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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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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很想知道,人們在生命的最後幾小時裡究竟有什麼感覺。他們知不知道自己即將面對恐怖的際遇?會不會預先感覺到災厄,而將至愛的人緊緊摟在懷裡?還是說,事情就這麼冷不防地發生?家裡有四個孩子的母親哄孩子入睡,心裡盤算著隔天早上出門該找什麼人共乘,苦惱著髒衣服還沒洗、暖爐又有奇怪的雜音,接下來只聽到樓下門廊傳來讓人毛骨悚然的嘎吱聲。少女夢到自己在星期六和姊妹淘一起去逛街,沒想到一張開眼睛,竟然發現房間裡還有別人。驚醒的父親跳起身來,心裡面還在嘀咕:搞什麼鬼?下一瞬間,眉眼間已經遭到榔頭的重擊。

  在這個我所熟悉的世界中,最後六個小時,我在照顧芮伊吃晚飯,她吃了卡夫乳酪通心麵,上面灑了些切丁的火雞肉熱狗。我切了顆蘋果,她啃掉香脆的白色果肉,留下一片宛如微笑的紅色果皮。我告訴她,果皮是最營養的部分。她翻了個白眼—彷彿從四歲直接跳到十四歲。我們早就為她的打扮起過爭執,她喜歡短裙,她爹地和我偏好長洋裝;她想要穿比基尼,而我們堅持要她穿一件式的連身泳衣。我猜,再過幾個星期,她可能就會開口討車鑰匙了。

  晚餐過後,芮伊想要到閣樓玩「尋寶遊戲」,我告訴她,該洗澡了。其實我該說「沖」澡。打從她襁褓時期開始,我們就用樓上的古典浴缸一起洗澡。芮伊幫她的兩個芭比娃娃和橡膠小鴨公主抹上肥皂泡泡,我則為她抹肥皂。洗完澡之後,我們母女倆全身散發出薰衣草的香味,貼了黑白棋格圖案的浴室裡瀰漫著一片水氣。

  我愛極了洗完澡之後彷彿儀式般的老習慣。我會用大毛巾包住芮伊和我的身子,然後找出最短的路徑,穿過冰冷的走廊,來到傑森和我房間裡的大床上並肩躺下,我們的手臂還裹在毛巾裡,但是腳趾卻探出毛巾之外互相輕碰。家裡的橘黃色虎斑貓史密斯先生也會跳上床,用金色的大眼睛俯視我們,長尾巴跟著抽動。

  你最喜歡今天的哪件事?」我問女兒。

  芮伊皺了皺鼻頭。「我不記得了。」

  史密斯先生離開我們身邊,在床頭旁找到個舒服的位置,開始整理起自己的毛。牠很清楚接下來的流程。

  我最喜歡的是下課回家時你給我的大擁抱。」我是老師。這天是星期三。每個星期三我都在下午四點鐘左右回家,傑森會在五點出門。到現在,芮伊早已習慣了這個模式。爹地白天在家,晚上則由媽咪陪她。我們不想找個陌生人帶孩子,幸好我們如願以償。

  「我可以看部影片嗎?」芮伊問道。她老是這麼問,如果我們同意,她可能會成天看光碟度日。

  「不行,」我用輕鬆的語調拒絕。「說些學校的事給我聽。」

  「短短的一片就好嘛,」她先是抗議,接著得意地提出來:「《蔬菜總動員》!」

  「不行。」我重複剛剛的回答,一邊伸出一隻手去搔她的下巴。快八點了,我知道她累了,開始耍性子。但是這時已經離睡覺時間不遠,我不想讓她發脾氣。「好囉,說說學校裡的事情給我聽。你吃了什麼點心?」

  她掙脫手臂搔我的下巴。「胡蘿蔔!」

  「喔,真的嗎?」我繼續搔她的耳後。「誰帶來的?」

  「海蒂!」

  她開始朝我的胳肢窩進攻,我敏捷地躲過。「上了美術課還是音樂課?」

  「音樂!」

  「唱歌還是玩樂器?」

  「吉他!」

  她拉掉毛巾朝我撲了過來,敏捷但力道仍然不足的小小指頭向我搔來,像是在一天精力耗盡之前的最後一波能量。我成功抵擋她的攻勢,邊笑邊從床邊往下滾,砰一聲跌到拼木地板上,這讓芮伊笑得更大聲。史密斯先生喵嗚一聲表示抗議,一溜煙逃出臥室,沒耐心等待我們母女的夜間儀式落幕。
我找出一件長版T恤套上,幫女兒穿上小美人魚的長睡衣。我們並肩站在橢圓形的鏡子前面一起刷牙,芮伊喜歡和我同時吐出漱過口的水。讀過兩個故事,唱完一首歌,再加演半齣百老匯音樂劇之後,我終於成功地哄她抱著小兔邦妮入睡,史密斯先生蜷在她的腳邊。

  八點半,這幢小房子終於正式由我獨享。我窩進廚房裡喝茶改考卷,保持背對電腦的姿勢,以免受到誘惑。傑森在聖誕節時送給芮伊的小貓時鐘準確地「喵」一聲報時,在這幢五○年代的兩層樓小木屋裡造成迴音,讓小小的空間變得似乎比原來寬敞。

  我的雙腳冰冷。新英格蘭三月仍然冷颼颼的。我實在該去穿雙襪子,但是又不想站起來。

  九點十五分,我起身巡視小屋,鎖上後門的門鎖,檢查每扇窗戶的木頭卡榫是否都牢牢地卡住,最後才鎖上正面鐵門的兩道鎖。南波士頓的這一帶街坊樸實小康,有林蔭街道,也有適合家人出遊的公園。附近的孩子多,房子外多半圍著漆成白色的木頭圍籬。

  我檢查過門鎖,再次拴好窗戶。傑森和我都很謹慎。

  接著,我又來到了電腦前面,垂在身邊的雙手躍躍欲試。我告訴自己該上床睡覺了,叫自己別坐下來。然而我心裡想,無論如何,我還是會去做這件事。一下子就好。收發電子郵件而已。這會招來什麼傷害呢?

  最後一秒鐘,我找到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意志力阻止了自己。我不但沒坐下,還將電腦關機。這是另一條家規:睡前要將電腦關機。

  你知道嗎,電腦也是窗口,是外界入侵家門的管道。說不定你不知道。

  你很快就會懂了。

  十點鐘,我為傑森在廚房裡留下一盞燈。他沒有打電話回家,可見他今晚一定很忙。沒關係,我這麼告訴自己,忙就是忙。我們夫妻間似乎越來越沉默了。事情就是這樣,尤其是家裡還有個孩子。

  我又想起了二月的假期。對我們而言,全家一起去度假並非最理想的安排,但也不至於太糟,端看個人怎麼想。但是這對我丈夫和我本身而言,還稱得上有意義。有些事一旦發生就無法抹滅,說出口的話也一樣不可能收回。

  今天晚上,我沒辦法面對這些事。事實上,我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辦法面對了,這讓我越來越覺得恐慌。我一度真心相信,光靠愛情就可以療癒一切傷痛。現在呢,我有了更深刻的體會。

  我走上樓梯,到芮伊的房門口停下腳步,在入睡前做了最後一次檢查。我躡手躡腳地將房門拉開一道小縫,瞥見史密斯先生金黃色的大眼睛回望著我。牠沒起身,但是我不怪牠,這個畫面太溫馨了。芮伊蓋著粉綠雙色的花被子蜷著身,吸吮著自己的拇指,一綹深色的鬈髮從被單下鑽了出來。女兒看起來像是回到了嬰兒時期,真的,就像是我昨天才生下她,然而時間不知怎麼著在轉瞬間過了四年,她會自己挑衣服穿,自己吃東西,而且不時對父母提出她對生命的看法。

  我想,我愛她。

  我認為「愛」不足以表達我內心的情感。

  我悄悄關上門,放鬆心情走進自己的臥室,躺到當年新婚時收到的藍綠雙色手工拼布被子下。

  因為芮伊的關係,我的房門沒有關上,留了一道縫隙。走廊上的燈則是為了傑森而留。

  夜間儀式落幕了。該做的事,一項也沒漏。

  我側躺著,在雙膝間夾著一個枕頭,雙手貼臀。我瞪著眼前所有的東西,但同時什麼也沒看見。我心裡想,我累了,累得一塌糊塗,我希望傑森在家,但是他出門去卻又讓我滿心感激,我一定得理出個頭緒,只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去思考。

  我愛我的女兒,愛我的丈夫。

  我是個傻子。

  我想起一件事,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想到了。這些零碎的片段稱不上記憶,讓我印象深刻的反而是氣味:在喬治亞州悶熱的空氣當中,我臥室窗外破損的玫瑰花瓣逐漸枯爛。這時媽媽的聲音從陰暗的走廊上傳過來:「我知道一些你們不曉得的事……」

  「噓,噓,噓。」我喃喃地說。我伸手環抱住自己的腰,試圖趕走這些我花了大半輩子想拋開的記憶。

  「噓,噓,噓。」我又試了一次。

  接著,我聽到樓梯下方有個聲響。

  關於我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刻,我多麼希望我能說自己聽到了夜鴞在黑暗中的呼聲,說我看到了黑貓躍過籬笆,或是告訴你:我頸後的汗毛倒豎。

  但願我能說我看到了危險,並且還拚命抵抗。再怎麼講,在世上這麼多人當中,我應該要明白由愛轉恨是多麼容易,慾望也可以輕易地變成蠱惑。在世上這麼多人當中,我應該最能看出即將臨頭的遭遇。

  但是,我沒有,真的沒有想到。

  天哪,當我看到他的臉孔出現在門邊的陰影,我腦中閃過的第一個想法是:他和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瀟灑,我仍然想要伸出手劃過他下巴的彎弧,用指頭梳理他的頭髮……

  接著,我看到他拿在身邊的東西,我只想到:我一定不可以尖叫,我要保護我的女兒,我的心肝寶貝在走廊的另一頭沉沉地睡著。

  他走進房間,舉起雙臂。

  我敢發誓,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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