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發現高塔後的次日早晨,我們起了個大早,吃了早餐,熄滅了營火。空氣中有一股這季節常有的冰涼寒意。勘測員打開武器箱,給了我們每人一把手槍。她自己則繼續持有那把突擊步槍,槍管下方還附有手電筒。我們原本沒預測到竟然這麼快就需要打開那個箱子,雖然沒有人出言抗議,但我在大夥兒之間感覺到了新的緊張氣氛。我們知道第二支前往X禁區的探險隊隊員用槍自殺,而第三支探險隊則射殺了彼此。一直到後來的好幾支探險隊都沒有任何傷亡後,我們的上級才又再次開始發放武器。我們是第十二支探險隊。

所以我們四人回到了高塔。陽光穿透過苔癬和樹葉照射了進來,在入口處的平整表面上點綴出如群島般的效果。它看起來依然平淡無奇、了無生氣、絲毫沒有不祥的感覺..然而要站在那裡盯著入口看,卻需要極大的勇氣。我注意到人類學家檢查了她的黑盒子一下,看到它沒有發出紅光後鬆了一口氣。如果有的話,我們都必須放棄探索,改從事其他任務。儘管感到微微恐懼,但我可還不想要那樣。

「妳們覺得這下面有多深?」人類學家問道。

「記住,我們要對測量數據有信心。」心理學家回答道,微微地皺起眉頭。「測量數據是不會說謊的。這個建築直徑為六十一.四呎。高出地面七.九吋。樓梯井的位置顯然是位在或靠近正北方,這一點或許最終可以告訴我們,它是如何被創造出來的。它的建材是石頭和貝殼灰岩,而非金屬或磚塊。

這些都是事實,而它不在地圖上這一點,代表的或許只是因為一場暴風雨才終於揭露了它的入口。」

我覺得心理學家對測量數據的信心,以及她把高塔不在地圖上這件事合理化的做法詭異得有點..可愛?或許她只是想要消除我們的疑慮,但我倒覺得她其實是想要消除她自己的疑慮。她的立場,要帶領我們而且可能知道得比我們還多,一定很困難而且寂寞。

「我希望它只有六呎之深,好讓我們能夠繼續勘測。」勘測員說道,一副故作輕鬆的模樣,不過緊接著,她,還有我們,全都意識到她語句中所影射的「六呎 」這個字眼,一陣靜默也降臨在我們身上。

「我想要妳們知道我一直覺得它是座高塔。」我坦承道。「我實在無法把它看成隧道。」即使那會影響她們對我心理狀態的評估,但我認為在下去探險之前先做出這樣的區隔似乎很重要。我看到的是一座高塔,深陷入地底。想到我們就站在它的塔頂讓我感到有些暈眩。

那時她們三人全都盯著我看,彷彿我就是黃昏時的奇怪悲鳴聲,片刻之後心理學家心不甘情不願地說道:「如果那樣可以讓妳覺得更加自在,那我不認為有什麼問題。」

靜默再次降臨在我們身上。就在樹蔭下方。一隻甲蟲沿著樹枝盤旋而上,所經之處留下塵埃微粒。我想我們全都意識到,唯有現在才讓我們感覺真正進入了X禁區。

「我先進去,看看下面有什麼。」勘測員終於說道,我們也都很樂意聽從她。

最初的樓梯井陡峭地往下彎曲,階梯十分狹窄,因此勘測員只得用倒退的方式進入高塔。我們用樹枝清除蜘蛛網,她則逐漸朝下進入樓梯井。她搖搖欲墜地站在那裡,武器背在她背上,抬頭望著我們。她已經將頭髮往後紮起,那使得她的臉部線條看起來緊繃而憔悴。我們是不是應該在這一刻阻止她呢?做出其他打算?如果是的話,我們當中沒有人有膽量這麼做。

她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幾乎像是在批判我們,勘測員開始往下走去,直到我們只能看見她的臉被下方的陰暗包圍,然後就連什麼都看不見了。她所留下的空洞令我感到震驚不已,彷彿發生的是相反的情況:像是有張臉突然從黑暗中飄了出來。我驚喘一聲,心理學家則瞪了我一眼。人類學家忙著往下注視著樓梯井,所以沒有注意到這一切。

「一切還好嗎?」心理學家對勘測員喊道。一秒鐘前一切都還好。為什麼現在會有所不同?

勘測員發出一個尖銳的哼聲作為回答,彷彿像是同意我的想法。因為片刻之前,我們依然可以聽見勘測員費力走在那些短階梯上的聲音。然後是一片靜默,之後又傳來不同的節奏聲響,乍聽之下彷彿來自另一個不同的來源,令人感到害怕。

但後來勘測員往上對我們喊道:「這一層是安全的!」這一層。我內心一部份雀躍了起來,原來我對高塔的看法尚未被推翻。

那也是我要和人類學家一起下去的信號,而心理學家則在入口處站崗。「該走了。」心理學家說道,敷衍的口氣彷彿像是我們正在學校準備下課一樣。

一股我尚且無法辨識的情緒傳遍全身,頓時間我在視野中看到了黑色的陰影。我如此急切地跟在人類學家身後往下穿越殘餘的蜘蛛網和保存完好的昆蟲空殼,進入那個冰冷微鹹的地方,我差點就絆倒了她。我最後看到的上方世界是:心理學家微微皺著眉頭表情俯瞰著我,在她身後則是樹木,以及那和樓梯井周圍的黑暗相比幾乎令人眩目的藍天。

在下方,牆壁上佈滿了陰影。氣溫陡然下降,聲響變得隱約低沉,柔軟的階梯吸收了我們的腳步聲。距離地面大約二十呎處,是一片較低的開闊樓層。

天花板約八呎高,表示我們上方應該有十二呎高的石塊。勘測員突擊步槍上的手電筒照亮了這個空間,但她正背對著我們,環視著上面沒有任何裝飾的米白色牆壁。幾道裂縫代表了年代久遠或是曾受到突如其來的重壓。這一層的圓周顯然和露出的頂部相同,再次證實這是一座深埋地底的單一實體建築。

「下面更深。」勘測員說道,用她的步槍指著遠端,就在我們進入這一樓層入口處的正對面。那裡有一道圓形的拱門,以及暗示著通往下方階梯的黑暗。高塔,這表示這一層其實並非什麼樓層,而是樓梯平台或塔樓的一部份。

她開始朝拱門走去,而我則依然全神貫注地拿著手電筒查看著牆壁。它們的空無一物令我感到迷惑不已。我試圖想像建造這地方的人,但實在無法想像。

我再次想到,我們第一天來到營地的傍晚所見到的燈塔輪廓。我們假定那棟建築就是燈塔,因為地圖上那個位置標示了一座燈塔,而且每個人也立刻認出燈塔應有的模樣。事實上,當勘測員和人類學家看到燈塔時,兩人都表示鬆了一口氣。它同時出現在地圖與現實讓她們感到放心,就像是她們的精神支柱。熟悉它的功能也令她們感到倍加安心。

對於高塔,我們則一無所知。我們無法憑直覺得知它的完整外觀輪廓。我們不知道它的目的。而現在我們已經開始往下深入,高塔依然沒有披露任何有關這些事物的暗示。心理學家或許列舉了高塔「頂端」的測量數據,但那些數字毫無意義,也無法產生推而廣之的背景意義。少了背景意義,緊抓著那些數字不放簡直是瘋狂的行為。

「從內牆看來,這圓形有一種規律,顯示這棟建築建造得相當精密。」人類學家說道。這棟建築。她已經開始拋棄這是隧道的想法了。

我所有的思緒全都一股腦地脫口而出,就像是剛才在地面上將我吞沒的心理狀態此刻終於得以發洩。「可是它的目的是什麼?真的可以相信它沒在地圖上嗎?會不會是先前的探險隊建造並隱藏的呢?」我問了所有這些問題以及更多問題,但不期望得到答案。雖然尚未出現任何威脅,消除任何可能的靜默時刻似乎很重要。就彷彿這些空蕩蕩的牆壁是以靜默維生,如果我們一不小心,就可能會有東西出現在我們的話語之間。我知道,倘若我向心理學家傾訴這種焦慮,她一定會擔憂。即便我比其他人更能適應孤獨,但在我們探險中的那一刻,我會用警戒這個字眼來形容那個地方。

勘測員發出的一聲驚喘打斷了我的問題,對此,人類學家無疑地鬆了一口氣。

「看!」勘測員說道,將她的手電筒往下指著拱門。我們快步走過去望著她身後,也將我們的光源照向下方。

確實有一道往下的階梯,這一回彎度較緩和,階梯也較寬,但依然是同樣的建材。在約肩寬的高度,或許五呎高吧,緊貼在高塔的內牆上,我看到一種我最初以為是朦朧發光的綠色藤蔓,朝下方的黑暗處攀爬。我突然荒謬地想起我和丈夫家中浴室的壁紙圖樣。就在那時,「藤蔓」在我的注視下又起了變化,我發現它們其實是草寫的文字,約高出牆面六吋左右。

「拿好手電筒。」我說道,然後經過她們兩人身邊往下方走了幾階。血液再度湧上我的頭部,我的耳中傳來一陣困惑的喧鳴。要踏出那幾步需要極度的控制力。我不能告訴你是什麼樣的衝動驅使了我,就只因為我是生物學家,而這東西看起來極似生物體。如果語言學家在場,或許我就會聽從她了。

「別碰它,不管它是什麼。」人類學家警告道。

我點點頭,但這個發現實在太令我著迷了。如果我產生想要觸摸牆上文字的衝動,我應該是無法阻止自己的。
當靠近觀察時,我是否因為自己可以看懂上面所書寫的文字而感到驚訝呢?是的。那是否讓我有種興高采烈中夾雜著擔心懼怕的感覺呢?是的。我試圖壓抑從內心升起的上千個新問題。我非常清楚這一刻的重要性,於是我用盡可能鎮定的聲音,從開頭的地方大聲唸出:「窒息果實所在之處來自罪人之手我將造就亡者之籽與蠕蟲分享……」

然後就被黑暗吞噬了。

「文字?文字?」人類學家說道。

是的,文字。

「它們是什麼東西組成的?」勘測員問道。它們一定要是什麼東西組成的嗎?

照亮那延伸句子的光源搖晃顫動著。「窒息果實所在之處」轉而沉浸在陰影和光線之間,彷彿像是一場爭奪文字意義的戰役。

「等一下。我需要靠近一點。」我需要嗎?是的,我需要靠近一點。

它們是什麼東西組成的?

我甚至沒有想到這點,雖然我應該要。我依然試圖用語法分析它的語意,尚未產生實際採樣的念頭。但這個問題實在讓人鬆了一口氣!因為它幫助我抗拒了那分繼續閱讀下去的衝動,讓我想要往下走進黑暗之中,繼續深入,直到我讀完所有的文字為止。開頭的那些字句已經以出乎意料的方式潛入了我的心思,找到了富饒的土壤。

因此我更往前靠近,凝視著「窒息果實所在之處」。我看到那些字母,以草寫體相連,是一種在外行人眼中看起來可能像是深綠色蕨類苔癬所組成,但實際上或許是一種菌類或其他真核生物。彎曲的絲狀體靠得非常緊密,從牆壁上冒出來。從那些文字中散發出一股土壤氣息,隱約還夾帶著一股腐爛蜂蜜的味道。這個迷你森林搖擺著,幾乎難以察覺,就像在風平浪靜大海中的海草。

這個迷你生態系統中還存在著其他事物。這些生物大多數都是透明的,半隱藏在那些綠色絲狀體當中,形狀則像埋入掌根的小手。這些「手」的指尖則冠有金色的小瘤。我傾身靠向前,像個傻子一樣,完全不像一個接受了好幾個月求生訓練或甚至學過生物學的人。成為了一個受到哄騙,認為只要是文字就應該被閱讀的人。

我很不幸──或者算是幸運嗎?被一陣流動的空氣干擾之下,字母上的一個小瘤選擇在那一刻綻放開來,一小團金色芽孢噴灑了出來。我向後抽身,但我以為,我感覺到有東西進入了我的鼻子,腐爛蜂蜜的味道逐漸濃郁起來。

在慌張之下,我又向後退了幾步,借用了幾句勘測員最強而有力的髒話,不過只是在心裡。我的自然本能一向是隱瞞。我已經可以想像心理學家對於我受到污染的反應,如果我讓隊友知道的話。

「是一種菌類。」我終於說道,深吸一口氣以便控制自己的聲音。「這些字母是由菌類子實體所組成的。」誰知道那是不是真的?那只不過是最接近答案的回答罷了。

我的聲音聽起來一定比我實際上的思緒要平靜許多,因為她們的回答絲毫不帶遲疑。她們的語氣中完全沒有表現出她們看到芽孢飛撲在我臉上的跡象。

我站得如此之近。芽孢如此微小,如此微不足道。我將造就亡者之籽。

「文字?菌類所組成的?」勘測員說道,愚蠢地重複我說的話。

「人類語言史上並沒有使用這種書寫方法的紀錄。」人類學家說道。「是否有動物使用這種溝通形式?」

我忍不住笑出來。「沒有,沒有動物使用這種溝通形式。」或者,就算有,我也不記得名字,之後也沒有想起來。

「妳在開玩笑嗎?這是個玩笑,對吧?」勘測員說道。她看起來一副準備下來證明我錯了的模樣,可是卻依然站在原地不動。

「菌類子實體。」我回答道,幾乎就像是出了神。「形成文字。」

這時我感到一陣平靜。那是一種對立的感覺,彷彿像是我不能呼吸,或是不想,顯然是出於心理因素而非生理因素。我沒有發現任何身體上的變化,但就某種層面來說,那也無所謂。我知道營地裡不太可能有足以處理這種神祕事物的解藥。

最重要的是,我試圖要弄明白的事卻讓我動彈不得。那些文字是由一種我所不知道的共生子實體所形成。其次,文字上的芽孢粉塵代表我們越往高塔下方探索,那裡的空氣中也會密布著越多可能污染物。雖然會引起她們的恐慌,但有必要把這則資訊告知其他隊友嗎?不,我做出了決定。或許這樣做是自私的,但更重要的是在我們帶著適當的裝備回來之前,必須確保她們不會直接接觸。任何其他評估都取決於環境和生物學因素,而我越來越確信在這方面我根本沒有足夠的資料。

我往回走上階梯來到平台。勘測員和人類學家一臉期待,彷彿我可以告訴她們更多。人類學家尤其如坐針氈;她的目光完全無法集中在一個事物上,不停地移來移去。雖然我大可捏造資訊來阻止那永無止盡的搜尋,但我又能告訴她們什麼?除了牆上那些文字令人難以置信或荒謬,或兩者皆是的判斷以外。我倒寧可那些文字是以一個陌生的語言所書寫的;就某方面而言,如果真是如此,還比較好解決。

「我們該上去了。」我說道。倒不是因為這是我認為最適合的行動計劃,而是因為我想要減少她們接觸芽孢的機會,直到我了解它們將在我身上產生何種長期影響。我也知道如果我在那裡久留,我可能會產生想要走下階梯繼續閱讀那些文字的衝動,這麼一來,她們將必須限制我的行動,而我不知道屆時我會有何反應。

其他兩人沒有反駁。但當我們往上爬時,一時間我突然感到眩暈,身處於如此狹小的空間,讓我暫時出現了恐慌感,那些牆壁突然間看起來像血肉之軀,彷彿我們置身於一隻野獸的食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