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作者】蓋兒.芙曼(Gayle Forman)

記者出身的蓋兒,曾為《Seventeen》、《柯夢波丹》、《國家》《ELLE》等雜誌寫過報導。她的小說處女作《理智姊妹》,就是從她為《Seventeen》雜誌所寫的文章衍生而成的。

而她的第二部小說《如果我留下》出版後,即廣受媒體和讀者好評,不但贏得《出版家週刊》二○○九年度最佳童書和亞馬遜網路書店二○○九年度十大青少年小說的殊榮,並獲得「美國獨立選書獎」二○一○年度最佳青少年小說提名。本書更已被電影《暮光之城》的製作公司買下版權,改編電影將於2014/8/22於北美上映。

目前蓋兒與家人居住在紐約布魯克林。

 

「那真是令人困惑的早餐。」
那個聲音。昨晚看了四幕演出之後,我立刻認了出來。
我抬頭一看,他就在那裡。臉上掛著慵懶的微笑,好像他剛睡醒似的。
「怎麼困惑了?」我問。我應該覺得很驚訝的,但是不知怎的我並沒有。我只是拚命咬住下脣,免得露出開心的笑容。
他沒有回答。他走到櫃臺點了杯咖啡,然後轉頭看我的桌子。我對他點點頭。
「從各方面來看都很困惑。」他在我對面坐了下來。「就像還有時差的外派人員。」
我低頭看著我的三明治、茶和洋芋片。「這是有時差的外派人員?你怎麼會這樣形容呢?」
他吹了吹咖啡。「很簡單。第一,現在還不到早上九點,所以喝茶是合理的。但是三明治和洋芋片?那是午餐的食物。我還沒有講到可口可樂呢!」他輕敲可樂罐。「妳看,時間點都弄混了,妳的早餐有時差。」
我忍不住笑了。「因為甜甜圈看起來很噁心。」我指指櫃臺。
「沒錯。所以我自己帶了早餐。」他從包包拿出蠟紙包的食物,開始打開包裝。
「等等,那看起來也像是三明治。」我說。
「不算是。那是麵包和哈格史辣(hagelslag)。」
「 哈格什麼?」
「哈─格─史─辣。」他打開三明治讓我看。內餡是奶油和某種巧克力米。
「你還說我的早餐令人困惑?你的早餐根本就是甜點。」
「荷蘭的早餐就是這樣。非常典型的吃法。這個或厄斯密特(uitsmijter),基本上就是火腿炒蛋。」
「這不是考試吧?因為我連唸都唸不出來。」
「厄─思─密─特。我們可以晚一點再練習。不過這讓我想到為什麼妳的早餐像外派人員的第二個原因。妳先吃吧!邊吃我邊說給妳聽。」
「謝謝。很高興你可以一心二用。」我笑著說。這真是再奇怪也沒有了。因為一切發生得好自然。我想我是真的在和他打情罵俏,利用早餐時間以早餐為話題。「你說外派人員是什麼意思?」
「就是在外國生活的人。妳知道的,妳早餐吃三明治,非常美式的吃法。至於茶,那完全是英式的。然後妳又配上酥脆薯片,或者你們稱為洋芋片。妳選了醋鹽口味,那也是英式風味。但是妳拿它當早餐吃,那又是美式作風。還有早餐喝可口可樂也是。可樂和洋芋片,妳在美國都是這樣吃早餐的?」
「你怎麼知道我是美國人?」我挑戰他。
「除了妳參加美國人的旅行團,講話有美國口音以外嗎?」他咬了一口那個叫什麼的三明治,又喝了一大口咖啡。
我再度咬住嘴脣忍著笑。「對,除了那些之外。」
「那些是唯一的線索,真的。其實妳看起來不太像美國人。」
「是嗎?美國人是什麼樣子。」我打開我的洋芋片。空氣中立刻瀰漫一股強烈的人工醋味。我請他吃一些,但是他婉拒了。他又咬了一口自己的三明治。
他聳聳肩。「金髮,大——」他比出大胸部。「柔和的五官。」他的雙手在面前揮了揮。「長得很漂亮,就像妳朋友。」
「但是我不像那樣?」我不知道我幹麼要問他這個。我知道自己的長相。黑頭髮、黑眼珠,立體分明的五官。身材不夠玲瓏有致,胸前也不夠偉大。我突然有點悻悻的,他這樣和我搭訕,是為了要追梅蘭妮嗎?
「不。」他用深邃的眼眸注視我。昨晚我覺得他的眼眸幾乎像黑色的,但現在我和他如此靠近,我發現他的眼睛近看有好多色彩——灰色、棕色,甚至還有一絲金色在深色眼珠中閃動。「妳知道妳像誰嗎?露意絲•布魯克。」
我茫然看著他。
「妳不知道她?那個默片明星?」
我搖搖頭。我對默片沒什麼研究。
「她是十九世紀的超級巨星。美國人,了不起的女演員。」
「而且不是金髮。」我開玩笑。但是他沒有笑。
他又咬了一口三明治,嘴角沾了一點巧克力米。「荷蘭人很多都是金髮。我自己也是。露意絲•布魯克是黑髮。她有一對憂傷的眼睛,五官非常立體。妳的五官和頭髮和她很像。」他摸摸和昨晚一樣蓬亂的頭髮。「妳真的很像她,我應該叫妳露意絲。」
露意絲,我喜歡。
「不,不叫露意絲。是露露,那是她的小名。」
露露。我更喜歡這個名字。
他向我伸出手。「嗨,露露。我是威廉。」
他的手很溫暖,我們緊緊交握了一下。「很高興認識你,威廉。或者我該叫你賽巴斯汀,如果我們都要取個新名字的話。」
他笑了起來,連眼睛都瞇起細細的笑紋。「不,我比較喜歡威廉。賽巴斯汀有些——該怎麼說呢?妳仔細想想,就會發現他太被動了。他娶了奧莉薇亞,但她想嫁的人其實是他的雙胞胎妹妹。莎士比亞的戲劇經常這樣。女人總是去追求她們想要的,男人就是接受事實。」
「我不知道,我對昨晚皆大歡喜的結局,覺得還蠻高興的。」
「哦!那是不錯的童話故事。但就是童話故事而已。我覺得莎士比亞應該讓他的喜劇人物有美好的結局。因為他對筆下的悲劇人物好殘忍。例如《哈姆雷特》或《羅密歐與茱麗葉》,他簡直是虐待狂。」他搖搖頭。「賽巴斯汀還可以接受。他只是沒有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莎士比亞把這個優勢給了薇奧拉。」
「所以你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我問。我不敢相信我竟然問他這個。我小時候常去溜冰場玩。我心裡總覺得自己可以在冰上旋轉、跳躍,可是等我真正站到冰上,我幾乎連站也站不穩。等我長大一些,我的人際關係就像這樣:我心裡總覺得自己活潑大膽,但表現出來卻是溫和有禮。就連和伊凡交往時也一樣。他是我高二和高三時期的男朋友。我依然不是那個可以自在旋轉、跳躍的女孩。但是今天我顯然溜得順暢極了。
「哦,我完全不行。我是那種順風而行的人。」他停下來想了一下。「也許這就是我飾演賽巴斯汀的理由。」
「所以現在風要把你吹向何處?」我問。真希望他會在倫敦停留。
「我要從倫敦搭另一班火車回荷蘭。表演季在昨晚結束了。」
我有點洩氣。「哦。」
「妳還沒吃妳的三明治呢!我先警告妳,他們的起司三明治還加了奶油,而且是那種人工奶油。」
「我知道。」我拿出看起來皺皺乾乾的蕃茄片,再以餐紙拭去多餘的奶油或乳瑪琳。
「配上美乃滋會比較好吃。」威廉告訴我。
「如果內餡是火雞肉,配美乃滋就不錯。」
「不。起司和美乃滋很搭的。」
「聽起來臭臭的。」
「那是因為妳沒有吃過適合的美乃滋。我聽說美國人吃的美乃滋並不適合。」
我忍不住大笑,笑到茶都從鼻子噴出來了。
「怎麼了?」威廉問。
適合的美乃滋。」我笑到喘過氣才說。「這讓我聯想到壞女孩美乃滋,就是那種偷拐搶騙的壞種。還有好女孩美乃滋,就是那種規矩端坐的好女孩。問題是從來沒有人介紹我認識這種好女孩美乃滋。」
「完全正確。」威廉也開始大笑。
我們兩個笑得正開心,梅蘭妮進入餐車了。她手上拿著她的包包,還有我的毛衣。「我到處找不到妳。」她繃著臉說。
「妳說到倫敦再叫醒妳的。」我望向車窗,外頭已經不是美麗的英國鄉間風光。取而代之的是醜醜的灰色建築物。我們已經到了都市近郊。
梅蘭妮看到威廉眼睛張得好大。「所以你畢竟沒有遇上船難。」她對他說。
「沒有。」威廉回答的時候,眼睛依然注視著我。「別生露露的氣。是我的錯,是我把她留在這裡的。」
「露露?」
「對,露意絲的簡稱。這是我的新名字,。」我看著她,以眼神示意她別出賣我。我喜歡當露露,我還不想放棄這個名字。
梅蘭妮揉揉眼睛,彷彿還沒睡飽。不過她聳聳肩,往威廉身邊一坐。「好吧!妳想當誰就當誰。我倒是頭痛到想換一顆新腦袋。」
「她還不習慣宿醉。」我告訴威廉。
「閉嘴啦!」梅蘭妮分辯。
「不然妳希望我說,妳早就習慣宿醉了嗎?」
「妳今天早上還真是活潑啊!」
「這個給妳。」威廉從背包拿出一管白色容器,搖出幾個白色圓錠放在梅蘭妮手中。「把這個含在舌頭下方溶解,可以舒緩妳的頭痛。」
「這是什麼?」梅蘭妮狐疑的問。
「草藥。」
「你確定這不是什麼強暴藥丸?」
「對,因為他想讓妳在火車上不省人事。」我說。
威廉讓梅蘭妮看容器上的標籤。「我媽媽是自然療法的醫生。她用這個配方來治療頭痛。我想她不是為了要強暴我。」
「嘿!我爸爸也是醫生。」我說。雖然我爸是胸腔科醫生,剛好和天然草藥相反的西醫。
梅蘭妮看了藥丸好一會,最後才放入口中含在舌下。等火車十分鐘後到站,她的頭痛已經好多了。
我們三個不約而同的一起下火車。梅蘭妮和我拉著快爆滿的拖輪行李箱,威廉揹著輕便的背包。月臺被夏季豔陽烤得很熱,我們走進相對涼爽的馬里波恩車站。
「薇若妮卡傳簡訊給我,她會遲到幾分鐘。」梅蘭妮說。「她要我們在WH史密斯等她。天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那是一家書店。」威廉指著車站大廳的對面說。
紅磚砌的車站內部很漂亮。但我有些失望,這不是那種華麗的大車站。我原本希望能看到啪啦啪啦翻動的離站時刻表,標示火車通往的各個目的地。不過這個車站只有一排簡單的電視螢幕,上面顯示各班火車的開車時刻。我走過去看,那些目的地都不是充滿異國情調的大城市。而是像海威科姆、班柏利這種小鎮。就我所知,這些地方也許都不錯。這實在有點傻氣。我才剛結束一趟歐洲大城市之旅,走訪了羅馬、佛羅倫斯、布拉格、維也納、布達佩斯、愛丁堡,現在又回到倫敦。旅行期間我幾乎都在數著還有幾天能回家。我不知道為何現在突然出現想要浪跡某地的念頭。
「怎麼了?」梅蘭妮問我。
「哦,我只是希望看到大型的離站時刻表。就像機場那種大型看板。」
「阿姆斯特丹的中央火車站就是那種看板。」威廉說。「我總喜歡站在看板前面,想像我可以隨便選個地方前往。」
「對吧?就是這樣!」
「怎麼回事?」梅蘭妮看著電視螢幕。「妳不喜歡北俾瑟斯特?」
「聽起來不像巴黎那麼精采刺激。」我說。
「哦,拜託。妳還念念不忘那個?」梅蘭妮轉頭解釋給威廉聽。「我們在羅馬之後本來要去巴黎的。但那邊的航管人員在罷工,所有班機都取消了。距離那麼遠也無法搭巴士過去。她到現在還在懊惱這個。」
「法國經常有罷工活動。」威廉點點頭。
「最後我們改去布達佩斯。」我說。「我喜歡布達佩斯,但我不敢相信自己都這麼接近巴黎了,竟然沒有辦法去看看。」
威廉認真看著我,手裡扭著背包的繫帶。「那就去呀。」他說。
「去哪裡?」
「去巴黎。」
「不行,行程已經取消了。」
「現在可以去。」
「旅行團已經結束了。反正他們可能還在罷工。」
「妳可以搭火車去。從倫敦到巴黎只要兩個小時。」他看看牆上的大鐘。「妳中午就可以在巴黎吃午餐了。那邊的三明治比這裡好吃多了。」
「可是——可是我不會說法語。我沒有旅遊指南。那邊是用歐元吧?」我想了一堆我無法前往的藉口。但威廉又不是建議我跳上火箭去月球。我知道歐洲很小,許多人會這樣說走就走。但我不是。
他依然看著我,頭微微偏向一邊。
「這行不通的。」我做了決定。「我對巴黎一無所知。」
威廉看看牆上的鐘。過了一會他轉身看我。「巴黎我很熟。」
我的心開始狂跳。但我的理智依然在找各種推拖不去的理由。「我不知道我的錢夠不夠。來回車票要多少錢呢?」我從包包拿出剩下的錢數了數,我還剩下足夠度過這個週末的英鎊。還有一張信用卡是為了應付緊急情況的。另外媽媽給了我一張百元美金的大鈔,那是在真正危急,連信用卡都不管用時才能動用的。但這根本稱不上緊急情況,如果我用了信用卡肯定會驚動爸媽。
威廉從口袋掏出一疊外幣。「別擔心,今年夏天收穫很不錯。」
我呆呆看著他手中的鈔票。他真的要這樣做?帶我去巴黎?為什麼他願意這樣呢?
「我們買了明晚的票,要看《順其自然》了。」梅蘭妮理所當然的說。「而且我們星期天就要回國了。妳媽媽會嚇壞的。說真的,她肯定會殺了妳。」
我看著威廉。他只是聳聳肩,彷彿他無法否認那是事實。
我正要打退堂鼓,謝謝他的好意。但露露的精神突然活躍起來,因為我竟然對梅蘭妮說:「如果她不知道,就不會殺了我。」
梅蘭妮大叫:「妳媽耶?她肯定會知道的。」
「如果妳掩護我就不會。」
梅蘭妮沒有說話。
「拜託。這趟旅行我掩護妳好幾次了。」
梅蘭妮誇張的嘆氣。「我只是去酒吧而已,又不是去一個全然不同的國家。」
「妳之前才批評我沒有冒險精神。」
梅蘭妮啞口無言。不過她馬上改變策略。「如果妳媽打我的手機要找妳呢?我要怎麼掩護妳?妳知道她會打電話查勤的。」
媽媽很生氣我的手機在歐洲不能用。我們本來以為可以漫遊的,結果卻不行。媽媽還打去電話公司發飆。不過事已至此,再生氣也無濟於事。幸好結果也沒有太大影響。媽媽有我們的行程表,知道何時打電話到旅館房間可以找到我。如果我不在旅館的時候,她就會打梅蘭妮的手機。
「也許妳可以把手機關機,讓它直接進入語音信箱?」我提出建議。我看著威廉,他手上依然抓著那疊紙鈔。「你確定要這樣做嗎?我以為你要回荷蘭了。」
「我本來也以為是。但現在風又把我吹往另一個方向。」
我轉頭看梅蘭妮。現在就看她的了。她瞇著綠色眼眸打量威廉。「如果你敢強暴或謀殺我朋友,我會殺了你。」
威廉咂咂舌頭。「妳們美國人真是暴力。我是荷蘭人。我最糟就是騎腳踏車輾過她而已。」
「因為抽大麻的關係!」梅蘭妮加了一句。
「好吧!也許因為那樣。」威廉承認。接著他注視我,我感覺心中一陣忐忑。我真的要這樣做嗎?
「怎麼樣?露露,妳怎麼說?妳想去巴黎嗎?就去一天?」
這實在太瘋狂了。我甚至不認識他。而且我可能被媽媽發現。一天能走訪巴黎多少地方呢?由各個方面來看,這都是非常嚴重的錯誤。我知道是這樣,但仍然無法改變我打算去巴黎的決定。
所以這一次我不再說「不行」了。我試著說點不一樣的。
我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