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影猶存
蘿拉‧李普曼(Laura Lippman)
幾年前,我給自己下了挑戰:每天看看新事物。當時,我生活愜意規律,在巴爾的摩起床後,每天走固定路線到鄰近咖啡館,點一模一樣的早餐,工作三小時才回家。我真的能「看見」路過的街道嗎?我決定以手機拍下任何新發現,開始關注建築細節、街頭巷尾的路名,還有鄰居在店面老櫥窗裡布置的擺設。
我的自我挑戰只維持了兩、三天。事實證明,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像薇薇安‧邁爾,倒是比較像她會拍攝的對象。我能想像自己被她相機捕捉到的模樣,像我這樣眉頭深鎖、頭髮凌亂、背著巨無霸背包的中年女性,或許會讓人想起本書我最喜歡的其中一張攝影──照片裡,面罩網紗的婦人在快門喀擦聲中回頭一瞥,彷彿在問:你是誰?你想對我做什麼?
即使如此,我真能看見她,真正理解她嗎?我能否看出她是攝影中的藝術家?還是會像自己偶爾受人冷淡那樣,對她視而不見,心想:這位奇怪的中年女子是誰啊?哎,算了,她可能沒什麼惡意,搞不好她拍的照片可能這輩子都沒人看哩。
和多數人一樣,我在邁爾離世後才聽聞此人,而且是在風格與她背道而馳的臉書上發現她的攝影,當下雖欲罷不能地瀏覽她的多張拍賣作,卻沒有當機立斷購買,回想起來真讓我痛心疾首。(我向來認為作家的零星收入,諸如海外版稅之類,應該特別用來購買藝術品或旅遊。)我相信很多人都和我一樣渴望擁有這些作品,幸而這本精美的攝影集終於克服萬難順利出版,一解眾人之渴。
邁爾的作品與生平讓人想起另外兩位我所景仰的藝術家。海倫‧萊維特(Helen Levitt)以街拍聞名,聯想到她的理由顯而易見。從另一方面來看,邁爾也讓我想起亨利‧達戈(Henry Darger)這位邊緣藝術家,達戈為數驚人的作品也是在他離世後才在他芝加哥公寓裡發現。
不過,必須特別注意的是:邁爾並非達戈那樣的邊緣藝術家,她的創作是精心設計的成果。寫下上面這段話之後,我反覆檢視這句話的涵義,陷入長考。為什麼要刻意做這樣的區隔?我以類型文學作者的身分這麼問,是因為經常有人告訴我,我的創作實屬二流,稱不上藝術。邁爾會在意嗎?她顯然相當珍視自己的作品,因為她總是拖著無數紙箱裝的底片四處搬家,但是她會在乎這個世界如何評價她嗎?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看到某篇文章形容她的攝影是業餘嗜好時,我感到一陣不快──雖然她符合美國國稅局定義的「業餘嗜好者」,但使用業餘這個字眼有點輕蔑。我真無法想像有人對邁爾擺出高人一等的姿態,即使是她做保母工作時的雇主,面對不清理雜物、堅持屋主提供儲藏室存放所有紙箱的邁爾,呃,也只能束手無策。
想想那些裝滿她作品、不斷增生的紙箱,還有必須搬家移動這些紙箱必須耗費的氣力吧。她的攝影數量超過十萬幀,如果說一張照片勝過千言,那麼邁爾可說是滔滔千萬言。
抱歉,聽起來有些老套,但邁爾的照片確實勝過千言萬語。每一幀照片都訴說著一個故事,但對不同的人來說,故事或許不盡相同。那些面目模糊或缺乏人物的照片,與那些直接與被拍攝對象四目相接的照片同樣讓人印象深刻,諸如嬰兒車前被棄置的高跟鞋、置衣架或影子。
但是那些臉龐,啊,那些臉龐哪。鏡頭下的孩子總是惹人愛,照片中的人物讓人情不自禁地懷舊,遙想數十年前那些自以為更單純的歲月。邁爾的自拍像只有徒增神秘感,或許,為我們揭示萬象的邁爾,實際上什麼都沒告訴我們。我不免想起那位面罩網紗的緊張婦人,裹著貂皮圍巾的她回頭一瞥,像是在問:你是誰?你想對我做什麼?比起其他可以看到邁爾面容或剪影的照片,我覺得這張照片更能表現邁爾。看著別人望她的樣子,我能感覺邁爾的存在。
閱讀這本攝影集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丈夫最近告訴我的一則故事。一位很有天賦的口琴音樂家收了一些門生,皆是技藝純熟的音樂家。他帶學生拜訪藍調音樂家兼口琴手基姆‧威森(Kim Wilson),威森現場吹了一首小沃爾特(Little Walter)的曲子,曲子很簡單、很容易上手。一位學生對老師說:「這我也會吹。」
老師回了他一句:「但你願意嗎?」
薇薇安‧邁爾的照片問的也是同樣的問題。她所拍攝的人物街景都是市井日常,唾手可得。但是,要拍攝出那樣的畫面,你首先要先看見那樣的畫面。是的,她是一位藝術家,擁有極好的眼光和無庸置疑的技藝。我們現在能看到這些攝影,是因為她願意透過祿萊(Rolleiflex)雙眼相機深入人間。
套那位音樂家的話,照理來說,我們都可以看見邁爾看見的那個世界。但我們願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