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切的眼睛 張小虹
有人毀少作,有人悔少作,我則是三不五時就翻出自己的第一本書《後現代∕女人》把玩,讀上一兩個篇章。不為其他,只為感染一下那種思考灼熱的狀態。
不寫日記不喜拍照的我,寫作成為時光匆匆流逝的唯一文件檔案。《後現代∕女人》幫我記錄了一九八五年到一九九三年之間的生命歲月,我在想什麼,我在看什麼書,我為了什麼事情忿忿不平,所有夢想的、困惑的、急躁的、欣喜的,都在這裡,那屬於台灣社會解嚴前後的躁動與狂飆,那屬於女性主義與後現代主義風起雲湧的熱烈,那屬於我個人出國留學、回國任教的朗朗青春歲月,都在這裡。
那時初識女性主義與文化研究,不知天高地厚,未曾江湖走老,那時的頭銜還只是碩士生、博士候選人、助教、講師。但那種「初生之犢」的豪情與壯志,沛然莫之能禦的那股衝勁與傻勁,現在讀起來都還氣力十足。這回改版重新出書,基本上保留了原先架構,文章目次未變,文字部份也盡量不去更動,即使有一兩篇的論述模式,現在看起來有點突兀好笑,也決定原樣封存,當作歷史文件,不加篡改。但在校稿的過程中,還是忍不住一路添加「逗點」,那時的句子特長,一路走到底,穿山越嶺,可以綿延不斷好幾行,好像中間都不需要喘息、不需要換氣一樣。於是一邊添加「逗點」、一邊埋怨彼時年少連斷句都不會斷,卻在突然之間驚覺,這不就是我那時的感覺、那時的心境、那時充滿熱切的渴望嗎?所謂的「文體風格」,不就是一種思考的速度與熱度嗎?
如果文字是有溫度的,彼時喜歡熬夜寫稿的我,必定常常處於一種高燒不退的狀態。那時還是「手寫時代」,一個字一個字地爬格子,卻最能直接感受那初學乍練、一招半式的生澀與勇猛。這種熱切來自一種雙重的距離,既是出國唸書時遙望台灣的距離,也是回國教書時參與台灣社會運動的距離。人在國外練功習武,總是迫不及待有朝一日,要在自己生長的文化社會中一展身手,那時在國外寫的文章,都感染這種摩拳擦掌的熱切。回到國內任教後,一方面心喜理論與實踐總算可以接合,一方面也對參與的社會運動保持著「深情的距離」,性格所趨,拿筆寫文章還是比在人群中吶喊要擅長一些,街頭抗爭完後,還是喜歡回到自己更熟悉更有把握的文字戰鬥。國外觀望的距離和國內參與的距離,便都成了書中那按捺不住的熱切,那一發不可收拾的動量。
於是趕忙回頭,將所有添加的「逗點」通通刪去,還原那一氣呵成的長句。以前總覺得在《後現代∕女人》階段的我,「文體風格」的特色在於愛用斜槓,後現代∕女人之間的斜槓,高蹈∕通俗之間的斜槓,陽剛∕陰柔之間的斜槓。斜槓有視覺上的傾斜,卻有對立上的張力,斜槓更有既區隔又連結的曖昧。現在才體會到,太常出現的斜槓與太少出現的逗點,都是當時「文體風格」的一部份。斜槓是概念操作的符號,逗點是呼吸喘氣的痕跡,在可見與不可見之間,在冷靜與熱切之間,我就這樣寫完了一本女性主義的教戰手冊、一本文化研究的實戰記錄。
有些東西會過時,像曾經在八○年代末、九○年代初風靡台灣學術界的後現代主義,有些東西會退流行,像已然結婚生女的瑪丹娜。但有些東西卻歷久彌新,像羅曼史與流行情歌,有些東西更屹立不搖,像生殖科技與美體企業。《後現代∕女人》就所關懷的社會文化議題而言,絕對有其特殊的歷史時空脈絡,有些議題已消失,有些議題仍持續至今,更有些議題改頭換面、捲土重來。但讓我最最珍惜的,還是那種熱切,那種不厭其煩,那種翻滾跳動的思緒。小時候靦腆,在眾人面前說話,會緊張地結結巴巴,卻常常在睡夢之中辯才無礙。讀《後現代∕女人》,總是給我重回幼時夢境的感覺,大聲說話,滔滔不絕。
每當覺得腦袋倦了、眼睛鈍了,就會想回過頭去翻翻《後現代∕女人》,想要再一次感受那文字理路中的情感動量,張大眼睛看著台灣社會文化變遷的那種熱切。這次「古物出土」,要大大感謝聯合文學總編輯許悔之先生與副總編輯杜晴惠小姐,雖說《後現代∕女人》是我至今賣的最好的一本書,但斷版已久,今日得以重現江湖,也是開心事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