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與南──埋沒了150年與《傲慢與偏見》並列的百年經
在世紀交替的公元2000年前後的十餘年間,英國廣播公司(BBC)持續不懈拍攝了一系列的「古典文學劇集」,絕佳的品質贏得崇高讚譽,廣受歡迎,逐漸在無數影迷心目中奠定了無可取代的經典地位,被影迷戲稱為是BBC史上「光輝的十年」(Glorious Decade)。
「古典文學劇集」的取材,從珍奧斯汀、白朗特姐妹,到大文豪狄更斯,從「傲慢與偏見」、「簡愛」到「荒涼山莊」,每一部都是英國文學史上聲名顯赫的經典,而BBC也投入了大量的資金,精心製作,全力宣傳。尤其,1995年的「傲慢與偏見」更是劇集史上的高峰,柯林佛斯(Colin Firth)飾演的「達西先生」早已成為不朽的夢中情人典範,風靡了全球無數狂熱尖叫的女影迷。最妙的形容,來自台灣一位知名部落客,她說那是「永恆的無人能超越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制霸宇宙完美的達西先生」。當然,接下來的十年,「達西先生」的權威地位始終不動如山,而「傲慢與偏見」也永遠是影迷心目中最偉大的古典劇集。然而, 到了2004年,這種權威地位開始動搖了,因為那年年底,BBC播出了「北與南」。
北與南?那是多麼陌生的名字,就連英國都很少有人知道,他們的文學史上有這麼一部經典,所以一開始,BBC並沒有太大的期望,沒有大肆宣傳,也沒有得到媒體關注。沒想到,過了四個禮拜,第四集的結局播出後,BBC網站突然湧進滔天巨浪般的觀眾留言狂潮,導致電腦系統癱瘓,那就是著名的「最長的一夜,影迷攻陷BBC」。劇集結尾的那一幕,男女主角在火車站意外相遇,歷經曲折長久壓抑的熱情在瞬間爆發,那驚心動魄的深情一吻,已然成為影史上的經典畫面,影迷戲稱為「不朽之吻」(The Kiss)。而飾演「桑頓先生」的英國男星理查阿米蒂奇(Richard Armitage)更一舉取代了「達西先生」,成為新一代的夢中情人,被全球的女影迷暱稱為RA。從2004年至今,十幾年過去了,「北與南」依然是影迷公認史上最動人的古典劇集。
不過,「北與南」竟然能夠掀起如此的流行狂熱,是很令人訝異的,因為,除了RA的男神魅力和浪漫迷人的愛情之外,故事真正的核心,卻是在描述一個充滿階級矛盾和勞資對立的動盪時代,全片瀰漫著一股灰暗沈重的色調,畫面上盡是飽受貧苦病痛折磨的勞工,罷工抗爭,流血衝突,工廠裡棉絮粉塵紛飛,有如「白色地獄」,這一切都不是電視裡常見的、比較容易受歡迎的輕鬆娛樂。沒想到,這樣的故事反而令觀眾受到更深的感動,如癡如醉。那麼,「北與南」那種動人的力量究竟從何而來?
影集引發的熱潮,掀起了大家對原著小說和作者的好奇,因此,一部埋沒了一百五十年的偉大經典終於重現人世。然而,這麼動人的故事,為什麼沒有像《傲慢與偏見》或《簡愛》一樣成為流傳不朽的經典名著呢?根據學者分析,原因很可能在於,出版於1854年的《北與南》被歸類為「社會議題」小說,而當時,歷經三○、四○年代的勞資對立的高峰期已經逐漸平息,所以,事過境遷之後,《北與南》自然而然就被冷落了。
事實上,早在二十世紀初的1905年,負責編纂《劍橋英國文學史》的權威學者華德爵士(Adolphus William Ward)就對《北與南》推崇備至,他說,經過長年反覆細讀之後,他越來越覺得《北與南》是最偉大的英國小說之一,因為書中呈現的,是黑暗中無法磨滅的善良人性,是矛盾中逐漸浮現的同情理解,是對社會公義的無盡追求,還有那歷經磨難衝突後所孕育出的深刻愛情,這一切渾然天成,完美融合成一種撼動人心的巨大力量。
《北與南》的作者是蓋斯凱爾夫人,本名伊莉莎白史蒂文生,1810年出生於英國倫敦。年少時,由於母親父親相繼過世,她輾轉寄住親戚群中,其中有一位是改革教派的威廉牧師,他那入世而充滿人道關懷的思想深深影響了伊莉莎白的一生。後來,1832年,二十二歲那年,她嫁給了同為改革教派的蓋斯凱爾牧師,遷居到北部的曼徹斯特。《北與南》書中那個灰暗冷冽的北方工業城米爾頓,描寫的就是曼徹斯特。
一八三○年代的曼徹斯特,是當地富豪權貴的驕傲,城區裡街道寬闊整齊,商店林立,工廠老闆的豪宅遠離煙塵,有富麗堂皇的宴會廳和滿是奇花異草的花園。曼徹斯特,堪稱是英國的工業首都,甚至是政商名流的藝術文化中心。然而,蓋斯凱爾夫人看到的,卻是另一個曼徹斯特:到處林立的紡織廠、震耳欲聾的巨大蒸汽機械、密布全城的貧民窟,交織出猶如人間煉獄的景象。她感覺到一股暗濤洶湧的危險力量,感覺到工廠老闆和工人之間蠢蠢欲動的對立衝突。剝削、貧窮、絕望,這一切逐漸形成一股風暴,咄咄逼人,彷彿即將吞噬整個城市,令人恐懼。
《北與南》之所以被人稱為工業革命版的「傲慢與偏見」,就是因為作者在一個歷經波折和衝突對立的愛情故事裡,探索這樣的恐懼。故事裡,女主角瑪格麗特是一個牧師的女兒,生活在風光旖旎的南方田園,後來因為父親脫離教會,她不得不跟著父親搬到北部的工業城,這樣的情節,幾乎就是作者親身經歷的翻版。蓋斯凱爾也是在很年輕的時候嫁給改革派的牧師,搬到北方的工業城曼徹斯特。丈夫教區的教友中,有不少是銀行家和工廠老闆,她和他們都很熟識,但另一方面,深受改革教派思想薰陶的她,精神上是很叛逆的,滿懷改革的理想。她協助丈夫教區的服務工作,深入貧民窟,目睹了太多苦難的慘狀,同時又接觸到很多在困苦中搏鬥的工人。她仰慕那些辛苦的工人,對他們有深厚的感情。
後來,棉織業越來越不景氣,工廠紛紛歇業停工,工人的家庭立刻陷入困境,她眼看著工人的孩子挨餓,心中有太多不忍,再加上她十個月大的兒子不幸早夭,於是,她把內心的傷痛化為文字,於1848年匿名出版了她的第一本小說《瑪莉巴頓》(Mary Barton)。故事裡,女主角的父親眼看著自己的孩子死去,萬念俱灰,最後不顧一切謀殺了年輕的工廠老闆。蓋斯凱爾說,她之所以會寫《瑪莉巴頓》,是因為她深深同情那些和她朝夕相處的工人,她只是想替故事裡那個不擅表達的父親說出內心的哀痛。她只是想幫窮苦的人說話。她在小說裡描繪的景象,向世人揭露了工人的苦難,比任何官方的報告都更強而有力。但另一方面,這本小說也激怒了很多工廠老闆,他們覺得自己的形象被扭曲了,而且抱怨她態度偏頗,一面倒向窮人。
蓋斯凱爾確實是一個大無畏的作家,永遠走在時代前端,以控訴不公不義為己任。1853年她出版了第二本小說《露絲》(Ruth),又掀起軒然大波,因為書中的英雄人物是一個未婚生子的少女,這種題材在當時真可謂是驚世駭俗,嚇壞了眾多教友,有些人家的爸爸甚至燒了那本書,無數的報章評論和讀者來信對她展開無情攻擊,蓋斯凱爾說,當時她感覺自己就彷彿「一個殉道的聖徒被綁在樹上亂箭射殺」。
當然,早在第一本小說出版後,她的文學天才就已驚動了大文豪狄更斯,力邀她為自己的雜誌〈大眾文藝〉(Household Words)寫稿。一開始,她寫了一系列描繪小鎮風情的短篇故事,也就是著名的《克蘭弗德》(Cranford),那無與倫比的說故事才華,讓狄更斯驚為天人,甚至形容她是天方夜譚裡那個有說不完的故事的「雪赫拉莎德」,又鼓勵她寫另一本長篇小說。那本小說,就是後來的《北與南》。
嚴格說來,蓋斯凱爾寫《北與南》,並不是為了要「修正」《瑪莉巴頓》一面倒向窮人的立場。她說,《瑪莉巴頓》的故事絕對忠於事實真相,她堅決捍衛書中的觀點。不過,從某個角度來看,《北與南》確實是一本「和解」的書,因為她透過精心設計的情節,展現出工廠老闆並非都是殘酷不仁的冷血動物。在現實生活中,她確實也認識一些有良知的工廠老闆,嘗試用更人性化的方式管理工廠,善待員工。她親眼看過一家工廠,老闆和工人一起吃飯,一起禱告,甚至一起出遊。書中最迷人的角色「桑頓先生」,正是她刻意塑造出來的工業家的理想典範,具有老闆的強悍氣勢,同時又有仁慈寬厚的胸懷。
蓋斯凱爾當然明白,階級之間的矛盾,工人和老闆之間的對立,就像一道巨大的鴻溝,是不可能那麼輕易跨越的。如果只是窮人單方面去改變這種不公不義,免不了要付出流血衝突的慘痛代價,所以,《北與南》更像是深情的呼喚,呼喚那些擁有權勢的資本家,她渴望喚醒他們心中潛在的最基本的良知、善性和同理心,提醒他們,工人並不是「工具」,不是機器的「零件」,不是另一個低下的「階級」,而是有血有肉的人。
也許,《北與南》最動人的力量,就是讓我們看到一線希望。當我們能夠真正睜開眼睛,看到彼此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我們就有機會學會寬容,學會同情,學會瞭解,那麼,我們就有機會創造一個更公平更美好的世界。
一百五十年了,《北與南》的力量依然在我們心中迴盪,永不止息。
 

瑪格麗特在英國南部的田園小鎮出生長大,父親是基層牧師。她曾經在倫敦受過高等教育,能彈琴,會畫畫,文學素養深厚。高挑亮麗的她,原本可以躋身上流社會,成為名門公子競逐的天之驕子,然而,她個性獨立,有主見,有思考判斷力,對裝腔作勢的上流社會向無好感,不屑成為豪門世家的花瓶寵物。她內心深深依戀的,是南部老家那翠綠的森林,還有住在森林裡那些純樸窮苦的工人和農夫。她從小就跟著父親照顧他們,幫他們帶孩子,照顧生病的老人。在她心目中,他們就像自己的家人。
那是一個巨變的時代,正直的父親無法忍受變質的教會,於是就辭去神職,帶著家人搬到北方的工業城米爾頓,以私人教學維生。當時,勞資對立情勢嚴峻,棉織工人醞釀罷工,流血衝突一觸即發。一向同情工人的瑪格麗特偶然結識了工會領袖的女兒,不久就和那一家人成為朋友,而同時,一位年輕的棉織工廠老闆桑頓成為她父親的學生,研習古典哲學。他是一位刻苦出身、白手起家的企業家,早年因父親驟逝,為了扛起家計而大學中途輟學,如今事業有成,終於有機會重拾書本,尋回早年被迫中斷的求知熱忱。他有良知、對經營事業有獨到見解,不願像其他老闆一樣剝削工人,然而,他個性剛烈,面對工人的激烈罷工,卻又無論如何不願低頭……
一開始,同情工人的瑪格麗特對他懷有強烈敵意,但後來,當她漸漸明白他的為人之後,她內心開始陷入掙扎。一邊是親如家人的工會領袖,一邊是她欣賞的年輕老闆,她該如何面對……

1854年出版的《北與南》,總是被形容為「工業革命版的《傲慢與偏見》」。事實上,《北與南》確實和《傲慢與偏見》一樣,也是一個極其浪漫動人的愛情故事,但截然不同的是,《北與南》的愛情只是表面,作者真正的關懷,是呈現一個充滿階級矛盾和勞資對立的鉅變的時代,並且尋找答案。
一百五十年後,我們在這本小說裡看到的,竟然是一種怵目驚心的「現代」。就像一面鏡子,我們在裡面看到了我們的時代,看到同樣的對立與衝突,看到和你我一樣在經濟困境中掙扎的人,最後,在寬容中看到了生命困境的救贖。

 
作者──伊莉莎白‧蓋斯凱爾 Elizabeth Gaskell
那個年代,是《傲慢與偏見》《簡愛》《咆哮山莊》風起雲湧的年代,然而,相對於聲名不朽的珍奧斯汀和白朗特姐妹,那個年代還有一位同樣偉大卻被忽略了一百五十年的女性作家,一個文學史上陌生的名字──蓋斯凱爾夫人。
本名伊莉莎白‧史蒂文生,1810年生於英國倫敦。年少時,由於母親父親相繼過世,她輾轉寄住親戚群中,其中有一位是改革教派的威廉牧師,他那入世而充滿人道關懷的思想深深影響了伊莉莎白的一生,引導中產階級出身的她走入貧困艱苦的勞工階層世界。後來,1832年,她嫁給了同為改革教派的蓋斯凱爾牧師。
身為改革派基層牧師的妻子、六個孩子的母親,除了在主日學校教書,還要為教會的慈善工作終日奔波。為了接濟貧民區那難以數計的貧苦家庭,伊莉莎白生活的忙碌已經達到疲於奔命的程度,很難想像後來她還能成為英國文學史上的偉大作家。
1846年,小兒子不幸夭折,她忽然開始寫出數量驚人的長短篇小說。1848年,她匿名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瑪莉巴登》,立刻受到大文豪狄更斯的激賞,驚為天才,力邀她為自己的文學雜誌寫稿。她還因此結識了《簡愛》的夏綠蒂白朗特,兩人成為終生摯友。
1855年,她出版了足以和《傲慢與偏見》千古輝映的《北與南》。

譯者──陳宗琛
曾譯《憤怒的葡萄》《奇風歲月》《羊毛記》《妳一生的預言》等作品。現為鸚鵡螺文化負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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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幸福的旋律

「一見鍾情、永結同心……」

「艾荻絲!」瑪格麗特輕聲呼喚。

「艾荻絲!」 其實,瑪格麗特原先就猜艾荻絲應該是睡著了,果然沒錯。在哈利街家後頭的小客廳裡,她整個人縮成一團窩在沙發上,身上穿著白棉布衣,纏著藍緞帶,看起來好迷人。如果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裡的泰坦妮亞也和她一樣,穿著白棉布衣,纏著藍緞帶,窩在一條粉紅色的織錦沙發上睡覺,那麼,大家很可能會誤以為艾荻絲就是泰坦妮亞。瑪格麗特忽然被表妹的美震懾住了。她有點驚訝,自己竟然從來沒有意識到艾荻絲這麼美。她們從小一起長大,而從小到大,不管什麼人看到艾荻絲,都會不由自主的讚嘆她的美貌,只有瑪格麗特從來不曾開口,因為她們太親近了,長久以來她早已把艾荻絲的一切視為理所當然,從來不曾特別去留意。不過最近這幾天,瑪格麗特終於注意到了。或許這是因為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快要和艾荻絲分開了,所以開始注意到艾荻絲那無與倫比的迷人風采。那幾天,她們一直在討論婚禮婚紗的問題,此外,當然也聊到藍諾斯上尉。先前藍諾斯上尉告訴艾荻絲,結婚之後,他們就要到希臘西部的愛奧尼亞群島的科孚島,享受神仙眷侶般的生活。他隸屬的軍團就駐紮在那裡。另外,她們也聊到鋼琴調音的困難。艾荻絲似乎認為,結婚後,如何幫她的鋼琴調音將會是她面臨的最頭痛的問題之一。接著,她們談到禮服。結婚後,她立刻就要去一趟蘇格蘭,到時候,她應該穿什麼樣的禮服?她們輕聲細語聊著聊著,沒多久,那細微的話語聲忽然越來越令人昏昏欲睡。結果,瑪格麗特只隔了幾分鐘沒講話,就發現艾荻絲好像已經睡著了,整個人蜷曲成一團窩在沙發上,乍看之下像一團白棉布球,纏著藍緞帶,滿頭卷髮如絲般輕柔。她猜得沒錯,艾荻絲真的睡著了。儘管隔壁房間裡人聲嘈雜,她居然還是睡著了。

瑪格麗特本來正要告訴表妹,說她好懷念鄉村的生活,接下來她打算回鄉下的牧師公館和爸媽一起住。過去這十年來,她一直住在阿姨蕭夫人家,和艾荻絲一起長大。阿姨家幾乎就像是她的家。但其實更早之前,她是和爸媽住在鄉下。當年在鄉下,每到假日,感覺總是那麼的自在快樂。她有好多話想告訴艾荻絲,可是艾荻絲睡著了,沒人聽她說話,於是她只好自己一個人靜靜沈緬在冥想中,想像自己未來的生活會有什麼變化。那是一種美麗愉悅的憧憬,只是不免帶著一絲淡淡的遺憾,因為她很快就要離開兩個人:一個是慈祥的阿姨,一個是親如姊妹的艾荻絲。這一去,不知還要多久才能再見到她們。然而,想到自己很快就能夠回到赫爾斯頓鄉下的牧師公館,回到爸媽身邊,她還是很開心。爸媽只有她這個寶貝女兒,他們當然希望她能夠陪在身邊,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角色。想著想著,她忽然聽到隔壁房間有人在聊天。是阿姨和另外那五、六個太太。那幾位太太剛在阿姨家吃過晚飯,而她們的丈夫還留在餐廳裡。她們都是附近的鄰居,是常常出現在阿姨家的熟面孔。阿姨說她們是朋友,因為她們是最常陪阿姨一起吃飯的人,而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彼此都沒有把對方當成外人。每當她或艾荻絲需要幫忙的時候,她和阿姨都會毫不猶豫的上門去找那些太太,而同樣的,當那些太太需要幫忙的時候,也會毫不猶豫的上門來找她們。就算有時候已經快到午餐時間了,大家還是一樣會毫不猶豫的到對方家裡,根本不需要擔心會打擾到人家。正因為她們是朋友,所以這天她們都受邀到蕭夫人家吃晚飯,一方面慶賀艾荻絲喜事將近,一方面也是跟她餞別。不過,艾荻絲原先並不贊成媽媽這樣的安排,因為藍諾斯上尉當天晚上就要搭夜車到家裡來,她希望兩人能夠單獨相處,家裡不要有太多人。艾荻絲從小集三千寵愛於一身,有點驕縱,不過,她天性大而化之,懶懶散散,沒什麼強烈的主見,所以,當她發現媽媽準備了豐盛得嚇人的山珍海味,她也就妥協了,任憑媽媽去安排。離別晚宴總是特別容易令人感傷,蕭夫人的用意,是希望能夠藉由酒足飯飽的愉悅來沖淡離別的哀愁。這種方法屢試不爽。於是,這天晚上,艾荻絲懶洋洋的靠在椅背上,拿刀叉攪弄著盤裡的食物,一臉陰鬱,失魂落魄。當時,滿桌的客人都被葛瑞先生的妙語如珠逗得很開心。每次到蕭夫人家聚餐,葛瑞先生總是坐在餐桌靠門口的下座,彷彿在扮演男主人的角色,而且他每次都會叫艾荻絲在客廳彈鋼琴給大家聽。這天晚上的惜別晚宴,葛瑞先生顯得格外生龍活虎,從頭到尾有說有笑,讓大家很開心,所以幾位男士聊得興起,一直待在樓下餐廳,不像平常那麼早上樓。這時候,隔壁那些太太們正在聊一些悄悄話。瑪格麗特斷斷續續聽到一些內容,忽然覺得,其實她們的丈夫不要太快上來倒也好。

「我自己吃過太多苦頭,不過,倒也不是說我和將軍的婚姻不幸福,只是,兩個人年紀差太多總是麻煩,所以,我下定決心不讓艾荻絲嫁給年紀差太多的男人。還有,我早有預感,我這個女兒一定很年輕就會結婚,真的,我從前說過不知道多少次了,這孩子不到十九歲一定會結婚,當然,這絕不是我這個媽偏心,認定自己的女兒有多漂亮,不過我早有預感,當初藍諾斯上尉──」說到這裡,蕭夫人忽然越說越小聲,像是在說悄悄話,根本聽不清楚,不過,瑪格麗特不用猜也知道她後面說的是什麼。艾荻絲追求真愛的歷程真可謂是一帆風順。蕭夫人很執迷於自己的預感,所以極力慫恿艾荻絲嫁給藍諾斯上尉。然而,艾荻絲很多朋友卻覺得,艾荻絲這麼年輕漂亮,家世背景又好,嫁給藍諾斯未免有點委屈。不過,蕭夫人說過,她唯一的孩子應該要為愛而結婚。說這話的時候,蕭夫人很感慨的嘆了口氣,那模樣彷彿她當年並不是因為愛將軍才嫁給他。訂婚的是艾荻絲,但感覺上蕭夫人似乎比自己的女兒更能享受那種浪漫甜蜜的感覺。其實,艾荻絲自己倒不像媽媽那麼一頭熱的浪漫,儘管她深愛藍諾斯上尉,儘管藍諾斯把科孚島描繪得像人間仙境,她還是寧願住倫敦市中心貝格維亞區那種舒舒服服的大宅。艾荻絲告訴過瑪格麗特,她結婚之後要跟藍諾斯搬到科孚島。瑪格麗特聽她描述科孚島,聽得如癡如醉,可是艾荻絲本身反而裝出一副膽戰心驚的模樣。艾荻絲這種姿態,一方面是刻意要表現出她可以為了愛情犧牲自己,接納自己厭惡的東西,另一方面,也是想表明她實在不喜歡科孚島那種彷彿流浪異鄉的克難生活。但話說回來,就算有條件再好的人出現,想要娶她,她還是不會離開藍諾斯上尉。就算那個人家財萬貫坐擁豪宅,就算那個人是達官顯貴權傾一時,她最後還是會嫁給藍諾斯上尉。當然,那種現實上的誘惑是不會消失的。也許,結婚之後,艾荻絲內心深處會潛藏著一絲小小的遺憾,為什麼藍諾斯上尉無法集所有優點於一身,無法滿足她所有的慾望。從這個角度看來,有一天艾荻絲可能會步上母親的後塵。當年,蕭夫人嫁給將軍,只是一種理智的選擇,只是因為欣賞他的性格,尊敬他的成就,對他並沒有真正的愛。於是多年來,內心深處,她不免暗暗感嘆自己的悲慘命運,為什麼當年會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

「她的嫁妝絕不能打折扣,就算是傾家蕩產也要給她最好的。」瑪格麗特又聽到阿姨繼續說。「當年,將軍給了我很多漂亮的印度圍巾披巾,那些我全都移交給她了。反正我也永遠不可能再穿。」

「她真是有福氣。」有一位太太說話了。瑪格麗特知道那是吉布森太太,是那群聊天的太太當中最興致勃勃的,因為幾個禮拜前她有一個女兒正好也嫁人了。「海倫看上了一條印度披巾,後來一問價錢,嚇得我只好勸她打消那個念頭。要是她知道艾荻絲有印度披巾當嫁妝,一定羨慕得不得了。披巾是哪裡的?印度德里的嗎?是那種有漂亮小鑲邊的嗎?」 這時瑪格麗特又聽到阿姨說話了,不過,這次阿姨已經不是斜躺在沙發上,而是站起來朝後面幽暗的小客廳大喊「艾荻絲!艾荻絲!」,喊完又躺回沙發上,彷彿剛剛喊了兩聲已經筋疲力盡。瑪格麗特朝她的方向走過去。

「艾荻絲睡著了,阿姨,有什麼事嗎?」 聽說艾荻絲睡著了,在場那些太太們都嘀咕了一句:「可憐的孩子!」而她們突如其來的憐憫情緒彷彿感染了蕭夫人懷裡那隻小狗,牠忽然開始吠起來。

「噓!小毛!不要鬧!你會吵到小姐!沒什麼,瑪格麗特,我只是想要艾荻絲去叫紐頓把那些披巾拿下來。這樣好了,妳可以幫我跑一趟嗎?」

瑪格麗特爬上頂樓,走進她從前睡的那間幼兒房。紐頓正在裡面忙著整理一堆婚禮要用的緞帶。她聽了瑪格麗特的吩咐,心不甘情不願的過去拿那些披巾,嘴裡邊嘀咕著。一整天,蕭夫人不斷要她把那些披巾拿出去給客人看,大概有四、五次了。瑪格麗特轉頭環視著幼兒房。九年前,她剛到阿姨家的時候,就是住這個房間。當年,她本來住在家裡,整天在旁邊的森林裡跑來跑去,十足的野孩子,來到阿姨家之後,她開始和表妹艾荻絲一起讀書一起玩。剛到倫敦時,她的第一眼印象就是,頂樓的嬰兒房總是幽幽暗暗,裡面有一個保姆負責照料小孩,表情嚴厲,一板一眼,對某些事特別吹毛求疵,例如小孩的手乾不乾淨,衣服有沒有扯破。她回想起剛到阿姨家的第一天,自己一個人在樓上的嬰兒房喝茶,爸爸和阿姨在樓下吃飯。在她幼小的心靈中,樓梯下去有如萬丈深淵,如果幼兒房是在天上,那麼,爸爸和阿姨當然是在深不可測的地底下。在老家,媽媽的更衣室就像是她的房間。在鄉下的牧師公館,他們都很早起,瑪格麗特總是和爸媽一起吃飯。噢!如今她已經是高窕修長的十八歲少女,可是她卻想起當年九歲的自己。到阿姨家的第一晚,她用棉被蓋著頭,傷心欲絕,淚流滿面。褓姆警告她不准哭,因為這樣會吵到艾荻絲,而她反而哭得更傷心,卻又不敢哭出聲來。後來,阿姨帶著海爾先生悄悄上樓來了。瑪格麗特覺得這位初次相見的阿姨長得好漂亮,雍容華貴。她帶這位爸爸上來看他的小女兒睡覺。小瑪格麗特不敢再哭了,努力躺著不敢動,裝出睡著的樣子,因為她怕爸爸看到她在哭,可能會不高興,而且她也不敢讓阿姨發現自己很傷心。另一方面,她自己也覺得不應該這麼傷心,因為先前在家的時候,他們盼望了那麼久,計畫了那麼久,好不容易才克服萬難把她的衣櫃運到倫敦來,而爸爸也好不容易才打點好教會裡的工作,百忙中抽空帶她到倫敦,而且,他也只能來幾天。送衣櫃來,是因為阿姨家的房子很豪華,有個衣櫃才不會有失身份。

這房間她已經很久沒住了,可是現在她卻猛然驚覺,原來自己很愛這地方。再過三天,她就會永遠離開阿姨家,想到這裡,她轉頭看看四周,內心深處隱隱閃過一絲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