜託你躺下來——
  「不行!一定不能讓他們看見。」他激動不已,抓住我的手臂,試圖把自己拉起來。「地毯已經被偷了,他們會把它帶去海關的倉庫——」
  我看見了。他指向一塊覆滿粉塵的方形板子,在崩塌的梁柱和殘骸間幾乎隱沒不見,外觀看起來比我家裡的筆記型電腦還要小。
  「那塊板子?」我問,瞇眼細瞧。板子上黏著一塊塊凝固的蠟滴,以及形狀不規則的標籤碎片。「你想要它?」
  「求求你。」他緊閉雙眼,焦躁不安,咳嗽咳到幾乎無法開口。
  我伸出手,拎著邊角,撿起板子。以這麼小的東西來說,它倒是意外的重。一條長長的毀壞框條懸垂於板子一角。
  我用袖子抹拭灰撲撲的表面。在白色的粉塵底下,一隻小小的黃雀依稀可見。實際上,那本書裡也有〈杜爾博士的解剖學課〉,但它把我嚇個半死。
  是喔;我昏沉沉地回答,轉過身,把畫捧在手上,想拿給母親看,然後才想起她並不在那兒。
  又或者——她在,也不在。部分的她在,只是我看不見,而看不見的才是真正重要的,這一點我過去從來不曾理解。但當我嘗試把這句話說出口時,卻只能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一股寒意上竄,我察覺自己錯了。兩者必須合而為一,你不能只擁有其中一半。
  我用手臂抹了抹額頭,拚命想將眼裡的碎石粒眨出來。我彷彿要舉起自己無法負荷的重量般,使盡吃奶力氣,想將思緒轉移到當務之急的問題上。母親呢?方才這裡本來有三個人,而其中一人——我相當肯定——是她,現在卻只剩兩人。
  在我身後,老人又開始咳嗽顫抖,焦急不已,拚命想要開口。我回頭,想將畫遞給他。「給你。」我說;然後又轉向母親——面對她原本該在的位置——說:「我馬上回來。」
  但他要的不是畫。他煩躁地將畫推回給我,絮絮叨叨地說了些什麼。他頭顱右側覆滿黏稠的鮮血,我幾乎看不見他耳朵。
  「對不起?」我問,思緒仍停留在母親上——她在哪兒?「你說什麼?」
  「收下。」
  「你聽我說,我馬上回來。我得——」我說不出口,就是沒辦法說出口。但母親要我回家,現在,馬上;我該回家和她會合,這點她說得非常清楚。
  「把它帶走!」他硬把畫塞給我,「快!」他試著坐起來,雙眼炯亮而瘋狂。我被他激動的態度嚇到了。「他們拿走了所有的燈泡,把街上半數的房子都給砸了——」
  一滴血珠滑落他下巴。
  「求求你。」我說,兩手不知所措,不敢碰他。「請你躺回——」
  他搖搖頭,張口欲言,但心有餘而力不足,筋疲力盡地倒了回去,發出一聲濕潤的痛苦呻吟。他伸手抹了抹嘴,我看見他手背上出現鮮紅的血痕。
  「救援就快到了。」但就連我自己都無法肯定,卻又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他直勾勾地凝視我面孔,想在我臉上找出一點理解的跡象,發現我一臉空白後他又掙扎坐起。
  「火災。」他說,聲音像漱口般湧著水沫,「馬迪那的公館。一切都沒了。」
  他又咳了起來,紅色的血沫湧出鼻腔。周遭的一切沒有半分真實感,層層石堆與崩塌巨岩環繞身旁,我恍恍惚惚有種辜負他期望的感覺,好像我的笨拙和愚昧搞砸了什麼重要的童話冒險任務。雖然瓦礫間不見絲毫火苗,我還是爬了回去,將畫收進尼龍購物袋中,只是想安撫他,以免他看了就激動。
  「別擔心。」我說,「我會——」
  他已經冷靜下來,一手按住我手腕,眼神沉著而明亮。我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我該做的都做了。一切都會否極泰來的。
  當我沉浸在這安慰的想法中時,他也鼓勵似地捏了捏我的手,好像我把腦中的念頭說出來了一樣。我們會離開這裡的;他說。
  「我知道。」
  「親愛的,用報紙把它包起來,藏在行李箱最底層;連同其他的古玩珍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