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顆註定交錯的心靈
楊照讀《蝴蝶春夢》
 


 ……這個過程當中我一直沒把它認真當一回事,我知道這話聽來有些奇怪,但事實確實如此。我總是說,當然我絕不會去做,這都是做做樣子而已。要不是我有這麼多時間和金錢,甚至連做做樣子的機會都沒有。依我之見,許多人如果有這些金錢和時間,一定會快樂地做出和我一樣、或者大同小異的事。我的意思是,豁出去做他們本來只想做個樣子、實際上不應該做的事。我的老師從前老愛說,這就是權力的腐敗,而金錢就是權力。』

如果你買樂透中了頭彩,你會做出什麼事?這是個好問題,每個剛買了彩券、或拿出彩券來對獎的人,腦中一定問過的問題。問題問過的剎那,同時也必然閃過答案,或完整或片斷的答案。

不過根據經驗,根據對於樂透大獎得主有限的實證調查,得了獎財富暴增會如何利用,真正的答案往往要到錢確切到手時才會明白,沒有得獎時的想像,總是僅止於想像。實際有近乎無限的金錢可以揮霍時,心底才會浮現那無可取代的執迷,非做不可的花錢方式。

那『本來只想做個樣子、實際上不應該做的事』。那在財富還沒變成現實,不管怎麼想像都會被壓抑在邊緣,當作是荒謬胡思的一個或數個念頭。只有在金錢確實成為權力,我們才會曉得自己真正要什麼、真正相信什麼、真正看重什麼。

《蝴蝶春夢》裡的佛瑞德•克雷格就是在中了一大筆錢之後,才知道他真正要的是那個叫米蘭達的女孩的愛,才知道他真正相信只要有機會讓米蘭達認識他、了解他,米蘭達終究會愛上他。

有了可以任意揮霍的金錢與時間,這個執念再也揮之不去。於是他佈置了郊外隱蔽的別墅,綁架囚禁了米蘭達,在那個沒有別人可能發現的空間裡,他試驗著、追求著,他的愛與夢。

不過樂透財富讓他可以去執行『本來只想做個樣子、實際上不應該做的事』,樂透財富卻沒有給他可以真心獲得米蘭達的愛的兩項條件。

樂透財富改變不了佛瑞德•克雷格的人格本質。《蝴蝶春夢》原本的英文書名是《The Collector》,蒐集者,這正是作者約翰•符傲思對克雷格人格本質的定義。克雷格是個蝴蝶蒐集者,更嚴格地說,是個蝴蝶標本的蒐集者。蒐集蝴蝶標本不是他的嗜好興趣,而是徹底浸透他整個人的生命態度。他只知道用蒐集蝴蝶標本的態度看待這個世界。

他對米蘭達的愛,不同於對蝴蝶的愛,可是他找不到、不能理解有別於對待蝴蝶的方式來對待米蘭達。囚禁米蘭達,就是蒐集了一個活生生的美麗的人。

他愛蝴蝶的美,蝴蝶的美就是具象可以觀賞、收藏的,他不需在簡單的觀賞、收藏之外,再跟蝴蝶產生什麼其他的關係;更重要的,他不需要蝴蝶愛他。

可是他需要米蘭達愛他。米蘭達有除了美的形影之外、其他複雜的內在。包括情緒、包括慾望、包括思想。而『愛』,不正是由情緒、慾望與思想錯綜複雜組構而成的嗎?作為一個『蒐集者』,克雷格無從超越這一切,再龐大的財富在這方面都幫不上忙。

另外一樣財富無法幫助克雷格超越、克服的,是階級間的距離。他和米蘭達之間隔著階級以及階級文化的鴻溝。米蘭達是個藝術學院菁英概念下的產物,她對於這種高下分野再敏銳不過。

米蘭達一直稱克雷格叫『卡力班』,典故出自於莎士比亞的《暴風雨》。在那齣戲裡,『卡力班』代表的是對應於文明的自然,尤其是自然粗糙、不思不想的部份。『卡力班』無法理解人克服自己創造一個文明世界的努力,無法讓動物慾望昇華成為愛情。

在米蘭達眼中,克雷格不懂藝術,連《麥田捕手》都無法欣賞,確實像『卡力班』一樣粗俗。然而諷刺,或者說更悲哀的是,克雷格身上其實也沒有自然,更沒有動物性的慾望,他不是『卡力班』,他比『卡力班』更糟,他有的只是奴僕般的怯懦、拘謹與彬彬有禮。

然而這樣一個奴僕,卻擁有了剝奪米蘭達自由的絕對權力,這份近乎絕對的逆轉落差,是符傲思最驚人的設計,也是小說最戲劇化的張力來源。

『我們不可能再距離更遠了,因為我們曾經裸裎相見。』讀《蝴蝶春夢》的人,不可能錯過這句出現兩次的話,不可能忘掉這句話。這句話寫出了人與人溝通交往最深的絕望,從文明到自然,道斷路絕,活在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兩顆永遠交錯的心靈,即使在窄小的空間強迫相處了一個多月的時間。

一場試驗下來,克雷格終於知道自己真正看重的是什麼。是具象的、固定的、可控制可想像至少是可猜測的。是有規則可循有模式可依的。然而被囚禁的米蘭達卻也在同一時間,自我挖掘而明白了,自己最看重的是記憶中的G.P.,是G.P.近乎殘酷的概念。藝術是最了不起的,而最了不起的藝術是活的、變化的、不可捉摸的、去除忘掉技巧的、特殊個人特質的、不可教的。愛情,真的愛情也是如此。

是的,這樣兩個人,不可能再距離更遠了。

《蝴蝶春夢》是符傲思出版的第一本小說,一九六三年出書後就造成轟動,那年符傲思三十七歲。在此之後,符傲思其實已經寫過幾本小說,包括後來帶給他最高文學聲望的《魔法師》。不過早年這些原稿他都沒寄出,自己覺得寫得太長卻又不夠完整。

《蝴蝶春夢》是符傲思在一九六○年間,只花四個星期就寫完初稿,應該是他第一本『適當長度』的長篇小說。能用這種長度寫完一本小說,讓他鬆了一大口氣,修改之後,終於在一九六二年將原稿送出尋求出版。

《蝴蝶春夢》讓符傲思名利雙收,更重要的,讓他有條件辭去在倫敦的教職,專心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