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嚴後台灣囝仔心靈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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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來國姓湖已是十五年前的事,彼時我正列隊一支孩子葬孩子的行伍。
 
國姓湖是家鄉公共墳場,流傳鄭氏曾帶兵屯墾的說詞。實則臺灣島上遍布鄭成功大小認識:國姓湖、國姓廟、國母山 ……我對鄭成功沒興趣,我要述說的是關乎早夭嬰兒、老佃農,以及嬰兒墳場的故事。

記得行伍到了嬰兒墳場,拎著一枝菊花,輩份最小的我緊抓不知哪名親戚的衣袖,不敢妄動,鑼鼓聲方歇,等待落壙的時辰,眼見一名老佃農四處走著,據說他也是我們的親戚,叫楊世,知道家族出了這樁意外,提供了塊地要給無緣的外甥女,楊世平日就住墳邊的水泥農舍,種些菜什度日子,所以嬰兒墳場也是一座菜園──他是園長,顧著三四十隻來不及長大的男娃女娃,這裡也是一間幼稚園。

環顧嬰兒墳場就三表姊墳身最完整,迷你墓,造了靠山、築了手拱,阿丈且替她砌了座小土地公廟,免得與人搶香火,三表姊墳邊密密麻麻小土丘,好多連墓碑都沒的無名墳,三表姊還鑲一張大臉照片,貌似電影《龍貓》的小妹,這裡葬的都是早夭嬰兒:腦瘤、滑胎、營養不良、排水溝棄嬰、烏青受虐兒……

冬瓜退火啦──老佃農笑說自種的,記得襯著嗩吶聲他忙著倒涼水,藍天南風動著,天氣挺舒適,我望著攀在農舍牆面那苦瓜菜瓜花,墓園地上神經錯亂般爬著冬瓜藤,藤牽著藤啊,生出一粒粒皮色發青滲白的肥美冬瓜,看起來就像臍帶未斷的猝死娃。兩名扛棺師仔牛飲老佃農熬煮的冬瓜露,喝太快、嗆到了。日頭光打在我的腦葉層,明明是愉快的夏季長假,三表姊卻在旗津海邊戲水避暑溺了。
       
我喜歡喝冬瓜露。

我喜歡親切的老佃農。

多年來老佃農栽菜、顧墳兼修墳,我想像他園內走路都曲曲折折,只因地下也有人。老佃農的孫子都在臺南市讀書,兒子偶爾接他至友愛街短住,他身體勇健,喪妻十年。

今年清明節車過嬰兒墳場,農舍安在,貼了春聯,如果是老佃農也一百多歲了,但我相信他早不在──
他的農舍就是他的墓穴。

        離了嬰兒墳場,其實是一山又一山的墓仔埔,這兒埋著家鄉三四百年來的先人,每年清明,光在國姓湖我家就得培掉七座墳,印象最深刻是座昭和古墳,得行過一條無名水溝,溝挺寬,臨時便橋是用撿骨挖出的棺蓋架建的,那墓碑上沒半個名字認得──誰說是祖先,就是祖先了。

墳場缺乏規劃,臺灣各地都一樣。有時鄉公所會在清明前夕放把火燒山,火熄了讓掩滅叢草的墳垛,如菇冒如花開,一朵朵在臭焦味灰燼堆露了出來,培墓時墳頭常是燙的,像新喪──

我對墳墓懷有好感,我家就有個家族墓場,大學那年,我在那翻出占地百坪的官墓,憑藉單薄歷史知識,斷定爛在墓穴的是我家開臺祖,我覺得他在召喚我,要我趕快寫下來──

一山山墓仔埔,隱約有一高牆長城似圈守著,這裡也是營區呢。每逢懇親季節路邊盡是流動攤販,我常老遠騎變速腳踏車來買最愛的土窯雞,營區墳區混搭的國姓湖地理課,再寫下去就是鬼故事了。

我對鬼故事沒有興趣,倒是墳墓周圍偶爾撿到脫落的彈殼,父親叔叔都說。營區阿兵哥也到我家附近陽春麵店與泡沫紅茶亭,原來故鄉從古至今都駐紮著至少一支部隊呢。

我在離營區五公里遠外的房間內盹著,打靶聲如硬幣擲入許願池,靶聲槍聲是響在心中的水聲,這裡曾經是一座湖──

手榴彈擲著,墳塋的貝比地下彈跳著,地上冬瓜逃命似爬著。

我已不愛攝影,身處四處暗藏鏡頭,影像量產複製的年代,這世界似乎永遠不夠拍、也拍不盡。照片拍完沒上傳,或上傳後如史料囤積,無心命名的資料夾一二三四,就別說沖洗與護貝與表框了──刪照片反而趣味多。我喜歡刪照片,在汰選過程中濾過日常雜質,於歷史畫面倒帶中抵達一個未來的理想的自我,通常一個資料夾刪到剩十來張。若說瑣碎日常生活,如結案報告需要有圖為證,其實拍一張也就夠了。

我拍過一張姆婆,唯一的一張,那年我國三,放棄參加剛新辦的學測,自己當家長,決定直升高中部。整個春天我都手拿父親尾牙抽中的雜牌相機在鄉間遊走,我拍了許多如今看來意義非凡的照片:已拆建的古厝、灶前燒柴的阿嬤、三合院高空全景圖,以及累坐芭樂樹下的姆婆。姆婆斗笠頭巾,密不通風,一身草綠色系隱身荒園仍十分亮眼,剛出院不久的她,面容略見憔色,鏡頭內笑容卻美極了──姆婆極美,堂姑各個都遺傳她的美貌,姆婆常穿女兒進貢的名貴大衣在騎樓走秀,伸展臺自她家到我家門口;大姆婆很慢:作家事慢、拜公仔嬤也慢、文旦園工作慢條斯理,寬寬來是她的天性。她的慢賜予她一生好命──姆婆是吾鄉婚禮最搶手的好命婆,無數新娘都由牽出房門呢。

照片中七十七歲的姆婆實已病重,記得她來我家看《飛龍在天》總咳聲先到影才到,身為小嬸的阿嬤,最擔心妯娌情六十年長的大嫂。阿嬤曾經滿腹怨嘆,但我也陪她私下做過許多替姆婆祈福的事:跪在楊家古厝跟歷代祖先跋杯,或以為被同為咳疾纏身的祖先「問到」而燒香不斷。當年家族集體隱瞞姆婆,隱瞞是惡化之開始,那照片如今看來遂像X光片,清楚投射姆婆的肺腺病變,同時向我顯影兩老晚年的妯娌情節。

九○年代後期,妯娌倆同時從農田敗陣,農婦哪來退休機制,套句母親名言:「做到不能做!做到死。」我眼前多的是葬身烈日田埂的前輩們,為此深懼回家做農夫。姆婆不上田後,失去日常生活時間軸,很快病倒,開始醫院出出入入,台南大內兩地跑。阿嬤驟失看電視的伴,其時爺爺又被我們「請回」,不喜跟團進香、老人會搞小團體的阿嬤,晚年生活宅在家,為此養成九十公斤重。一日,七十歲、腳路歹壞的她誰也沒通知,突然搭乘興南客運到臺南市看姆婆,事後我驚訝、在意,包括全家沒人聞問起;我且在意見證這段妯娌情已成姊妹情,我偷偷問阿嬤:「姆婆有卡好沒?」阿嬤說:「瘦卑巴喔,但是病房親像別莊,好命。」

那是阿嬤探病初體驗,我想像病房內歲數相加近兩百的妯娌,據守病床回望身為楊家媳婦六十餘年:八七水災、白河大地震、從公家分家,另起爐灶,爭與不爭都走過來了。據阿嬤轉述姆婆癒病生活:「病房鬧熱滾滾,大大小小,好命。」阿嬤對姆婆的一句短評永遠是好命;那也是府城觀光,離開病房,阿嬤轉去安平老街開古早童玩店的三堂姑家,三堂姑形貌最親像姆婆,阿嬤樂孜孜地叫賣一下午。

姆婆死亡早有徵兆,那也是寒假,除夕伯公被接去臺南市圍爐,深鎖閉門,阿嬤細心多買一副春聯喚我幫忙貼。白日伯公家門前,我緩緩攤開雷射春聯,一條割痕從中裂開,春聯字樣斷成兩截。我慌張進門告知:「春聯破去仔──」阿嬤眉皺指示:「先糊去,擱拍算──」半天時辰不到,春聯被我撕的滿地八碎七零。我想我嚇壞了,姆婆遺體運回家門時,騎樓老早圍滿二三十人,返鄉遊子紛紛投來目光,耳邊有鞭炮、煙火、迎春花聲響不斷傳來。

姆婆遺體被推下救護車,冷夜阿嬤淒厲喊著:「阿嫂喔,妳好命啦,歸年透冬上好過日子──」

是的,上好過日子,姆婆仙逝當天,正是大年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