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生命當中,我只確信兩件事情:我對兒子的愛,以及我對音樂的愛。想像選秀節目《X音素》(X Factor)令人噴淚的小提琴聲響起──我七歲那年,音樂進入我的生活。

明確地說,是古典音樂。

更明確地說,是約翰.塞巴斯騫.巴哈(Johann Sebastian Bach)。

如果你想要追根究柢,那就是巴哈的無伴奏小提琴夏康舞曲。

D小調。

巴哈作品編號一○○四。

由布梭尼改編而成的鋼琴版本,費魯秋.但丁.本韋努托.米開朗傑羅.布梭尼(Ferruccio Dante Benvenuto Michelangelo Busoni)。

我還可以繼續說下去:日期、錄音版本、長度(精細到幾分幾秒)、唱片封面等等。難怪古典音樂會如此悽慘。一首曲目附加了好幾十項細小的資訊,除了對我和其他四個具有感應鋼琴的心靈能力的人之外,根本無關輕重。

重點是:在每一個人的生命當中,都有少數關鍵性的「黛安娜王妃時刻」。發生的事情永遠不會忘記,並且對一生產生重大影響。對某些人而言,可能是第一次性經驗(我第一次跟女人發生性關係是在十八歲,對象是澳洲來的妓女珊蒂;她人很好,讓我邊看A片邊跟她做,地點在靠近倫敦貝克街的一處地下室,要價四十英鎊);對其他人而言,可能是父母去世、找到新工作,或小孩出生。

至於我,目前一共有四件忘不了的事情。按時序回推,分別是:遇見哈蒂、兒子出世、接觸巴哈—布梭尼的夏康舞曲,以及第一次被性侵。其中有三件是美事;就平均法則而言,有四分之三的好事算不錯了。

我接受。

關於巴哈,有幾件事情要說清楚。

要是有人想到巴哈(為什麼是這些人呢?),腦中浮現的很可能是一個老傢伙,頭戴假髮,身材發福,陰沉寡言,嚴厲苛刻,信奉路德教派,感情平淡,亟需性愛滋潤。某些人認為他的音樂過時、不相干、枯燥、淺薄;就像巴黎孚日廣場或倫敦攝政公園的美麗建築,是屬於其他人的。他應該留給雪茄廣告、牙醫候診室,以及威格摩爾音樂廳(Wigmore Hall)裡的老年聽眾。

但巴哈的故事是很精彩的。

四歲,他最親近的手足夭折。九歲時母親過世,十歲時父親也走了,他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後來被送到哥哥家裡,但是哥哥容不下他,無情苛待他,讓他無法專注於他喜愛的音樂。他在學校長期受到凌虐,為了不想被毆打(及其他更糟的狀況),他缺了一半以上的課。二十歲不到,他就徒步走了幾百公里,去他所知最好的音樂學校聽課。他後來談戀愛、結婚,還生下了二十個小孩;其中有十一個在出生或嬰兒時期就夭折,妻子也早早離開人世。巴哈的一生,始終被死亡的陰影籠罩、吞噬。

在身邊親友遭逢死亡的同時,他不斷為教會及宮廷作曲、教管風琴、帶詩班、為自己作曲、指導學生作曲、彈管風琴、參加宗教儀式、教大鍵琴,一般說來,他在工作時的脾氣不好。他一生寫了三千多首曲子(還有更多作品已經佚失),大部分在三百年後的今日依然被人演奏、欣賞、廣受尊敬。他沒有接受現代的十二階段群組治療,也沒有仰賴心理醫生或抗憂鬱的藥物。他不會整天無病呻吟、怨天尤人,也不會大白天邊喝啤酒邊看電視。

巴哈跟他的人生處境好好相處,盡量過好自己的生活,並積極創作。他不是為了炫耀或獎賞,而是──用他自己的說法,為了上帝的榮耀。

我們現在要談的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的生命充滿悲傷,從小就開始面對疾病、貧窮、虐待與死亡,成家之後成為會酗酒咆哮、拈花惹草的工作狂,但他還是有辦法找時間善待學生、支付開銷,並留下超乎多數人想像與理解的傳奇。貝多芬稱巴哈為不朽的和聲之神。就連二十世紀的美國歌手妮娜.西蒙(Nina Simone)也說是巴哈讓她把一生奉獻給音樂。雖然沒能幫她擺脫海洛因與酒癮的毒害,但這已是天大的恩賜了。

但巴哈的情緒反應並不正常。他著迷於數字與數學,已達強迫症的程度了。他用字母作為基本代碼,每個字母各對應於一個數字(A=1;B=2;C=3 ……)。以巴哈的名字BACH為例,B=2、A=1、C=3、H=8。把四個數字相加,得到十四;倒過來,則是四一。我們發現,十四和四一這兩個數字一直在他的作品中出現:小節數、樂句的音符數等等,他把音樂簽名藏在作品的關鍵處。這或許是他尋求安全感的怪異方式,就像有人用開關電燈、數數字或不自主抽動來求心安的道理一樣。

巴哈十二歲的時候就會在大家都睡著之後,溜到樓下偷拿一份樂譜(他那豬頭哥哥不讓他看),抄完之後再小心放回原處;然後睡個幾小時,因為六點鐘就要起床,準備上學。這件事他做了差不多半年,直到他把所有能研讀的樂譜都徹底吸收為止。

他熱愛和聲,如果覺得手指不夠,還會用嘴巴咬住一根棒子,在鍵盤壓出更多的音,藉此滿足快感。

你應該對巴哈這號人物有概念了吧。

回到夏康舞曲。當他摯愛的第一任妻子去世時,他寫了一首曲子以表追念之情。這是六首無伴奏小提琴組曲之一。然而,它不僅僅是個音樂作品,根本是座紀念亡妻的音樂大教堂,是情歌中的艾菲爾鐵塔!整首組曲之中,登峰造極的成就出現在最後一首樂曲,也就是夏康舞曲。以令人心碎的D小調,展現驚天動地的張力與強度。

想像你心愛的人將死,你會想說的每一件事,甚至包括無法用言語表達的事。想像你萃取了所有的話語、感覺與情緒,將之全數注入小提琴的四根弦中,濃縮成十五分鐘的精華。想像你找到一種方式,建構出我們現存之充滿愛與傷悲的整個宇宙,並用音樂的型態來呈現,動筆寫在譜紙上,把它送給這世界。這就是巴哈在做的事,他做了超過一千次,每天都在做,這讓我相信世界上有比我的心魔更大、更美好的東西存在。

別再過嬉皮般的生活了。

小時候,我在家裡找到一捲卡帶,裡頭是這首曲子的現場錄音。現場演奏總是比錄音室來得精彩。它有一種刺激,讓人有一種危險之感,捕捉到片刻高潮,只由聆聽的人所獨享。當然,最後的掌聲也帶給我額外的興奮,因為我喜歡追逐那種氣氛:認可、獎賞、讚美與自尊。

我用老舊的新力牌錄放音機聽卡帶(附有自動反轉的播放功能──還記得那神奇又美妙的功能嗎?)。剎那間,我又神遊了。不過,這次不是飛到天花板上,逃離性侵所帶來的肉體疼痛;而是往內心更深之處前進。我感覺好像全身冰冷,鑽進溫暖又舒適的催眠羽絨被裡,底下還有美國太空總署設計、價值三千英鎊的高級床墊。我之前從沒有過像這樣的經驗。

這是一首陰暗的曲子,樂曲起始一片悲苦沉鬱。像一種葬禮聖詠,滿載莊嚴、哀戚及無奈的傷痛;接著是變奏層層堆疊,逐步退卻,延展而後又萎縮,像是個音樂黑洞,不斷困惑人的心智。有些變奏是大調,有些則是小調。有些變奏大膽進取,有些則認命疲累。時而勇猛,時而絕望,時而歡樂、勝利,時而挫折。它讓時間靜止,也讓時間加速或往回溯。我不知道他媽的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我真的震驚到無法動彈。就像在吸K他命的同時,被魔術師達倫.布朗(Darven Brown)徹底催眠一樣。它觸碰到我的內在,讓我想起電影《蘿莉塔》(Lolita)中蘿莉塔向韓柏說,她內心有什麼東西被他撕裂了。我內心也有東西是碎的,但這音樂修補了它。傷口瞬間癒合,全然不費工夫。我馬上就明白,我的人生將會有音樂,就像我抱起初生的兒子時,我就清楚知道,為了他,我甘願被巴士輾過。音樂,更多的音樂──我要把一生奉獻給音樂與鋼琴。毫無意義,滿心愉悅,放棄其他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