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推理史上前所未有的失蹤故事
文/黃羅(推理評論家)
•失蹤案的書寫歷史
雖然說屍體、凶手、智解謎團的神探,是推理小說的黃金三角,但是若少 了其中一味,遊戲其實還是玩得下去。比方說,創作者不嗜血的話,倒是可以
寫沒有屍體的失蹤案件,只是凶手可能就成了綁匪。 所謂失蹤案,自然是有人不見了。人不見了,似乎不是什麼火燒屁股的大
事(除非失蹤的是幼童),即便去警局報案,警方也是二十四小時之後,才會 立案出動找人。平心而論,失蹤案確實沒有凶殺案聳動,真實世界中,媒體寧
願把版面留給謀殺案;虛擬小說的世界裡,失蹤案較難滿足讀者獵奇心態。然 而無論虛實,在茫茫人海中,要將失蹤者找出來,偵探如何抽絲剝繭,縮小搜
查區域,進行有效率的追蹤行動,一樣都是不簡單的任務。
比戲劇性或許不如人,但是比悠久歷史,失蹤案絕對理直氣壯。早在《福 爾摩斯辦案記》(The Adventures of Sherlock Holmes,
1892),柯南.道爾就讓 名偵探在〈身分之謎〉(A Case of Identity)當中,出場尋找失蹤的新郎;福爾
摩斯接手過的失蹤案,當然不只這一樁,估算一下,四中篇加上五十六短篇的 福爾摩斯探案中,涉及神祕失蹤的故事約有十篇,比例上並不算少。
備受世人愛戴的「謀殺天后」阿嘉莎.克莉絲蒂也寫過失蹤案。她筆下的 比利時矮個兒神探白羅雖然最擅長破解凶殺案,不過偶爾也會幫忙尋人,像是
在《鴿群裡的貓》(Cat Among the Pigeons, 1959)找失蹤女學生,或是在《赫 丘勒的十二道任務》(The Labours of
Hercules, 1947)找失蹤女僕。然而最引人 側目的是,克莉絲蒂居然寫而優則演,自己在現實生活中也搞失蹤:當時是一
九二六年的十二月,因為丈夫婚外情而大受打擊,克莉絲蒂突然從家裡消失無 蹤。結果這件失蹤案上了頭條,各地警察都在找她,《每日郵報》懸賞一百英
鎊給通報消息的人,直到九天後才在一家旅館找到她,這就是推理史上著名的 「謀殺天后的九日失蹤記」。
若再說到冷硬派小說,那就更不得了,尋人簡直就是私家偵探的家常便 飯。然而私家偵探不像古典神探那樣有權有勢,他們不但受到警方排擠歧視,
更無法將命案現場當自家花園般來去自如,所以這些走在殘酷大街上的「帶槍 聖徒」(Saint with a Gun),多半先接到失蹤案的委託,然後在尋人過程中,
才進一步涉入殺人案。為了讓大家更快了解私家偵探是怎麼辦案的,我們以史 上三大私探為例,來模擬他們的行事風格:
•違背現實的正義論
假設情況是:一名十二歲女孩失蹤了,她的家人心急如焚,於是找上偵探 社求助。(一),如果是大陸偵探社的無名偵探(Op)接手此案,他會循線
找到女孩,發現這名遭黑道軟禁的肉票即將被賣到海外,而且這個犯罪組織居 然有白道撐腰。無名偵探勢必會直搗黃龍,摧毀幫派,揪出貪官,除掉地方毒
瘤。(二),倘若接手的是洛杉磯私家偵探菲力普.馬羅(Philip Marlowe), 他會深入虎穴、以一擋十,即便被惡徒揍得頭破血流,他也是一邊碎碎念,一
邊打落牙和血吞,拼死救出女孩。脫險後,女孩可能想以身相許,但是馬羅會 像柳下惠一樣嚴詞拒絕:「妳是我的客戶,我們不該有其他關係!」(三),
若是活躍於加州的劉亞契(Lew Archer)出馬,他應該會低調有如隱形人,設 法偷偷把女孩帶離賊窟。事後他還會像心理學者溫柔的探問:妳有沒有哪裡受
傷?是和爸媽吵架離家出走才導致被騙?或是純粹被壞人擄走?
私探的手段大致上如此。但你會不會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沒錯,這 些私探的做法太戲劇性了,他們就像中國武俠小說的俠客從天而降,不求名
利、不求回報,一心只想伸張正義。從現代角度來看,這太違背現實了、太理 想化了,甚至可以說太假道學了。
說到違背現實,達許.漢密特(Dashiell Hammett)早在戰前的三〇年代, 曾撰文砲轟當時紅透半邊天的偵探小說家范達因(S. S. Van
Dine),批評他的 小說人物講起話來「像是高中女生在背字典裡艱澀的怪字。」無獨有偶的是, 看克莉絲蒂極不順眼的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也曾說「把謀殺還 給有理由犯案的人,而不只是提供一具屍體。」當年的冷硬派大師痛批本格解
謎小說空泛虛偽,如今從二十一世紀的觀點來看,冷硬派作品又何嘗不是如 此?某種程度上,冷硬派小說也是一種擁抱浪漫情懷的文體,創作者把對社會
的不滿與正義的憧憬投射在小說中,打造一個「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硬 漢,然後讓這位「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私家偵探撥亂反正、拯救社會。
•由內向外觀看失蹤案的實況
說到底,戰前三〇年代的現實,與二十一世紀今天的現實,究竟差別在哪 裡? 要回答這個問題,且讓我們回到先前的假設情況。若拋開所有的遐想與幻
象,上述的十二歲女孩失蹤案若發生在今日,現實生活中的發展應該是雙親趕 快去報警,並列印尋人啟事傳單滿街發放和張貼公告欄,當日子一天天過去,
寶貝女兒依舊下落不明時,警方查案的人力會逐漸縮編,最後變成一樁無解的 懸案;在日復一日的煎熬中,夫妻相交指責而鬧不和,先分居後離婚,末了落
得一個家破人散的悲情下場……這是最真實的寫照,而且也是小說《墓園女 孩》的故事梗概。
常看推理小說的讀者應該都知道,推理小說通常只寫外在事件,彷彿一旦 找到人、破了案,偵探下台一鞠躬,事情就有了圓滿的落幕;然而事實上,這
個圓滿只是個假象,故事根本還沒結束。試想失蹤多年的人,性格和相貌上一 定會有所改變,即使重回家園,也不可能像按下開關一樣馬上轉換心態,從此
適應新環境而和樂融融,共享天倫之樂。
《墓園女孩》其實是一部很難歸類的作品,它像犯罪小說一樣有案件與警 察,卻一反推理小說的常態,由內向外去觀看事件的歷程。故事中幾乎沒有鋪
陳偵探或警察的辦案過程,只看得到失蹤女孩的父母親內心飽受折磨,尤其 是小說才進展五分之二篇幅,就找到了失蹤四年的女兒,可是劇情並沒有走向 happy
ending,當事人反而發現他們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要彼此適應、要心理 復健、要修補裂痕,因為失去的不僅是四年時光,他們同時也失去了心中的那
份純真,以及對人性的信任感。失蹤女孩凱特琳歷劫歸來後,不肯透露四年來 的個人遭遇,但她的父親湯姆卻一定要弄清楚醜陋不堪的真相,於是衝突的拉
鋸戰愈演愈烈。你或許會質疑真實情況真的是這樣嗎?別忘了當年克莉絲蒂被 尋獲之後絕口不提失蹤之事,即便在自傳中也是避而不談。人類的心靈會自動
規避無法面對的創傷,這是最真實的人之常情。
像這樣一個破格的故事,卻出自一位新進作家大衛.貝爾之手。你若翻閱 任何一本推理參考書,都絕對查不到大衛.貝爾這個名字。既然在推理文壇沒
有顯赫的資歷,這意謂著他沒有包袱,不必像推理作家那樣絞盡腦汁構思一個 石破天驚的殺人詭計,也不用設計一個巧奪天工的不在場證明,因而能夠寫出
一個與眾不同、你從未讀過的失蹤故事;或許正因為大衛.貝爾並未畫地自 限,所以他的偽推理小說才會如此真實、真實得叫人不忍卒睹,卻又真實得令 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