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三年八月二十四日

修•葛萊斯先從軟泥上新的分趾蹄印下手，有兩組腳印從河的邊緣開始出現，這一定是鹿跑來喝水的地方，喝完後又踏進茂密的柳樹林裡。河狸不停經過處已經踩出一條小徑，現在有各種獵物都經過這裡。小徑旁堆著糞便，葛萊斯彎腰碰了碰這一顆顆豆子大小的糞便，還溫溫的。

葛萊斯往西邊一看，太陽還高高掛在遙遠的高原上，從此處看高原，形成了模糊的地平線。他估計三小時後太陽才會下山，時間還很早，但是隊長帶著其他人要一小時才能跟上。此外，這裡還是個紮營的好地方。柳樹後方有一片棉白楊，能夠遮蔽營火，也可以用來升火。柳樹非常適合做成烤肉架。葛萊斯注意到柳樹中間散布著一些李樹，覺得非常幸運，這樣就可以把果子和肉一起磨成乾肉餅。葛萊斯接著往下游看，布萊克•哈利斯跑哪兒去了？

獵人每天要面對的諸多挑戰中，相較之下，找食物可謂是最緊急的任務。和其他任務一樣的地方是，找食物同時會有好處和風險。他們身上真的已經沒有食物了，因為他們在密蘇里河拋下了平底船，徒步往大河上走。幾個人身上有茶葉和糖，不過大夥兒身上幾乎都只有用來醃肉的鹽。大河的這一條分流有不少獵物，他們每天晚上都可以吃到新鮮的肉，但打獵就要開槍，槍聲能夠傳到好幾公里外，等於是告訴敵人自己的位置。

自從離開密蘇里河，這些人一直遵守著某個模式，每天有兩個人負責在前方偵察。這時他們的路線是固定的，就是沿著大河走。偵察前鋒的主要任務就是要避開印第安人、找到紮營點和食物。他們每隔幾天就會獵到新鮮獵物。

獵到鹿或小水牛後，前鋒就會準備晚上的營地，先把獵物放血，準備木頭，在兩到三個小方坑裡升起小小的火。幾個小火的煙加起來自然少過一個大營火的煙，而且亦可讓烤肉的面積增加，熱源相對較多。萬一敵人晚上發現他們，不同的火光還會讓敵人以為他們人數較多。

營火開始燃燒後，前鋒就會處理獵物，切好當下要吃的肉，剩餘的則是切成條狀。接著，他們會用綠色的柳樹枝大略搭個烤肉架，在肉條抹上鹽巴，掛在火的上方。肉乾的製作方式和永久居住的營區有所不同，後者的肉都是為了保存好幾個月而準備，但目前的肉只能保留個幾天，至少要保留至下個新鮮獵物到手前。

葛萊斯從柳樹林走到一塊空地搜索，他知道鹿就躲在前面。不過這時他發現有對小熊，跌跌撞撞朝他過來，像愛玩的小狗般大叫著。這些小熊在春天出生，每隻五個月大左右就已重達四十五公斤。牠們靠近葛萊斯時咬了咬彼此，約略一秒鐘左右，這情景非常好笑。不過，葛萊斯在看著小熊們轉啊轉的動作時稍稍恍神，沒有抬起頭留意遠方四十幾公尺外的空地，也沒預料到小熊出現所代表的意涵。

這時他才想到，胃猛地抽搐一下。第一聲的隆隆吼叫穿越空地而來，小熊們突然止步，停在葛萊斯前方三公尺遠處。葛萊斯此刻眼中沒有小熊，他直視著空地那端的草叢。

在親眼看到母熊前，就聽得出牠應該有多大隻。不是因為牠踩過樹枝的聲音劈啪作響，宛若踩草般輕而易舉，而是聽到牠的鳴叫響徹雲霄，低沉的聲音像是打雷或樹倒的轟隆巨響。也只有龐然大物，才能傳遞如此低沉的聲音。

母熊的咆哮聲隨著牠穿越空地的腳步而越發強勁，黑色的眼珠盯著葛萊斯，頭則低低的嗅聞著地上這個陌生氣味。這個味道現在和牠幼獸的味道混在一起。這時，母熊的頭面向著葛萊斯，身體先是蜷曲著猶如馬車上沉重有力的大型彈簧。葛萊斯目睹這頭動物強健結實的肌肉，不禁感到驚奇，壯碩的前腳連接著寬闊的臂膀，背上的銀色毛髮顯示牠是一頭灰熊。

葛萊斯邊在腦中盤算著該怎麼做、邊還要克制自己的反應。他身體的自然反應當然是想要快點逃跑，穿過柳樹林、跳進河裡。或許他可以跳到低一點的地方，逃到下游。但是母熊已經非常靠近，大概只在他前方三十公尺，根本無處可逃。葛萊斯趕緊找棉白楊，想要往樹上爬，說不定可以爬到熊搆不到的地方，然後再從上方開槍。但是不行，那些樹在母熊的後方，而自己背後的柳樹無法提供足夠的防禦。如今，他只剩下一個選擇：站在原地開槍。只有一次機會可以用這把點五三口徑的子彈阻止這頭母熊了。

灰熊開始猛衝，帶著護子心切的怒火吼叫著。葛萊斯甫聽到，身體隨即有轉身逃跑的衝動，但是灰熊前進的速度立刻讓他發現逃跑沒有用。葛萊斯立刻拉上擊錘，舉起槍，從鹿角型照門間瞄準，卻驚恐地發現這頭動物不僅巨大，還十分靈敏。葛萊斯曾經看過灰熊中了五、六槍還沒死，他現在卻只有開一槍的機會。

灰熊的頭動個不停，很難精確地瞄準。大概在距離葛萊斯十步之內，母熊停下並站了起來，足足比葛萊斯高了近九十公分。牠轉動身體，揮舞著足以讓人致命的雙爪，葛萊斯近距離瞄準牠的心臟，扣下扳機。

燧石點燃火藥，安司達特來福槍發射子彈，空氣裡滿是銷煙和黑色火藥的味道。子彈射進灰熊的心臟時，牠大吼了一聲，但攻擊並沒有因此變慢。葛萊斯丟下手上已經沒用的來福槍，伸手去拿繫在腰帶上的刀子。母熊的爪子一落下，他立刻感覺到十五公分長的爪子刺進上臂、肩膀和喉嚨裡。這一擊把葛萊斯打倒在地，刀子掉了，他倒在地上用腳倒退，無力地想找柳樹躲藏。

這時，灰熊四肢落地，往他身上撲去。葛萊斯蜷縮成一團，保護著自己的臉和胸。灰熊往他的後頸一咬，再把他從地上舉起，狠狠一甩，力道之大，葛萊斯覺得自己的脊椎可能要斷了。接著，母熊的牙齒在他的肩胛骨上撕咬，背部和頭皮被爪子狠狠地來回抓傷，葛萊斯發出痛苦哀鳴。母熊又把他丟到地上，然後往他的大腿一咬，開始用力甩。葛萊斯被高高拋起又狠狠落地，只能驚愕地躺著，意識清醒卻無力抵抗。

倒地不起的葛萊斯看著上方，面前的母熊用後腿站立。葛萊斯的恐懼與疼痛暫時退卻，反而驚訝地看著如此高大的動物，整個人都傻了。母熊發出最後一吼，葛萊斯的內心彷彿也跟著震盪出回音，深知這頭熊有多少分量。熊毛上溼冷的味道，壓過了葛萊斯的其他感官。這是什麼？他腦袋裡想著，然後出現了一條黃狗的畫面，在小木屋門廊的厚地板上舔著小男孩的臉龐。

他頭上明亮的天空逐漸變得黯淡。

作者麥克•龐可的《神鬼獵人》記事

讀者可能會好奇這本小說裡事件的真實性多高。皮草貿易年代歷史和傳說有許多模糊不清的界線和交雜，有些傳說無疑侵入了修•葛萊斯的真實歷史。《神鬼獵人》是本小說著作，話雖如此，我還是致力於維持主要事件的真實性。

修•葛萊斯被灰熊攻擊是千真萬確之事，這是他在一八二三年秋天為洛磯山皮草公司搜索偵察時發生的事情。還有他被同僚丟下，包括兩個留下來照顧他的人，以及他活下來踏上復仇之路都是確有之事。修•葛萊斯的歷史研究以約翰•梅爾（John Myers Myers）的著作最為齊全，他寫的傳記《修•葛萊斯的傳奇故事》（The Saga rfHugh Glass）饒富趣味。梅爾解釋了許多葛萊斯最為重要的事件，包括被海盜拉非特監禁以及日後被印第安人波尼族抓到的事件。

至於吉姆•布萊傑是不是留下來照顧葛萊斯的人之一，歷史學家的看法就有歧異了，不過多數的歷史學家認為是他沒錯（最熱切反對的歷史學家是塞西爾•奧特Cecil Alter，可參考一九二五年出版的布萊傑傳記）。有許多證據指出葛萊斯在大角河的貿易站和布萊傑正面攤牌，爾後原諒他。

我擅自改編歷史的地方，想要在此註記說明。有些相當具有說服力的證據指出葛萊斯最後在阿特金森駐防區抓到了費茲傑羅，發現他穿著美國陸軍制服，不過，這些歷史資料描述相當草率，並沒有我所描繪的正式審理。康斯坦堡少校這個人物完全是虛構的，葛萊斯在費茲傑羅肩上開了那一槍也是。另外，也有證據指出葛萊斯和拉吉馮等人先分道揚鑣，之後阿里卡拉人才攻擊那些船夫（夏邦諾真的有可能跟拉吉馮同行，而且活過那場攻擊，不過證據不夠明顯）。麥教授、多明尼克•卡托、處男卡托這些角色完全是虛構的。

陶巴特站及其居民都是虛構，不過這個地理位置盡可能詳實設計。一八二四年春天，葛萊斯和同伴遇到阿里卡拉人的攻擊的確有發生，位在普拉特河和（日後命名的）拉勒米河的匯流處。十一年後，威廉貿易站，也就是拉勒米貿易站的前身在該處設立。

對皮草貿易年代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在齊坦丹（Hiram Chittenden）的作品《美國西部的皮草貿易》（暫譯，原書名The American Fur Trade of the Far West）找到樂趣，或是可以參考比尤特立（Robert M. Utley）較近期的作品《荒野的危險生活》（暫譯，原書名A Lift Wild and Perilous）

本書描繪的事件後，許多重要的人物都繼續他們的冒險，有悲劇、有光榮的故事。以下是較為知名的：

安卓•亨利隊長：一八二四年夏天，亨利和一群手下在今天的懷俄明州會面。雖然不足以支付公司的債務，不過亨利已經獵得相當數量的皮草，史密斯則是繼續待在前線，亨利負責帶著收穫回到聖路易。雖然數量稱不上滿意，但是艾希力認為這些皮草的數量值得再回去野外。他又獲得下一次探險的資金，一八二四年十月二十一日起讓亨利留下來掌管聖路易。歷史資料沒有說明亨利為什麼沒多久就退出拓荒事業。

要是亨利持有洛磯山皮草公司的股份再一年，像是企業中其他主要股東一樣，他可能就可以賺很多。不過，亨利又展現出他怪異的厄運特質，以相當連架得金額售出股份，雖然讓他生活無虞，但是亨利卻開始當了擔保人，好幾個債務人未履行債務時，擔保人亨利便一無所有。一八三二年，亨利身無分文死去。

威廉•艾希力：同家企業裡兩個合夥人竟然會有如此不相同的命運，非常奇特。雖然艾希力債臺高築，他還是堅定相信皮草生意可以賺錢。一八二四年失去密蘇里河的掌控權後，艾希力率領一匹獵人到普拉特河的南方岔口。他還成為第一個在綠河上航行的白人，不過在今天的艾希力河的河口差點落成喪命。

冒險途中沒有什麼皮草可以展現，艾希力和他的人馬遇到了哈德森灣公司一群喪氣的獵人。不知透過什麼樣神秘的交涉過程，艾希力最後竟有了好幾百袋的河狸皮草。有些人傳說美國人搶了哈德森灣的存貨，不過有較多可信的報導說艾希力不過是盡力討價還價。不管如何，艾希力一八二五年秋天在聖路易以二十萬元賣出這些皮草，賺得一輩子吃不完的財富。

一八二六年的會面中，艾希力將他在洛磯山皮草公司的股份賣給了傑德•史密斯、大衛•傑克森、威廉（David Jackson）、威廉•塞伯萊特（William Sublette）等人。艾希力創造了皮草貿易會面的體制（rendezvous system）、催生皮草貿易年代許多傳奇事業、獲得自己的歷史定位，於是光榮從這個產業退休。

一八三一年，密蘇里的人民選了艾希力替代死於對決中的眾議員史賓塞•波提斯（Spencer Pottis），之後還連選連任。一八三七年從政界退休，一八三八年辭世。

吉姆•布萊傑：一八二四年秋天，吉姆•布萊傑跨過了洛磯山，成為第一個踏上大鹽湖水域的白人。一八三零年，布萊傑成為洛磯山皮草公司的合夥人，然後在皮草貿易這個圈子待到一八四零年代皮草貿易崩解為止。皮草貿易退潮時，布萊傑跟緊下一波的浪潮，往西部拓荒。一八三八年，他在今天的懷俄明州建立了「布萊傑貿易站」，成為「奧勒岡小徑」上重要的貿易據點，日後還成為軍事據點和驛馬快信（Pony Express）的一站。一八五零年代和六零年代，布萊傑常常擔任拓荒者、探索單位、美軍等的嚮導。

布萊傑於一八七八年七月十七日在密蘇里的威斯波爾特地區過世，一生擔任過獵人、探險家、嚮導，人稱是「山區探險之王」（King of the Mountain Men）。今天西部有許多山脈、河流、城鎮都有他的名字。

費茲傑羅：費茲傑羅的事蹟相當少。歷史上確實有此人，也通常被認為是拋下葛萊斯的人之一。有人認為他也離開了洛磯山皮草公司，然後加入阿特金森站的美軍服役。他其餘的人生都是我虛構的。

修•葛萊斯：葛萊斯從阿特金森離開後，似乎是到了聖路易，把亨利的口信給艾希力。在聖路易的時候，葛萊斯遇到了一群要去聖大非的獵人，於是加入了他們，日後有一年的時間都在黑羅河（暫譯，Helo River）上打獵。一八二五年左右，葛萊斯在道斯村，這裡是西南部的皮草貿易中心。

西南部乾旱的河川很快就玩不下去，葛萊斯於是又往北走。他一路在克羅拉多河、綠河、蛇河沿路打獵，最後在密蘇里河上游源頭落腳。一八二八年，所謂的「自由獵人」選了葛萊斯擔任他們利益的協商代表，要打破洛磯山皮草公司的壟斷。葛萊斯打獵的範圍最西邊有到了哥倫比亞河，洛磯山脈東側成為他日後注意力的焦點。

一八三三年冬天葛萊斯在一個名叫「凱斯站」（Cass Fort）的前哨站，距離亨利在黃石河和大角河交會的舊站相當近。某個二月的早上，葛萊斯和兩個同僚要跨過結冰的黃石河，準備嘗試要打獵，結果被三十名埋伏的阿里卡拉戰士襲擊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