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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之都

國慶日前一天,整個平壤市變得沸騰不已。打從三個月前便開始加緊腳步籌備慶典活動,如今已邁入最後一天,一切也就不言而喻。 當電車抵達「豐年站」,終於騰出一個狹小的位置得以讓韓京熙坐下。地鐵絲毫不亞於地上交通工具,裡面同樣也擠滿人群。當地鐵每抵一站,就有成群結隊的軍人、大學生、手持假裝物(為了使用一下下而臨時製作的模型物)材料的勞動青年、手握花束的一般市民、身穿制服的中學生以及手持木棒的少年團團員一窩蜂地上、下車。從他們的裝扮或模樣看來,全都為了參與百萬群眾表演的操練而來。 眼見座位逐漸被擠壓而縮小,韓京熙不斷扭動壯碩的身體好讓自己坐得寬敞些,在此同時,絲毫不敢把視線從兒子的臉龐移開。與公事包一起緊抱在胸前的三歲兒子,就像是被膠水黏住般緊緊貼在她的懷裡。一邊臉頰緊貼在韓京熙豐滿的胸部,睜大雙眼來回掃視周遭人群,在兒子病態的視線裡籠罩著濃濃的不安與恐懼。當電車再次啟動,原本因熱氣與噪音令人窒息的空氣變得較為清爽,心情也隨之舒坦了些。就在此時,韓京熙的耳旁突然傳來託兒所保母高分貝的嗓音。不論是從體型還是粗獷的性格來看,總讓人覺得和韓京熙酷似姐妹的託兒所保母居然當著下班後前來接小孩的眾多家長面前,趁著將兒子抱還給韓京熙時滔滔不絕地長篇大論。 「海產店經理!經理妳該不會對這孩子提到『惡陛』(對幼童而言是個可怕的假想人物或事物。或為了阻止小孩做某些事情,因此發出這個聲音來嚇唬他們。)吧?我是指把不聽話的小孩用皮製網子緊緊包住,然後丟到井裡的那個惡陛。今天他又在睡夢中直喊『惡陛、惡陛』,醒來時全身被汗水濕透,哭個不停。我很納悶在經理這麼壯碩的身體裡怎麼會生下這麼虛弱的孩子!」 「哈哈,如果長得像我就不會這樣了。看樣子他是為了折騰保母,所以才會像另一個人吧?」 韓京熙試著露出笑臉。三十六歲的韓京熙雖然以膽大豪邁的女經理廣為人知,但是當保母一語道破「惡陛」時,難免還是讓她亂了分寸。想當然,保母的話不過就是拐彎抹角地說出她心中的不滿,好讓韓京熙想想辦法哄哄哭鬧不已的小孩。儘管如此,韓京熙卻只能接受字面上的意思,因此耿耿於懷,不禁在想「是不是保母發現了什麼?若不是如此,怎麼可能一下子就說中惡陛?管他的,被她發現了又怎樣?純粹是心胸狹隘之人胡思亂想罷了。」 韓京熙於勝利站下車,在通往住家的路上,始終擺脫不了這種念頭。直到抵達赤衛隊隊員(由一般市民所組成的民間防禦組織。)正在高呼萬歲進行校閱訓練的金日成廣場附近時,才讓她停止這個念頭。越過赤衛隊隊員們的頭部,便能把位於五號公寓六樓的自家窗門看得一清二楚,只要從這裡穿越廣場便能直達家裡,但今天卻不行, 並不是因為校閱訓練者,而是一旦走進廣場,像今天這樣睜大雙眼還沒睡著的兒子肯定不可避免地再次看到那個「惡陛」(指廣場旁的馬克思肖像。)。 「這小子!偏偏長得像弱不禁風的爸爸……」 韓京熙不由自主地怪罪起兒子,然後繞道將腳步轉向童裝店的方向。說真的,不論是消瘦的外型還是豆芽般的膽子,簡直就和他爹如出一轍。如果不是這樣,一個小孩怎麼會因為看到區區一副肖像就會嚇得驚厥呢?若不是因為先生阻攔,韓京熙老早就想帶這孩子去看醫生或試圖找出其他對策。礙於先生一直要她噤聲不要張揚出去,因此她也只能如此。雖然只是個三歲小孩,但身為宣傳部指導員的兒子,倘若因為看到馬克思肖像而嚇出病,這種事一旦傳出去絕對不可能輕描淡寫地帶過。況且最近剛好邁入國慶日慶典的最後準備階段,人心變得惶惶,即便是大半夜裡被叫出去,也只能隱忍在心趕緊跑出去。此外,慶典過後緊接著又將有一場大規模總和事業(完成某特定工作後,針對這段時間所完成的成果進行總檢討。),如果可以,最好不要惹是生非,一切等安然度過僅剩數日的慶典活動後再作打算,這就是先生對兒子病況所能做出的唯一一個應對措施。 走在路上的韓京熙,突然覺得懷中的兒子變得特別沉重。過去幾天以來,天空的烏雲密佈又散去,而此時突然吹來一陣南風。吹落滿地的枯黃柳葉以及塑膠碎片被風吹得滿地滾動,當她走出童裝店後面的小巷,寬廣的中央道路頓時映入眼簾。即將舉行慶典活動的這條大道,不免讓人聯想到鬃毛直豎、張開血盆大嘴高聲咆哮的猛獸。高掛在馬路兩旁多不勝數的旗幟激烈地飛舞著。處處可見的各種大型慶祝看板以及標語散發出點點紅光,火紅燦爛得令人眼花撩亂。從每個要道傳來「糾察隊」們強而有力震耳欲聾的哨音……發出不知所云的聲響卻響亮到足以讓整條街道為之人仰馬翻的深藍色廣播車呼嘯而過。每隔一段時間,為了起降而低空掠過城市上空的恆多發性(在同一時間連續頻繁發出的聲響。)飛機引擎聲,同樣也發出前所未有的噪音,擾亂人心的轟鳴聲(當飛機低空飛過時發出足以撼動大地的轟隆聲)彷彿像是奮力催促人們走向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如同人行道上的其他行人,韓京熙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 一回到家裡,她率先將兒子的玩具擺放在房間地板上。 「明植,來,玩這個好不好?硿噹硿噹 嗶~嗶~嗶~~」 趁著兒子將所有的心思放在玩具上,韓京熙趕緊在每扇窗戶上掛起藍色窗簾。她家位於公寓六樓最前方,屋內所有窗戶分別朝南或朝西。從朝南的窗戶可以看到掛在廣場西邊武力部辦公大樓側牆上的卡爾‧馬克思肖像。從面西的窗戶可以俯瞰掛在廣場主席台後方的金日成肖像,如今絕對不能再讓明植看到這些肖像。但僅僅以先前懸掛的白色尼龍窗簾,根本不可能百分之百遮住它們。不能遮住也就罷了,透過窗簾隱約投射而入的畫像反倒增添一股毛骨悚然的氛圍。對曾經看到近在眼前的馬克思肖像而受驚的明植而言,由於又添加了一股想像力,因此看起來格外恐怖。 大約在上週六晚間,在金日成廣場舉辦了一場市民崛起大會,藉此激勵大家積極參與慶典籌備活動。由於慶典迫在眉睫,大會特地配合市民的下班時間。那天兒子不巧感冒,韓京熙只好抱著兒子過去。不知道他的身子骨是不是天生就虛弱,總之動不動就感冒。他的背脊摸起來發燙,由此不難猜測正在發高燒而且燒得非常嚴重。韓京熙所屬的中區隊伍位於廣場左側最前方,馬克思肖像剛好就在頭頂向下俯瞰。廣場上的路燈還沒點亮,透過黃昏時分昏暗朦朧的光線,肖像中的暗紅色面孔隱沒在如雲腳般的毛髮裡,就算好端端的一個人看了它也會覺得毛骨悚然。或許因為如此,韓京熙的腦中突然想起大學時讀過的《共產黨宣言》裡的第一節內容。 「一個幽靈,一個名為共產主義的幽靈,正在歐羅巴(指歐洲)遊蕩。」 難道當年馬克思是在撰寫自傳嗎?那段描述居然和眼前的馬克思肖像不謀而合,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說真的,那根本不像人,活脫脫就像是存在於驚悚神話裡酷似幽靈的樣貌。想當然,也許是惴惴不安的心情導致韓京熙產生如此陰森的想法。大會進行過程中,韓京熙唯恐兒子惹是生非,自始至終一直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而這一切終究不是杞人憂天。當大會開始,擴音器裡突地傳來主持人的聲音,不知是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到還是聲音太過刺耳,兒子發出嗚嗚聲哭了起來,韓京熙焦慮不已。雖然目前還很安靜,但總覺得四處傳來斥責聲,責怪她參加這麼重大的活動怎麼能帶孩子過來。情急之下韓京熙趕緊把背後的兒子抱進懷裡,然後以權宜之計低聲嘟囔著。 「惡陛!惡陛!」 兒子的哭聲絲毫沒有停歇。這次她將兒子舉起來,讓他的視線對上馬克思肖像,然後反覆嘟囔著。 「惡陛!惡陛!」 那一剎那,兒子的哭聲突然止住,韓京熙這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但就在下一瞬間,兒子一個勁地把臉往自己的懷裡塞進來,從他那火燙的身體可以感受到一陣陣不尋常的痙攣。 「明植,明植啊……糟糕!這孩子!」 韓京熙嚇得不知所措。口吐白沫的兒子,眼睛不覺已翻白。還好當時醫生就在附近,否則很難想像那天韓京熙會遭遇什麼樣的慘況。在那之後,明植又在家裡發生過兩次驚厥。而這次則是輪到從窗戶投射而入的「惡陛!」嚇壞他。其實第二次驚厥是可以預防的,這一切全都是因韓京熙一時疏忽所引起。不只是西面,連北面的窗戶也要加掛一層窗簾,但她卻沒有。在受過一次驚嚇的明植眼中,就算是從北邊窗戶投射而入的金日成肖像同樣也被看成「惡陛」。 眼前,還好兒子的心思全都放在玩具上。韓京熙雖然把第二層窗簾全都放下了,但心情卻是相當複雜,總覺得窗外又將傳來街頭黨秘書(「街頭」是指純住宅區,這裡是指負責某一住宅區的黨秘書。)尖如芒刺的聲音高喊「六樓三號!」,導致她的心情七上八下。如果不出她所料真的傳來那個聲音,那麼這將會是第三次,針對雙層窗簾一事,這次街頭黨秘書想必不會輕易退讓。 「六樓三號!」 難道是自己幻聽? 「六樓三號!」 「啊!是!」 韓京熙拉長聲音佯裝出開心的語氣。 「請妳下來一下。」 「終究還是……」 韓京熙一把將明植抱起,順著樓梯走到屋外。 「經理同志,妳真的要這樣嗎?」 雖然年過四十好幾,街頭黨秘書的雙唇依然鮮紅,戴著沒有度數的白色鏡框眼鏡,他的聲音打從一開始便顯得很冷淡。 「秘書同志,是不可以。但……」 「別說了,這已經是第三次了,不必多說什麼!」 明明表示不必多說什麼,街頭黨秘書卻長篇大論地說個不停。 「經理同志難道對白色尼龍窗簾有意見嗎?這次慶典將會有非常多的外國人參加,我們這個社區正巧位於中心街道上,黨部出於關照才會分發這些窗簾,雖然有收錢不是平白無故白送給你們,但是……」 「事情不是這樣的,全都是因為……」 「妳看看,別家的窗簾都很一致,只有妳家的窗戶很顯眼!」 街頭黨秘書舉起直挺挺的食指來回指著,睜大雙眼以嚴厲的眼神睥睨韓京熙家的窗戶。 「總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就像我剛才說過的……」 「妳每次都說事情不是這樣不是那樣的,總之這些我管不著。經理同志為什麼老是一意孤行呢?在團體生活裡背離或不合群也就罷了,居然還這麼理直氣壯?」 「有必要說得這麼嚴重嗎?」 「這麼嚴重?」 一個小如老鼠氣息般的反抗卻換來街頭秘書大如大象鼻息般高昂的嗓門。 「妳想看嗎?真是的!」 街頭秘書突然拿起原本夾在一邊腋下有著紅色封面的「工作日誌」,來回翻看。 「因為你們家還信得過,所以我就一五一十全都告訴妳好了。『五棟六樓三號住家,每天下班以後,從晚間六點到隔天上班時間懸掛藍色雙層窗簾,感覺十分詭異,不知道是不是與外部聯繫的暗號。』檢舉日期九月六日。」 街頭秘書把日誌本闔起,在此同時抬眼睥睨韓京熙,然後繼續說道。 「妳明知道這種舉報不可能只傳到街頭秘書這裡,難道妳還敢說出有必要……這種話?」 韓京熙的眼神變得直愣愣的,但隨即在她的內心深處升起一股莫名而巨大沉重的東西。一般而言,膽大豪邁的人在需要忍耐或自制時,總能利用這種特質把持住自己。但一旦超出極限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原本的膽量就會加倍爆發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與外部聯繫的暗號?哈哈哈。」 韓京熙終究還是爆笑出口,說道。 「哈哈哈……哈哈哈……」 韓京熙情不自禁地捧腹大笑。 「媽媽!」 懷中的兒子因韓京熙突如其來的笑聲而發出驚嚇聲。在此同時,這次輪到街頭秘書的眼神變得直愣愣。 「管他的,我就一五一十全都告訴你好了。」 邊說邊將兒子向上捧起,韓京熙的聲音裡充滿了氣勢。大笑一場之後,心中所有的顧慮彷彿像是經由一個粗大的篩縫(篩麵粉時使用的篩子縫隙。)篩落過,只留下猶如石塊般的膽量。有什麼好怕的? 韓京熙從頂著碗蓋頭(看起來就像是把飯碗頂在頭上順著碗邊修剪而成的髮型。)就讀人民學校時期起,從不曾讓劃有兩三條線的幹部標誌離開過她的手臂。大學時以及進入社會後,幹部這個頭銜就像針和線一樣從不曾離開過她,與她如影相隨。就算偶爾犯下小小失誤,被害者遺族(六‧二五戰爭時,被南韓軍隊殺害的受害者家人。)這個強而有力的背景總能讓她毫髮無傷地挺過去。至於她先生,姑且不論外貌如何,他畢業自響噹噹的革命學院。先生那膽怯小家子氣的性格雖然很容易為了小事而心驚膽戰,但這件事攸關襁褓中的幼兒,豈能畏首畏尾!兒子充其量只是因為看到馬克思肖像而害怕,難道有反對他的思想不成? 「一五一十全都告訴你又會怎樣?哈哈……難道還有什麼事情比被懷疑成間諜更嚴重的?」 韓京熙好不容易克制住不可壓抑的笑聲,然後從發生於廣場上的事情,一直到明植的病況以及有關雙層窗簾的事情,一口氣全都說了出來。 「既然如此,看不到馬克思肖像的這扇窗,又為什麼要遮住呢?」 「因為從那扇窗可以看到掛在那邊那個主席台上的偉大首領的肖像。」 「那幅肖像又怎麼了?」 「俗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緊接著,韓京熙把明植看到金日成肖像後也曾引起驚厥的事情一一說了出來。 「什麼?看到偉大首領的肖像也會?」 街頭秘書的白色鏡框突然反射出一道強烈的光芒看起來格外刺眼,但如今韓京熙的膽子已壯大,因此看在她眼裡也無動於衷。 「總之,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就是這樣,窗簾的事就請您體諒一下,總不能老讓他看到那幅肖像。我也是無可奈何啊!明天慶典當天當然不會把它掛上去。」 「不行。」 街頭秘書沒有一絲猶豫一口否決,緊接著又以尖銳的語氣說道: 「這不是單純的窗簾問題而已,整件事攸關黨的唯一思想體制。眼前即將有一場活動總檢討在思想鬥爭的氛圍下進行,這點經理同志想必也已知道,那麼我就不多說什麼了。」 韓京熙想要答腔,卻開不了口,因為街頭秘書早已像隻口叼獵物的禿鷹般朝向大東門劇院的方向揚長而去。 面對「通敵」的質疑,忍不住說出真相的韓京熙,又會招致什麼後果?以骨執筆,以血長書,絕對不能錯過北韓作家潘迪最沉痛的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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