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糟的是不確定;她無法百分百確定,那件事是否真是她幹的,因為記憶並不存在。事發當晚,連最微小的記憶都沒有在她腦海中留下,留下的只是證據,而種種直接、間接證據都指向她就是那個人,都百分百認定她有罪。

醒來時她置身在黏稠的紅色血泊裡,一旁是派屈克。流淌出來的血已乾硬,暗黑有如原油附著在她的指甲縫裡,嵌入她肌膚的每一個毛孔,彷彿她徒手宰殺了一隻動物。還有那種氣味,那種她確實能夠辨識並且永遠無法忘懷的金屬腥味。她先用來割斷派屈克的咽喉,接著狠刺二十七下的刀子上留有她的指紋。趁著他毫無戒心安詳熟睡無力反抗時下手,真是陰險毒辣。

她分毫不差,與她腦海中一直以來的想像分毫不差地下手,像宰豬般朝他狠狠刺下去。但這些不是只存在她的意念、思緒、腦海,以及留存在她想藉由講述宣洩自己病態妄想的那支iPhone中嗎?不是只存在那裡,不在其他地方嗎?所有這一切:她最不為人知的恐懼與憂慮、她可怕的妄念等全都遭到扣押沒收。那些她一直極力隱瞞,從未向任何人,最好連自己也不要談起或承認的,到頭來都出賣她了。

「想並不代表做!」艾莉總是這麼告訴她,但她終究還是做了,還是以凶殘的手段殺死她最摯愛的,同時也殺死了自己。因為在心底,如今她自己也死了,慢慢死去,如今她只需等待自己的生命終結。她盼望這個時刻很快就會到來,無需等候太久。但他們是不會讓她輕易如願的,不會這麼容易。他們會把她留在這裡,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好幾年,他們不會讓她逃離她自己,不會讓她逃離她自己以及現在她所變成的那個人。

剛開始,這種咔啦聲每次都引起她的注意,每隔幾分鐘便傳來這種聲音,令人心一跳、身子一震。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這種咔啦聲就成了背景噪音,最後更幾乎完全消失了。習慣與適應的力量使人很快便對周遭時時出現的習以為常;而在這裡,那時不時出現的便是咔啦--咔啦咔啦咔啦--鑰匙在門鎖裡轉動的聲音,門鎖開啟、開門、進門,關門、鎖門;這是強制治療必要的安全防護措施。這裡,所有他們這些人被關押,所有他們這些人接受強制治療的地方,咔啦、咔啦、咔啦--從這種聲音可以認出醫師、護理人員和治療師;他們總是人手一串鑰匙,不時開啟門鎖,鎖上門鎖;另外還有別在褲頭上的呼叫器、緊急按鈕,以便應付--沒錯,應付緊急事件,因為所有他們這些人,所有他們這些被一道又一道的門關閉起來的人,都可能危害社會安全,有必要予以禁閉,有必要施以強制治療。

「你做了什麼事?」午餐時間,瑪麗坐在二十舍第五護理站病患用餐室一張四人小桌旁。這是個混合區,兼收男女,在整個德國仍屬少見,據說這樣對患者的再社會化大有助益。混合區,不就是混合惡劣無恥與危險嗎?她抬起頭來,正好和君特打了個照面。君特就坐在她對面,兩個手肘拄在桌上,正舉起叉子把麵鏟進嘴裡吧嗒吧嗒大聲咀嚼著。君特今年五十二歲,在這裡已經待了十三個年頭。他和鄰居起爭執,用一把霰彈槍把對方的腦袋轟去一大半,之後又用斧頭將屍體砍碎了埋在院子裡。君特休想離開這裡,這輩子休想,永遠休想。

「什麼?」她問。
「你都不講話。」接著又是吧嗒吧嗒,「我只想知道,你怎麼會被送到這裡來?」她心想,他還是別說話好。他說話時語氣虛軟無力,吐出來的字含糊不清,外加鼻塞、眼裡不時流出目屎、目光渙散、混濁。這個護理站的人絕大多數都是這副模樣,以藥物壓制、鎮定,以精神病用藥讓他們安靜,剝奪所有的行為能力,只能拖著沉重的腳步在走道或是採取安全措施的內院裡走動。

瑪麗還算幸運,她只在可能因憂傷、痛苦而崩潰時才需要服用些許鎮定劑,平時則服用副作用不大、高劑量的抗憂鬱藥;劑量是一般的三倍。這種藥不會讓人失去活動力,但能幫她控制強迫意向。依據ICD-10(國際疾病分類代碼第十版),瑪麗的疾病屬於F42.0:強迫思考。

瑪麗的律師如此向她說明;一個簡單的字母外加幾個數字,就代表了那個難以捉摸、長期以來凌虐著瑪麗的惡魔;一個簡單的字母外加幾個數字,就代表了主宰著她的腦、她的精神、她整個人生,並且將她的人生徹底摧毀的恐怖畫面與意念。另外還有輕微的F33(復發性抑鬱)、F61(混合型和其他病態人格),這種病態人格究竟為何,直到目前還不太清楚(表演型?被動攻擊型?反社會?不過,在這裡應該會慢慢發現的)。此外還有F44.0(解離性失憶症),因為她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殺死派屈克、怎麼會殺死派屈克的。最後還有F43.1(創傷後應激障礙),這些林林總總的診斷結果又互有交集。 瑪麗為什麼會來到這裡?她大可直接搬出這些疾病代碼來答覆君特的問題,但所有這些代碼沒有一個能呈現完整的真相,沒能呈現她究竟是什麼的真相:她是個怪物,跟他--君特一樣,跟這裡的每一個人同樣的怪物。→【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