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鬼記：趙剛小說精選

　　本書大部分篇幅寫的是父（母）子之間的親情糾纏，展現了作為個體生命在複雜的現實下的艱難成長過程，既有對複雜社會關係下的個體生命的「失重」的描述，也有成長的痛楚與欣慰。表面上寫的是人與人之間關係，其實更想尋找的是人寄身於世界時的恰當位置。

　　讀者跟隨小說人物一路而行的同時，會遭遇到經驗之外的另一種生命體驗，進而認清並完善自己。

本書特色

　　複雜的社會環境下，人與人的關係和情感面臨了嚴峻的衝突和挑戰，書中的每篇故事，皆是作者對人心與人性的細膩觀察和創作。

作者簡介

趙剛

　　主要寫小說，作品多發表在各類文學期刊。另著有《北緯32°》，《7月39日》等。新近完成《撒謊者》、《蔚藍色的黑孩子》等多部作品。

我的姓氏，父親的帽子

――為一個不存在年代的記憶

全家回城後父親就嘮叨開村子裡的誰誰誰借了他兩瓶酒，誰誰誰借了他半袋米，誰誰誰欠他多少錢。酒和米也就算了，一聽有人欠我們的錢媽媽不幹了，就發火，說別人欠你錢怎麼不早說？現在回南京了再說有個屁用！父親看著她搖頭，扭頭朝我們無聲地張了張嘴，從口型上判斷他說的是兩個字，潑婦。我們三個人就一起笑――爸爸總是能輕易地讓家裡的人快樂起來的。我說的我們三個人是我和我的兩個弟妹，這一年弟弟十二歲，妹妹八歲，我十五歲。爸爸從此在生活中養成了嘮叨的習慣，一逮著機會就說誰誰欠他什麼什麼，每次媽媽聽到他說這事就著急，忍不住要數落他，只要媽媽一張嘴爸爸便不吭聲了，但是只要媽媽一停下來，隔不了多久爸爸就會舊話重提，我們甚至覺得爸爸是故意以此來激怒媽媽的，因為我並不認為真的有人欠我們家什麼，那麼他為什麼要一再聲稱別人欠他的錢呢？他是什麼意思？他究竟想幹什麼？

父親-----

生活中父親與帽子的關係更為密切。自我有記憶以來父親一年四季都戴著帽子。他常戴的是一頂淺簷的棕色皮帽，帽檐壓得很低，看人時下巴便相應地抬高，冷竣的神色與百無聊賴的情緒混雜，他將此理解為「傲慢」。這已經是一個頗為古典的詞彙了，現在的孩子管這個詞叫「酷」。其中當然有故作和刻意的成份，一種故作姿態的刻意，是淺薄的時代與某人之間的一個玩笑，父親自己卻渾然不覺。四十歲的時候他走在南京的大街上，下巴抬得很高，雙手斜插在褲袋中，遇到年輕的異性時眼神便迅速加溫，臉上的神情則愈顯冷竣。這時父親才真正開始在生活中覺悟，生活與他的玩笑就此展開。走在大街上的父親刻意要將自己裝扮成一個流氓的模樣，卻忽略了流氓其實是有著青春時限的；他大半生在軍營中度過，即使是在後來的鄉村生活中，他也總覺得自己依然延續著軍人的屬性，是暫時脫下軍服的軍人。等意識到一個城市流氓比一個稱職的軍人更能讓自己快樂時，他已經四十歲多了，早過了可以成就夢想的時段，此時再努力，他在城市中的最好結果至多是個無賴，無論如何都到不了（城市）流氓的境界了。

年輕時的黑白照片上，父親著軍服的時候不多，平時一身便裝，戴一頂棕色帽子――黑白照片上突兀的棕色――你信嗎？

一天下午放學回家，爸爸和弟弟妹妹三個人正圍在桌子前寫寫畫畫，看見我爸爸高興地喊，你可回來了！快來幫幫我們！我問你們在幹嗎？爸爸說我要統計一下外面欠帳。我說這點小事找蒙古就可以了。爸爸說他們算不清楚，還是你來吧！弟弟就喊，是爸爸說不清楚，他一會兒說人家欠他十塊，一會兒又說五十塊。爸爸曲起中指彈了蒙古一下腦門，你們兩個去給我買一包香煙。掏出一張拾元的鈔票放在桌子上，妹妹一把把錢抓在了手中，弟弟慢了一步。在對錢的敏感度上弟弟總是比不上小妹的。兩個人吵鬧著出去了。在我們家，給爸爸買煙是賺錢的機會。爸爸抽的是六塊錢一包的煙，但是每次都給我們十塊錢，多出來的錢就成跑腿費了，所以我們都把給爸爸買煙當作一樁美差。我坐在蒙古的位子上開始幫爸爸整理帳目，他報個人名，再報出所欠的帳目，我負責記錄並將數位累計。隨著數字的連續累加我開始疑惑了。是爸爸報出的數字讓我疑惑：張三，二塊，王知識八塊，張四二十，劉五根，一百五，大柱子，五百七十三……沒多一會兒，數字已經遞增到二萬多了。中途我多次打斷爸爸問，你肯定別人欠你這麼多錢嗎？爸爸說那當然！這我能瞎說嗎？可我還是不敢相信。在我的記憶中我們家從來沒有過這麼一筆龐大數字的錢，媽媽以前常常為一毛錢甚至幾分錢和賣菜的小販計較，而且在農村的十多年中全家只有媽媽一個人在縣城工作，工資也少，根本不可能掙到這麼多錢的，而爸爸報出的數字還在增加，楊木匠，八塊。老宋頭，一萬五。我一哆嗦，手中的筆叭地掉在了地上，剛要張口向他核實，媽媽回來了。還沒進門就聽見她在數落蒙古，你看你髒成什麼樣子了？你爸爸怎麼也不管管你！爸爸一把將記錄帳目的紙搶了過去塞進了口袋，小聲對我說，別跟你媽說這事。我點點頭。再看爸爸，他臉色通紅兩眼亮得像燈一般，神情亢奮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