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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的失控:《鬼店》的小說與電影
【影評人】聞天祥◎文

史蒂芬.金(Stephen King)不僅是暢銷(這點無庸置疑)且重要(就讓「嚴肅」與「通俗」文學陣營繼續爭執)的小說家,對電影的影響力也不容小覷。處女作《魔女嘉莉》(Carrie)一九七四年出版,一九七六年被布萊恩.狄帕瑪(Brian De Palma)搬上大銀幕,不僅飾演嘉莉的西西.史派克(Sissy Spacek)和她母親的琵琶.蘿莉(Piper Laurie)聯袂入圍奧斯卡最佳女主角、女配角(就恐怖片而言實在難得),光是美國戲院和錄影帶的收益就是拍攝成本的二十七倍,讓史蒂芬.金的小說更加洛陽紙貴,成為影視界爭相搶購版權的對象。 之後,《午夜行屍》(Salem's Lot)在一九七九年改編為電視迷你影集(二○○四年又再重拍)。而他於一九七七年寫就的《鬼店》(The Shining)則是第二部改編為電影的小說,一九八○年五月首映,而導演可是赫赫有名的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

史丹利.庫柏力克是影史最具啟發性的大師之一。手法出眾、技巧卓越,遊走於不同類型卻又直指人心的能耐,讓他成為極少數能教好萊塢片廠甘心掏出銀兩又尊重其個人風格的異數。他的科幻鉅片「二○○一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1968)至今仍高踞影史十大影片之列;「奇愛博士」(Dr. Strangelove or: How I Learned to Stop Worrying and Love the Bomb,1964)被美國電影協會(AFI)選為百大喜劇第三名;「發條橘子」(A Clockwork Orange,1971)則在百大科幻片排名第四;「金甲部隊」(Full Metal Jacket,1987)被英國電影台第四頻道(Channel 4)選為影史最佳戰爭片第五名;就連引發不少情色話題的遺作「大開眼戒」(Eye Wide Shut,1999)都被奧斯卡最佳導演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選為九○年代十大影片第四名(插播一下:吳念真的電影處女作《多桑》第三,田壯壯早在一九八六年完成的《盜馬賊》則是榜首)。如果電影導演也有田徑、體操那種全能競賽的話,大概沒人是他的對手。所以《鬼店》怎麼可能難得倒他? 然而事實是:不但史蒂芬.金不滿意史丹利.庫柏力克的詮釋;甚至慘遭惡名昭彰的金酸莓獎提名年度最「爛」導演!

史蒂芬.金說庫柏力克「想得太多,感受太少」(thinks too much and feels too little)。更直白一點,就是不忠於原著。

《鬼店》描述潦倒作家傑克.托倫斯好不容易獲得一份新工作,負責看管一間在冬季關閉的豪華度假飯店。他帶著妻兒前往,希望這份新工作除了解決經濟困境,也能讓他安心寫作,甚至修補一度破裂的家庭關係。他的五歲兒子丹尼具有一種稱之為「閃靈」的天賦能力,能和「同類」遙感對話卻不必動口,特異的體質則可感應到環境的異常,甚至瞥見過去和未來的部分跡象。當大雪覆蓋整個山區,一家三口與世隔絕後,飯店開始作怪。當年管理員殺害全家而後自殺的陰影,以及電梯、房間的異象,讓逐步陷入瘋狂的傑克,成了追殺妻兒的惡魔。

在史蒂芬.金的小說裡,鉅細靡遺地描述了這座飯店神秘而不光彩的轉手歷史;庫柏力克反而意有所指強調飯店是蓋在原住民的墳場上,並把鬧鬼的房間從二十七改為二三七房(還有一些蛛絲馬跡讓影迷開始玩起連連看的遊戲)。關於傑克在父親家暴之下長大的童年,不順利的教學生涯與先盛後衰的寫作志趣,以及讓他決心戒酒的一次意外,在庫柏力克的電影版裡都付之闕如。遑論他在地下室發現關於飯店的剪貼簿,勾引起他到圖書館查閱新聞檔案,作家的神經被黑暗的內幕勾得亢奮起來,進而被飯店這座更大的惡靈所控制的過程,也不在庫柏力克的劇情裡。他沒採納史蒂芬.金的改編意見,反而找了另一位小說家黛安.強生(Diane Johnson)來合編劇本,於是傑克的妻子不再是個活在強悍母親陰影下、嫉妒自己兒子跟丈夫太好的女人,而獲得更多的同情。至於那些活跳起來會攻擊人的植物綠雕,也在特效不見得能表現好的考量下而被捨棄。當然,更極端的是庫柏力克完全顛覆了結局的寫法,趕來救援的黑人廚師慘死斧下,主角也沒有與邪靈同歸於盡的救贖可能。史蒂芬.金寫了部恐怖小說,庫柏力克則將它打落到無間地獄。

其實不難想像史蒂芬.金的沮喪或不滿。許多資料都顯示他把自己曾受的酗酒之苦,轉為傑克的角色弱點,庫柏力克卻無視於這番掙扎。而無論是創作的折磨、痛苦和自我懷疑,或是一個父親、丈夫面對責任的壓力,就作家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要素,遑論最後的自我犧牲所帶來的昇華和洗滌。偏偏庫柏力克認為人的錯誤像推骨牌一樣,是無法抑扼地一個接一個倒下,直到最後超越個體所能控制的結果出籠。人,何其渺小。

史蒂芬.金還不算最憤怒的。「發條橘子」的作者安東尼.伯吉斯(Anthony Burgess)就曾大罵:「我的後半生有大量時間都在複印創作意圖以及意圖落空的聲明,而庫柏力克和紐約出版商卻厚顏地享受肆意歪曲所帶來的回報。」因為電影「發條橘子」以及紐約版小說都捨掉原著最終章。諷刺的是,很多人不但因為電影才回頭看小說,還不禁讚嘆電影青出於藍。那麼《鬼店》呢?

「鬼店」電影上映時,其實招來很多負面評價,但票房頗佳,讓電影公司賺了不少錢。但就像庫柏力克其他電影一樣,隨後評價卻愈來愈好。「鬼店」在二○一○年被「第四頻道」推選為影史恐怖片之最,也名列美國電影協會百大恐怖片,男主角傑克尼柯遜(Jack Nicholson)則是影史排名第二十五的經典壞蛋,就連他一面狂砍浴室門一面嘻皮笑臉說的台詞:「Here's Jonny!」也被選為影史百大金句之一。究竟是什麼道理?

就像你很難用傳統武俠片的標準去衡量王家衛的「東邪西毒」,電影版「鬼店」也是部破格之作。從開場空拍鏡頭就已經透露些許端倪,在山徑疾行的汽車,宛如被上帝之手移動的模型玩具;令人聯想到後來,傑克明明望著桌上的迷宮模型,卻彷彿親眼看到妻兒正在裡面玩耍。真實與幻覺、主體與客體,成了交錯混淆的互比。庫柏力克所作所為,不正發揚光大故事裡男孩寫的「REDRUM」終於在鏡子裡現形為「MURDER」的隱喻嗎?

再者,透過卓越精巧的技術,例如燈光,他塑造出冬季高緯度的光線變化,當它照入偌大的旅館時,讓人感覺到寧靜中隱匿著不寒而慄的真相。時而亦步亦趨緊跟角色,時而跳換成主觀視野的穩定攝影系統,除了提高了空間的神秘與心理的恐懼感,其複雜華麗的運動方式,也早已被視為完美的攝影範本。庫柏力克不按理出牌的音樂運用,再度一新我們耳目外,小男孩騎著三輪車在走廊晃蕩,車輪壓過地板到地毯的聲音差異,竟能教人毛骨悚然,更是高招。亦即庫柏力克不過摭拾了原著的梗概與部分情節,卻極力發揮所有電影元素的能耐。

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說他第一次看電影「鬼店」時,並不很喜歡,之後卻像上癮一樣,看了二十五遍。它也是少數讓我看不膩的電影之一。有太多的影像,如綠色的浴室、紅色的洗手間,甚至閃著霧光的靄靄白雪,都美得怪異;讓人擔心它們是否會像片中三點全露的出浴美女突然化為滿身瘡痍的老嫗腐屍。果然,平靜的電梯也能湧出怒濤般的血漿;模仿黛安.艾伯絲(Diane Arbus)攝影作品的雙胞胎女孩,神出鬼沒外,還壓抑著恐怖。看不穿與說不破的結局,則讓它永遠保持謎樣魅力。而這些,都跟小說無關。但如果你想看的是好故事,還是讀小說吧!

史蒂芬.金在一九九七年主導了長達二百七十三分鐘的電視迷你影集版的「史蒂芬.金之鬼店」,不僅擔任編劇、監製,還充當助導兼劇照師。他知道撼不倒庫柏力克電影版的經典地位了(就連當年「好時年」出版的原著,現在改由「皇冠」取得版權重譯印行,中文書名也從《幽光》改為因電影而通用的《鬼店》),但至少得讓觀眾知道他希望的影音詮釋是怎麼模樣的。

文學/電影的愛恨情愁,本來就無法成為歷史定位的依據。一經改編,就是新的創作。忠實與否,「道德」問題終究多過「藝術」問題。至於金酸莓獎簡直不識貨的褻瀆行徑,就一笑置之吧!

即使曾經有過不好的傳聞,失意作家傑克還是決定帶著妻子溫蒂與兒子丹尼,前來「全景」飯店接下冬季管理員的工作。對外道路完全被冰雪封住的龐大飯店裡,只有他們一家三個人。而這天,在爸爸媽媽都沒注意時,彷彿冥冥之中有股力量牽引,丹尼悄悄來到了傳說中鬧鬼的二一七號房……

丹尼站在二一七號房門外。

總鑰匙在他的口袋裡。他彷彿吃了興奮劑般渴望地盯著那扇門,上半身似乎在抽搐抖動。他不成調地輕輕哼唱著。

他並不想來這裡。他害怕來這裡。害怕自己又會去拿總鑰匙,違背父親的交代。

他想要來這裡。好奇心無時無刻像根魚鉤在他的腦子裡,又像糾纏不清的誘惑之歌始終無法平息。況且哈洛倫先生不是說過:「我不認為這裡有東西會傷害你?」

(你答應過了。)

(承諾注定是要被打破的。)

他嚇了一跳,彷彿這念頭來自外面,好似昆蟲,發出嗡嗡的聲音,輕柔地誘哄他。

(承諾注定會被打破。我親愛的redrum,被打破。爆裂。粉碎。敲得四分五裂。當心前面!

他焦躁的哼唱突然轉成低沉、無調的歌曲:「甜心,甜心,奔向我的甜心,奔向我的甜心,我親愛的……」

哈洛倫先生不是對的嗎?這不就是他始終保持沉默,容許這場雪將他們包圍的原因嗎?

只要閉上眼睛,它就會不見。

這間飯店內沒有東西,真的沒有任何東西能傷害他,假如他走進這間房能向自己證明這一點的話,難道不應該去做嗎?

「甜心,甜心,奔向我的甜心……」

丹尼從口袋掏出總鑰匙,插入鎖孔。

「甜心,甜心……」

他觸摸鑰匙,任手指在鑰匙上徘徊。他的頭感覺疲乏不舒服。他轉動鑰匙,鎖簧平順地彈回。

丹尼把門推開。門滑順地擺盪開來,沒有嘎吱作響。他就站在一大間寢室客廳兩用的組合房間外,雖然雪還沒有積到那麼高──最高的雪堆尚在二樓窗戶底下一呎處──這間房仍昏昏暗暗的,因為爸爸兩個禮拜前將面西的窗戶遮板全關上了。

他站在門口,摸索著右手邊,找到開關面板。頭頂上雕花玻璃燈具裡的兩個燈泡亮了起來。丹尼再往裡跨一步,環顧四周。地毯又厚又軟,是素雅的玫瑰色,令人感到平靜。雙人床上鋪著白色的床罩。一張寫字桌靠著遮板封起的大窗戶。在飯店的營業季中持續不倦的作家應該有見識到美麗的山景,可描述給家鄉的親朋好友看。

他再往裡走一些。這裡一無所有,什麼都沒有,只有空蕩蕩的房間,而且寒冷,因為爸爸今天開東側的暖氣。一張書桌;一個衣櫃,門敞開,露出一批飯店的衣架,你無法偷走的那種;一本聖經擱在茶几上。左手邊是浴室的門,一面全身鏡映照著他自己臉色蒼白的影像。那扇門半開著,而且──

他看著自己的替身,緩緩地點頭。

沒錯,無論是什麼東西,它就在此,在那裡面,浴室裡。他的替身往前走,彷彿想要逃離鏡子。替身伸出手來,緊貼住他自己的手。倏地浴室門開了,替身的手因此斜斜地滑開。他往裡瞧。

一個長形而古典的房間,宛如豪華的普爾曼臥車。地板上鋪著細小的白色六角形瓷磚。浴室另一頭有個蓋子打開的馬桶座。右手邊是洗臉台,上方有另一面鏡子,背後藏著藥櫃的那種。左手邊是巨大的白色四爪古典浴缸,浴簾是拉上的。丹尼恍如作夢似地踏入浴室,走向浴缸,彷彿身外有東西推著他向前,彷彿這整件事是東尼帶他去看的夢境之一,當他將浴簾拉開時,或許能看見美妙的東西,也許是爸爸遺忘或是媽媽弄丟的東西,某樣會讓他們兩人感到快樂的東西──

於是他將浴簾唰地一下拉開。

浴缸裡的女人死去很久了。她渾身腫脹青紫,脹氣的腹部浮在寒冷、邊緣結冰的水面上,宛如一座肥肉的小島。她的眼睛凝視著丹尼,又大又呆滯,宛如彈珠。她咧嘴笑著,青紫的嘴角輕蔑地向後拉。她的胸部下垂,陰毛漂浮著。凍僵的雙手有如螃蟹爪,擱在陶瓷浴缸滾著花邊的兩側。

丹尼尖叫,但聲音並沒有從嘴唇逸出,而是不斷地向內再向內,跌落他內心的幽暗處,彷彿石頭掉進井裡。他踉踉蹌蹌地往後退一步,聽見自己腳跟在白色的六角形瓷磚上發出尖銳的聲響,就在這時他失禁了,尿液毫不費勁地溢出。

浴缸裡的女人坐起身。

她仍然咧著嘴笑,大如彈珠的眼睛緊盯著他,一面坐起來,失去彈性的手掌在瓷磚上製造出斷斷續續的雜音,胸部晃盪著宛如年代已久的破損沙袋。她周邊的碎冰破裂時,傳出細微的聲響。她沒有呼吸。她是具屍體,而且已死去多年。

丹尼轉身飛奔,衝過浴室門,他的眼睛嚇得凸出來,毛髮豎直有如刺蝟的毛,嘴巴大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全速奔向二一七號房的外門,如今那扇門已闔上。他奮力地搥門,完全沒注意到門並沒有上鎖,只需要轉動門把就能出去。突然間從他的口中發出震耳欲聾、遠超過人類聽覺範圍的尖叫聲。他只能搥打著門,聽著死去的女人朝他走來,腫脹的腹部、乾枯的頭髮、伸長的雙手──浴缸裡遭殺害也許經年的屍體,奇蹟似地好好保存在那裡。

門打不開,打不開,打不開,打不開。

驀地他想起迪克.哈洛倫的聲音,如此突如其來、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如此的平靜,於是他閉鎖的聲帶暢通了,開始軟弱地哭泣──不是由於恐懼,而是因為緊張的情緒鬆懈後太過高興。

(我不認為它們會傷害你……它們就像書中的圖片……閉上眼睛,它們就會不見。)

他垂下眼,雙手捲成球狀,肩膀拱起,努力地集中精神:

(那裡沒有東西,那裡沒有東西,那裡沒有東西,那裡什麼東西也沒有,什麼東西也沒有!)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正開始放鬆,正開始注意到門一定沒鎖,他可以出去的時候,那雙經年潮濕、腫脹而有魚腥味的手輕輕地扣住他的喉嚨,執拗地將他轉過身來,直視那張死氣沉沉的青紫色臉龐……

房間裡真的有鬼,還只是出自丹尼的想像?但可以確定的是,「全景」飯店有些東西正等待著他們一家三口,而這一切,不過是序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