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崩
月球爆炸了。沒有預兆,也沒有明顯原因。當時是漸圓月,再一天就滿月。精確的時間點是UTC(世界協調時間)上午五點○三分十二秒,後來代號為A+0.0.0,簡稱為「原點」。
地球上,美國猶他州某位業餘天文學家首先發現異常現象。稍早他就注意到賴納爾伽瑪排列周邊出現模糊光影,位置靠近月球赤道。原以為是隕石撞擊、揚起塵埃、形成雲層,還準備拿手機在部落格記下觀察所見──即便他拇指僵硬(當時身在高山,視野清晰,但空氣寒冷),依舊想搶先。因為其他地方的天文研究者很快會跟上,所有望遠鏡都對準同一團雲氣──但即使別人也展開行動,成為世界第一的關鍵在於拇指夠快!這是分殊榮,假如隕石砸出可見的大坑,說不定會以他命名。
可惜,他終究沒能名留青史。等他從口袋掏出手機,別說坑洞了,連月球也看不見。
這位業餘天文學家將手機塞回去,眼睛對準望遠鏡時忍不住暗罵一聲:怎麼只能看見一團黃褐呢?難道剛才手忙腳亂中撞得鏡頭失焦嗎?他抓著對焦掣鈕轉了半天不見起色。
他放棄望遠鏡,肉眼直接望向月球原本位置,結果科學家知識上的優勢不再,他同一時間與美洲幾千萬人平起平坐,並因人類未曾見過的夜空奇景瞠目結舌。
電影裡,天體爆炸總要先化為巨大火球才消失,月球並非如此。動因(後來世人這樣稱呼事件背後的神祕力量)帶來極度龐大的能量,這是事實。不過距離引爆月球所有物質的程度還很遙遠。
學界廣為流傳的理論是:因為衝擊,導致猶他州天文學家觀察到那陣揚塵。換言之,月球被來自外部的動因穿透表面、直擊核心,接著──或許從內部釋放能量,又或許是自另一側穿出。總之,其威力足以劈開月球。還有種假設,認為動因是遠古時代外星生物埋在月內的裝置,只要滿足某種條件,就會自動引爆。
無論何者為真,結果其一是月球分裂為七大塊和無數小碎片,其二是七大塊逐漸分離、各自獨立。它們外觀都是粗糙巨岩,後來受到重力影響,彼此牽引,最後沿著相同中心點各自發展出軌道,交織出一幅紛雜的圖像。
那個中心點亦即原本的月核,如今僅是宇宙中一塊真空,卻仍如過去數十億年那樣繞地球轉動。此刻地球人望向夜空,本是月亮的位置卻是許多白色巨岩緩緩翻轉、旋繞,構成某種星座。
塵埃散去後才能看到這幅畫面。起初幾小時,天上只有一團比原本月球要大的雲氣。黎明前雲團折射陽光,色澤偏紅,猶他州那位天文學家瞠目結舌,腦袋一片空白;亞洲人整晚凝望與月亮同色的模糊光影,隨著粉塵顆粒被周圍較大的碎片吸附後,幾個輪廓逐漸浮現。歐洲──接著是美洲,當地人入夜時終於能夠看清楚了:本來完整的月球變成七個裂塊。
*
「別執著已發生的事。馬上開始思考即將發生的問題。」哈里斯博士面前是美國總統、總統的科技顧問、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以及約半數內閣成員。
總統朱莉亞•布里斯•弗勒赫逖的任期已到最後一年,表情明顯不悅。
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在旁邊點頭,總統卻依舊微微瞇眼,像在瞪著什麼。原因絕不僅是大衛營窗戶射進的天光,想必她是懷疑博士的動機,將杜比看做政治打手,背後牽扯一連串陰謀算計。「哈里斯博士,」過了幾秒,總統突然想起該有的禮貌。「請繼續。」
「四天前,我親眼目睹『腰豆』攔腰折斷,」杜比解釋。「七姐妹變成八姐妹,接著轉轉先生也差點兒撞碎。」
「我個人樂見其成,」總統回答:「省得整天覆誦那些滑稽名字。」
「只是時間問題。」杜比說:「目前問題反而在於:轉轉先生剩下多久能活?答案會給我們帶來什麼意義?」他按下手中遙控器,投影螢幕滑下,會場眾人轉頭過去時鬆了口氣──總算不用被總統盯著看。畫面上拼接了幾個不同意象:雪球滾過山丘、培養皿內如絨毛的細菌菌落、蕈狀雲等等。尚無法一眼找出相關性。「這些現象有何共同點?──指數性成長──增加得越來越快。」博士說明。「指數性成長是個遭到濫用的詞彙,通常意思只是說增加非常快,但原本是有精確數學意涵的,也就是任何一種過程的發生次數會次次倍增。人口爆炸、核能連鎖反應、滾雪球都一樣,成長速率會因為成長本身而加快。」他按按鈕換一張投影片,圖標上有指數曲線,然後又展示了月球目前的八塊碎片。「月球只有一個的時候,相撞機率是零。」
「因為沒有東西可以撞。」科學顧問皮特•史塔林解釋。總統點點頭。
「謝謝,史塔林博士。如果變成兩塊,那麼沒錯,就有可能相撞了。碎片數量越多,兩兩接觸機率也越高。問題來了:碎片彼此碰撞會造成什麼結果?」他又按了遙控器,畫面呈現腰豆折斷的瞬間。「雖然並非每次,但有時候碰撞會導致碎塊一分為二,也就是碎片更多,就像現在,從七塊變成八塊、之後還會再變成九塊。數量增加,往後的撞擊頻率跟著提升。」
「就是所謂指數。」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說。
「四天前,我忽然意識到月崩符合所有指數過程的特徵。」杜比順水推舟。「而我們也很清楚指數過程會帶來什麼後果。」
弗勒赫逖總統原本注視著他,但目光掃向皮特•史塔林,因為顧問很戲劇化地抬起手,憑空勾勒螢幕上曲棍球桿似的線條。
「指數要到達這個像曲棍球桿轉彎的地方,」杜比繼續說:「可能會像爆炸一樣突然,也可能緩慢穩定,這都取決於時間常量、指數的原始速度,以及人類認知的局限。」
「換言之,有可能根本無所謂。」主席說。
「的確,或許從八塊變成九塊要花上一百年時間。」杜比朝對方點頭。「然而,四天前,我開始擔憂我們現在面對的現象比較近似爆炸,所以與研究所學生合力計算,建立應變時間進程的數學模型。」
「哈里斯博士,結果是什麼?我想你應該有結論了,否則不會在這兒露面。」
「好消息是,以後地球會有跟土星一樣美的衛星環。壞消息是,過程將會很可怕。」
「換句話說,」皮特•史塔林接口。「月球裂塊的互撞不會結束,於是體積越來越小,慢慢展開,變成環狀系統,過程中會有岩石掉下來砸壞東西。」
「哈里斯博士,你有沒有辦法告訴我這個狀況會在何時發生?還有多久時間?」總統問。
「目前還在收集資料、調整模型參數。」杜比回答:「我的估計有可能因為某個環節失誤,造成指數出現兩倍甚至三倍的偏差,指數在這方面很棘手,但在我看來,大略是這樣──」他按下按鈕、調出新圖表,藍色曲線隨時間緩和上升。「底下時間軸是一到三年,這段時間裡碰撞次數與碎片個數都會穩定增加。」
「BFR是什麼?」皮特•史塔林問。圖表的縱軸上有這個標示,「Bolide Fragmentation Rate(火流星碎片指數),」杜比回答:「月球碎片的產出速率 。」
「是標準名詞嗎?」皮特追問,語調與其說是帶著敵意,不如說有些局促。
「不是。」杜比說:「我新創的,昨天在飛機上想出來。」他很想補充些什麼,例如我很有資格建立新名詞之類,但想了想,也許還是別讓會議氣氛針鋒相對比較好。
皮特不再多言,杜比把握機會繼續回到主題。「之後隕石衝撞的機會將越來越高,有時候會造成嚴重損害,但整體而言,對地球上的生活影響不大。然而──」他按了按鈕,圖表上的線條往上直衝天際,並轉為白色。「我們要面對的是另一個現象,我稱之為『白宙』。這個現象可能持續幾小時,也可能好幾天。目前我們抬頭看見的大顆小行星會持續彼此碾磨,最後化為極大量的渣滓,在空中形成大片白色雲層,還會慢慢擴散。」
再按鈕,線條更進一步往上攀升到新區段,變成紅色。
「白宙過後一、兩天的變化,我稱為『磊雨』。並非所有石塊都會停留在原位,其中一部分會穿過地球大氣層。」他關掉了投影片。這舉動很突兀,卻有效地迫使與會眾人將視線集中在自己身上。會議室後方的隨行人員繼續玩手機,但他們本來就不重要。
「而我說的『一部分』,」杜比澄清:「單位是百億。」
一瞬間,全場靜默。
「隨之而來的隕石轟炸將是地球自遠古時代、甚至太陽系成形以來前所未有的大事件。」杜比說:「最近天上很多拖著火焰的軌跡,各位都知道那是隕石墜落和燃燒導致吧?但當數量太多,集結起來就像從天而降的火網,凡看得見的地方都逃不過遭到燒毀的命運。地表會徹底毀掉,冰河也將融化。想要存活就得逃離大氣層,往下進入地底,或者往上進入太空。」
「若是真的,情勢確實嚴峻。」總統回應。
所有人坐著靜靜思考一段時間,不知是一分鐘還是五分鐘。
「兵分二路,」她又開口:「太空和地底都要開發。當然,地底的部分比較簡單。」
「是。」
「首先可以建設地底避難所給──」她險些做出政治不正確的發言,趕緊改口。「──給民眾使用。」
杜比沒回話。
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接口道:「哈里斯博士,我以前做後勤、負責調度。我想請問在地底需要準備多少物資?例如每人需要多少袋馬鈴薯、多少捲衛生紙之類?我的意思也就是『磊雨』究竟會持續多久?」
杜比回答:「樂觀估計是五千到一萬年之間。」
雲方舟
「各位無法回到地表與親友見面、呼吸母星的空氣。」總統說:「雖然殘酷,但比起受困於地球表面的七十億人口而言,你們幸運得多。最後一班船已經啟航,此後仍會有運載火箭前往軌道,但一萬年內不會返回。」
十二人無言以對。如同月球破滅,又是一樁不知怎麼面對的大事,超過人類情感所能負荷。迪娜將注意力放在細枝末節上,比方說JBF──總統全名縮寫──到底多習慣講出這種話。
「哈里斯博士──」同為天文學家的康拉德•巴瑟開口:「抱歉,總統女士,我有機會與哈里斯博士進行對話嗎?」
「當然。」朱莉亞•布里斯•弗勒赫逖不太情願,但還是讓位給體型高大的哈里斯博士。迪娜看過他上電視,此刻卻覺得鏡頭上的博士像顆洩氣皮球,但她又馬上意識到博士幾分鐘前做了那麼重大的宣布,要他精神飽滿未免強人所難。不曉得頭一個知道地球即將毀滅是什麼感受?
「康拉德你好。」哈里斯博士開口。
「杜比,我不是懷疑你計算能力,但有沒有經過同儕審核?有沒有可能遇上基本錯誤──小數點放錯位置那一類?」
哈里斯還沒聽完就開始點頭,但並不是什麼愉悅的反應。「康拉德,」他回答:「提出這個意見的其實不只我一個。」
「從攔截到的情報中發現,中國比我們早一天察覺,」總統代為回應。「英國、印度、法國、德國、俄羅斯、日本──這幾個國家的科學家結論差距不大。」
「兩年?」迪娜忍不住低呼,哽咽沙啞。所有人都轉頭望向她。「兩年後就會『白宙』嗎?」
「目前各方計算大致如此。」哈里斯博士回答:「二十五個月,誤差在兩個月內。」
「我能想像各位內心的震撼,」總統說:「但我希望國際太空站人員最先知道,因為我需要你們。我們──美國人民──所有的地球人──需要你們。」
「需要我們做什麼?」迪娜追問。她很清楚自己不是太空站官方發言人,那個位置屬於愛斐,但同時也一眼看穿愛斐不在能說話的精神狀態。
「我國已和其他有能力探索太空的友邦展開洽談,計畫打造方舟。」總統說:「方舟的目的是完整儲存地球的基因遺產,但必須在兩年內達成。這段期間盡可能將人員和設備送上軌道。方舟的核心就是艾絲。」
雖然荒謬,但聽見JBF嘴裡吐出自家人對太空站的暱稱,迪娜心裡竟然惱火起來。她不是不明白總統這麼做的理由。和NASA公關部接觸久了,這點基礎早就學會。地球上的孩子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時日可活一定會恐慌,因此所有處理要走人性化路線。他們看電視時會知道,艾絲能保護人類文明、平安度過磊雨,蠟筆畫裡頭的艾絲除了頭頂有光圈、背後被大石頭追著跑,紅星防護模組 上還會有更多個擬人化大笑臉。
片刻之後,愛斐終於發聲。兩星期前婚禮必須延後已經造成她巨大失落,現在居然得面對更冷酷的現實──她的未婚夫,美國海軍中校卡爾•布蘭肯熙留在地球也是等死,兩人再也沒機會觸碰彼此,遑論結婚。至多只能隔著視訊相會。不只未婚夫,其他親朋好友也是相同命運。愛斐彷彿靈魂出竅,說話時口吻又帶有那種奇妙韻律。「總統女士,相信您知道太空站空間不足,無法容納多餘人員。這點應該有列入討論項目,對不對?」
「嗯,當然,」總統回應:「妳的職責就是──」
「抱歉,總統女士,可以讓我向他們解釋嗎?」哈里斯博士問道,而迪娜察覺總統不僅眼神、表情都閃過一絲訝異──居然有人敢打斷美國總統講話、要她讓位給自己?那種地位的人怎可能不介意。
可是苗頭不對。此時此刻,JBF該自問的並非他打斷我講話是因為性別嗎?這都成了小事。此時必須思考的是,被打斷是否因為美國總統頭銜已失去意義?
「莉娜在嗎?」哈里斯博士問:「請轉一下鏡頭──啊,妳在。莉娜,我讀過妳幾篇有關加勒比海魚類群行行為的論文,寫得非常好。」
「沒想到您會對水下世界感興趣。」莉娜•法雷拉回答:「謝謝。」
人真是很好笑──迪娜不禁暗忖。都這節骨眼了還客套。
「影片也是。魚群隊列非常緊密,但獵食者出現時中間忽然就能打開空洞,讓天敵穿過去、一隻魚也吃不到。過不了多久,魚群重新組合,補好那個洞。嗯,雖然還沒有決定,但是──」
「您想讓方舟模擬群行行為?」
「目前這個專案稱為『雲方舟』,」總統奪回發言權。「然後,妳猜對了,不能將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
「蛋就是卵……沒了精子就沒用。」吉布倫操英國蘭開夏口音喃喃自語,聲音很低,只有迪娜聽見。
「雲方舟採取所謂『分散式建築結構』,」JBF講話的節奏透露出她恐怕是十分鐘前才第一次聽到術語。「構成方舟的每條船維持高度自治。目前為止,計畫是進行量產,以最快速度發射,群行在艾絲周邊,並確認安全以後才進行串連。串連起來後就像組合玩具,屆時人員就能在不同船隻間自由移動。但如果有石塊靠近──嘩!」總統攤開手掌,塗成紫色的指甲往外張開。
磊雨
一如所有厲害的暴風雨,磊雨也以晴天霹靂為嚆矢:一公里寬巨岩閃著詭異光芒,靜靜劃過東歐上空稀薄的大氣頂端,然後鑽入敖得薩 周圍稠密的空氣內。它的軌跡點燃克里米亞境內乾枯的葉片與可燃垃圾,將黑海東北角無數建築物和廣大森林當作畫布,刷上一筆又一筆熾熱火焰,最後在克拉斯諾達爾市和斯塔夫羅波爾市 之間草原留下長橢圓形大坑。克拉斯諾達爾先因為來自上空的高熱化為火海,接著又被隕石落地衝擊波夷平。斯塔夫羅波爾沒有火災,承受衝擊波後面對狂風暴雨般的土石噴濺。兩者自地表消失了。
幾小時寧靜後,小顆火流星紛紛落下。世界各地都有。以低緯度、赤道及其周邊受害最密集。事前科學家已經提醒隕石落點如何分布。近幾月內,大量人口朝南北極遷徙,盧佛斯•麥奎利也集結家族朋友與事業夥伴,以布魯克斯山脈礦區為據點興建防禦工事。十一月氣候嚴苛,能遷徙至山中的人必然準備周全,卻也是盧佛斯最想避開的不速之客。由於兩人使用的無線電與雲方舟頻寬無關,白宙發展為磊雨的三天「寬限期」,他與迪娜依舊頻繁透過摩斯電碼聯繫。目前盧佛斯仍將礦坑洞口卡車做為基地臺,但考慮過要不要在山頂裝設天線,以裝甲保護纜線連接到地底發報機。迪娜研究了磊雨可能造成的效應之後,叫父親別白費力氣。
幾天前,愛斐已經和母系有機體做了最後道別。之後,母系有機體吞下政府發配的安樂死藥丸。地球上還與她聯繫的人只剩卡爾,潛水艇停靠諾福克海軍基地岸邊水面。這段日子裡,愛斐與家人的情感靠音樂延續。母系有機體曾要五歲小愛斐做個選擇,看是成為南加州最棒的鋼琴家,還是南加州最棒的小提琴家。她選了小提琴,可惜並未成為南加州第一──差得遠了。但她參加過許多青年交響樂團,十分熟悉經典曲目,還帶了把小提琴到艾絲,時不時取出演奏。
第七百○一天,火流星碎片指數衝破新標竿,白宙正式開始。一些文化組織從火山口湖宣言發布後就做好準備,要在這一刻發起盛大活動。大部分採用短波無線電廣播,愛斐聽了一輪,發現巴黎聖母院、倫敦西敏寺、紐約聖巴德利爵主教座堂、東京皇居、北京天安門廣場、西藏布達拉宮、埃及金字塔和耶路撒冷哭牆都有節目。她選了聖母院,院內正舉行末日守夜彌撒,活動持續到大教堂崩塌,表演者被壓成肉泥,裡頭所有生命消逝那刻。視訊頻寬太小,沒辦法收看,但腦海裡畫面極為清晰:法國廣播愛樂樂團集合法語世界最出類拔萃的音樂家,男性穿上白色領帶和燕尾服,女性是晚宴長裝和頭冠,二十四小時輪班上臺,演出曲目世俗經典夾雜,但以神聖靈性的彌撒與安魂曲為主軸。有時背景傳出轟然巨響,愛斐猜測是火流星造成。表演者通常不受影響,偶爾才有歌者漏拍。一次特別劇烈衝擊,引發觀眾席間尖叫恐慌,接著彩繪玻璃碎裂四散石地板。除此之外,大半時候音樂平順甜美,直至走調瞬間,隨後歸於虛無。
*
可以在卡車車蓋上烤馬鈴薯。
爸,進去。
熱效應真不是開玩笑,烤漆都冒泡了。
我也不是開玩笑,你快點進去。
準備好太空毯,可以披著跑進去。
那快拿出來用。
那就不能和妳聊天了啊。
油箱爆炸怎麼辦。
哈哈早就抽乾了,想得比妳這小鬼遠。
跩個屁。
迪娜傳訊時慶幸,摩斯電碼在淚眼朦朧、聲音哽咽時不受影響。擴音器傳出人聲。「我是馬庫斯•路克。」
「我知道啊。」她漫不經心回應後才意識到,聲音是來自全方舟共用的廣播系統。理論上,該音訊會到達艾絲和所有元舟的每個角落。之前播放預錄檔案測試了幾回,但尚未實際使用過。馬庫斯覺得這是二十世紀古董,不大喜歡。他認為通訊要能鎖定目標群體,忙碌工作的人不該受到不相干的噪音干擾。
「方舟憲章從此刻正式生效。」
迪娜抽了一口氣。她明白背後含義,馬庫斯接著說出口:「地球上所有國家,連同其政府和法律已經消失,對軍方或民間的指揮權不復存在。各位之前的宣誓、忠誠、合作關係與公民資格等等,永久作廢。所有人獲得不少於也不多於方舟憲章賦予的權利,並必須遵守方舟憲章的法律和義務規範。從現在開始,這是新的、也是唯一的國家,我們就是它的國民,須齊力維繫它的存續。」
迪娜發出電報:馬庫斯講話了。
誰讓他當老大了?
盧佛斯的訊息漸漸模糊,迪娜抹眼睛之後從窗戶看出去,地球被一圈火焰籠罩。原本流星在大氣層留下刮痕般的閃光,光芒此刻匯聚,超高溫氣體點燃地面上一切可燃物。隕石落點以赤道最密集、火圈最刺目;南北同樣有大片長條形土地被烈焰吞噬,火場逐漸往高緯度延展,進入加拿大和南美洲。
她發送訊息:
訊號要斷了,跟鮑勃、艾德、GT和雷克斯說我愛他們。還有貝弗。
幫妳說過啦,會再說一次。老天,好熱。
爸你快點進去。
別擔心我就在門口而已,還聽得到裡面正在大合唱《天上的糧》。
糟糕,鮑勃和艾德出來要拉我走。乖女兒再見,記得為我們爭光。QRT(停止發送)
QRT QRT QRT QRT
她不知道自己打了幾次同樣訊息。
後來迪娜忍住啜泣,開始想像地表場景:鮑勃和艾德兩個哥哥穿著銀色消防服衝到洞口將老爸從破舊卡車拖出,拿太空毯徹底裹住,避免他被烤熟,然後硬拖入內。礦坑洞口蓋上一英寸厚鋼板,粗焊條封住四周,希望能夠支撐五千年,之後還要啟動機器推送數十噸砂礫岩石擋在鋼板後面,免得外頭隕石衝擊太過劇烈,真的將鋼板震開。
洞穴陷入沉默,頂多聽見隕石衝擊,但也微弱遙遠。大家坐在桌邊準備餐點,距離麥奎利家族與其子孫逃離地底,還有一萬五千或者更多次這樣的晚餐要準備。五百人躲進地底,帳面上看來有能力種植養活大家的農作。迪娜沒有向父親問清楚全部細節,也不知他如何維持生態永續。
馬庫斯繼續透過廣播講話,重申一些已知事實:地球毀了,地上人死光了,兩年來的焦慮擔憂成了往昔……誰不知道呢?但得有個人一個字一個字說分明。
他要求所有人默哀七百零四秒,每一秒代表原點後的一天。大約十二分鐘內,所有無關生死的工作都暫停,活下來的人要思考、回憶和哀悼,然後將地球留在過去,鎖進內心深處,全副精神放在當下。
迪娜蜷曲得像個胎兒一樣,獨自浮在工坊中間,聽得到無線電傳出奇怪的吱吱嘶嘶。雲方舟上,只有她的家人還存活,這心態或許夠她支撐好一段時間,但感覺起來未必比親友死光容易面對。如今與大家的唯一羈絆是父親最後傳來那句為我們爭光。摩斯電碼無法留下字跡,不像電子郵件能顯示在平板電腦,沒得捲上去回味與父親的互動。迪娜希望自己該說的都有說,而盧佛斯也記得清楚,為她轉告給餐桌邊的人。
接著她試著悼念死者。不過這概念太巨大。就情緒層面,其實像是從書裡讀到百年前的戰事,而這說不定就是馬庫斯談話的重點。此時此刻,地表上還有人處在生死交關的階段,但方舟眾人必須強迫自己將之想像成愛爾蘭馬鈴薯饑荒、或者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結果也造成傳染病肆虐,那種的歷史事件。遺憾、甚至驚恐都無所謂,總之得保持心理上的疏離,只有七百零四秒整頓心情。
迪娜開始思考要怎麼做能為盧佛斯•馬奎利爭光。簡單的答案是當好人、做好事、遵循基本道德,困苦中仍堅持原則。不過知易行難,加上盧佛斯也並非牛仔或傳教士。他探勘、開礦、爆破、建設、做生意,就算真有什麼行為準則,也不是獨立存在,只是在不出賣靈魂與聲譽的前提下達成目的,就像鏟子和炸藥一樣是工具。工具為製造而存在,親手打造成果、傳遞給後世,回顧來時路就會感受到那光采。要她一輩子實踐言出必行、與旁人相親相愛有什麼困難,當然盧佛斯也會希望女兒是個好人。但父親的意思並不僅限於此。他那短短幾個字夾雜深刻的期望。他要迪娜努力創造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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