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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學和藝術革新的時代

1830年,英國散文家威廉•哈茲利特(William Hazlitt)在貧困中去世,當時歐洲的內科醫生才剛要開始接觸消色差顯微鏡;幾年後,法國發明家涅普斯(Nicéphore Nièpce)就成功以日光刻蝕法拍攝出第一張永久性的照片。哈茲利特的散文文筆絕妙,是英文散文代表作家之一;年輕時的哈茲利特曾接受過繪畫訓練,而在他的著作中,一次又一次地反省並回顧、再現真實的問題:藝術家的作品該如何描繪肉體與靈魂,且又該喚起什麼樣的想法與感受?1817年,他在《檢視者》(The Examiner)雜誌上發表〈論模仿〉(On Imitation)一文,犀利的筆觸將焦點放在解剖插圖的主題上:

「解剖學家喜歡彩色的版畫,因為可以清楚傳達某些病變的確實樣貌,或在解剖人體內部器官時呈現它們具體的外觀。研究天花的教授看到接種疫苗不同時期寫生畫的反應,就像花商看到鬱金香、拍賣商看到印度貝殼一樣,眉飛色舞……博學的解剖業餘愛好者,會對胃坦露的層層體表感到震驚,或在大腦橫切面圖像前搜索枯腸……然後克服厭惡與痛苦的感受。而將肚破腸流的屍體放在一般人面前的話,痛苦與噁心交雜是他們唯一的感覺。無論在科學或藝術領域中,這個道理一樣適用。」

然而,我們該如何了解「胃體外衣之美」和「肚破腸流的屍體」之間極大的反差?我們應該解決它、甚至「克服」它,還是效仿哈茲利特的崇拜者濟慈(John Keats,英國詩人,曾習醫)所謂的「對知識的無為」──有能力無視「未知、神祕和疑團,並停止追求知識和理性」?

針對這個問題,本書裡的圖像體現了一種解答方式:這本書著重於西方行醫者看待人體方式的全面革新,以及對疾病的全新了解,書裡的圖像都出現在1790年代到1910年代這 100 多年間。這段期間西方醫學開始以各種形式和當代對話:科學、科技、工業社會、都市生活、機械化戰事,以及帝國主義深長的陰影。而在對話進行的同時,過往對身體架構的認知和疾病的意義也被揚棄了。

古典醫學、文藝復興或啟蒙運動醫學菁英,都相信健康和四種體液的均衡脫不了關係:它們分別是血液、黑膽汁、黃膽汁和黏液。這四種體液一旦過量或缺乏,就會釀成病源。內科醫生通常專業知識與人文素養兼備,能在言談中切中肉體的所有病根,好與上流貴族病人(兼「老爺」)會商療程;外科醫生則像身體的木匠,隨時準備進行混亂又痛苦的物理介入,可能會放血、清膽汁,或建議改善飲食習慣,甚至僅鼓勵多呼吸新鮮空氣。但最重要的原則是,醫生和病人都會觀望和等待,因為中斷疾病的自然病程、試圖加速人體自身的復癒能力等行為,皆有可能足以致命。

100 多年後,也就是一次世界大戰前夕,對大多數行醫者(雖非全數)來說,醫學已不再是一項專精的技藝了,內外科醫師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和新的物理學和細菌學打交道;在學習實驗室和顯微鏡等物品使用原理的過程中,他們接觸到一個既陌生又迷人的新世界。在這個世界裡,疾病和細菌會攻擊身體某一處由細胞組成的組織。借用社會學家馬克思•韋柏(Max Weber)的用詞,這樣的新世界是建立在「經過除魅後」(disenchanted)的身體觀念。沒有永恆的奧祕,只有暫時的無知;也沒有生命力和靈魂這回事,只有酵酶和受質(substrate,受酶改變的物質)在體內孜孜不倦地起舞。在這個耽溺於進步可能性的世紀,信奉科學的行醫者挺身而出,當起向完美未來挺進的先鋒部隊。

本書著重的患病人體圖繪,也是西方醫學傳統的一支,卻也同時和現代產生摩擦。19 世紀的內外科醫生踏上前輩的路,與藝術家、工匠及出版商建立密切的合作關係;在這些人同心協力之下出現的圖像是美麗而病態的,崇高而奇詭的。它們象徵著一種臨床客觀性,但這種客觀性的光環掩蓋了無數有意無意的人為介入結果。這些圖像讓我們一窺「內在的外在」:它們聚焦的客體都是看得到的外在,但這些外表下卻看不到生命和健康。

這些圖像似乎可以概括整個世紀的啟蒙風潮,但它們還帶來一股停屍間難以抹滅的氣味、國家對乞丐和罪犯濫權的斑斑證跡,還有無數具裸露或被侵犯的身體。它們既來自解剖實作,也來自死者(被盜來或處死)的身體,四處依附寄生;它們清楚呈現屍體的離奇情狀,不僅鉅細靡遺,也使屍體(用不完全屬於自己的聲音)開口說話。最重要的是,這些圖像用實例體現了一個革命性臨床權威的概念,這種權威來自死亡病患的身體,而非存活病患的話音。

 
     
 
 
 
 
 
     
 
 
在 19 世紀中期的政治和文化中,霍亂的角色是巨大又顯著的。在英國,它掀起了一場公共衛生、政治意識形態和醫療濟貧的革命,而且不斷成為當時《泰晤士報》(The Times)、《刺絡針》(The Lancet)期刊和狄更斯小說的主題,以及許多小牌雇傭文人或煽動性文宣的創意來源。霍亂理所當然地成為這段時期的代名詞,歷史學家至今仍將 19 世紀中葉稱為「霍亂年代」。

首先讓我們來看看這個病名。「亞細亞霍亂」(asiatic cholera)反映了一般認知上這種疾病的來源,但更透露了帝國主義的傾頹。對多數歐洲大國來說,19 世紀無論是在戰爭、遷徙、探險與貿易等方面,都是不斷進步的時代。烏托邦的想法本就源自於人群的自由遷徙,當然也無法避免疾病隨著自由貿易而在各地張牙舞爪。「亞細亞霍亂」聽起來像一種骯髒無文的野蠻人疾病—無論是在蘇活區的貧民窟或加爾各答的「不思地」(bustees,即貧民窟),這種疾病都威脅著象徵文明的政權核心。

「亞細亞霍亂」流行起來迅猛無比,而且毫不留情,無論健康的成人還是老弱婦孺都無一倖免。開始出現霍亂症狀的病患,全都無法逃過在自己稀糊的糞便中死去的命運,但還是有些微的差別:要不是一天內與世長辭,就是半天內。當時的醫學能拿來應付的,也不出白蘭地、鴉片、放血清淤這些老把戲,而且很多醫院理性地(或加以冷嘲熱諷)將感染霍亂的病人拒於門外。

而政府觀察霍亂的角度與方式更是前所未見,只是無法讓人感到心安。1830 年代後期,英國人口登記局(General Register Office)開始蒐集並公布全國出生和死亡的數據;對許多人來說,這樣看待疾病只不過證實了疾病近乎超自然的蔓延和殺人能力罷了,但更嚴重的是,霍亂有可能威脅已建立的社會和政治秩序。19 世紀的歐洲各國政府擔心發生像法國一樣的革命,而飢荒、經濟衰退和工人階級政治運動(如憲章運動)也如火如荼地上演,霍亂更放大了這個時代的不安。

霍亂挑戰英國這個自由的國度以及其政權的可信度,並指責那些(視觀察者的政治立場而定)有道德污點的人,讓自己和家人生活在污穢之中;或付給工人的薪水如此之少,讓工人只能活在污穢之中。在 1857 年金斯萊(Charles Kingsley)的小說《兩年前》(Two Years Ago)中,一個角色講明了霍亂的意涵:

「我是個噁心齷齪的傢伙,一直住在臭氣薰天的豬窩,直到自己跟我養的豬一樣不聞其臭⋯⋯我一身是病,大概都是自找的,而我小孩身上的病八成也來自於我。」

 
 
許多中世紀的醫師認為,痲瘋病是一種道德和肉體的雙重敗壞:由於放縱肉慾享樂,使過多溼冷沉重的黑膽汁擴散全身,導致皮肉死亡和腐爛,生命只剩下行屍走肉。痲瘋病在當時不只是一種疾病,也隱喻了人類靈魂的軟弱,預示墳墓的汙穢和煉獄的痛苦。痲瘋病代表的還有生不如死。有些天主教社群制訂一些儀式,用以象徵性地宣示痲瘋病人精神上的死亡,並將之排除於教徒團體生活之外;痲瘋病人有時甚至被拉進墳墓裡躺好,由牧師朗誦喪禮彌撒「超渡」。痲瘋病人沒有自己的財產,但痲瘋病院也無法收容的病人卻可以擁有一個槌鈴,在出入公共場所時警告大家;還擁有拐杖和瓢碗用以乞討。他們和死人簡直沒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