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文學風景──《重遇文學香港》序
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景,光也,境也;光所在處,物皆有陰,所照處有境限也。於是,有風景。窺情風景之上,鑽貌草木之中;可以見物色,可以體文心。
多少年來,一隅之地的香港,只落在所不及照之陰影處。然而大塊噫氣,風尚有所轉移,意識有所更新;「文學香港」的景貌,終於進入日光映照境限之內。
這是《香港文學大系》編輯團隊的期盼。
《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十二卷於2014年至2016年陸續編成出版。這項工程之啟動以至完成,由計劃意念之形塑、資金的籌募、同道之招集響應、宗旨之商榷駁辯,各卷資料的鉤沉、爬梳、整合、分解、鎔裁,而至選文定編、修撰導論,再而與出版社責任編輯推敲封面題籤、排版插圖、校正訛誤,等等等等,都是一道一道的難關;我們也一步一步的闖過,有時少不免有點踉蹌。在《大系》第一輯全套出版以後,編委會再有檢討商量,認為《大系》的宗旨、觀點與體例,在〈總序〉與各卷〈導言〉都有所交代;然而在漫長的旅程中,團隊成員嚐盡辛酸,思潮跌蕩,悲懷逸興畢俱,其間感遇,或者也值得一記。由是我們再請各卷主編,撰寫編後感言,並聲明篇幅不限,體例無拘,大可率意揮毫灑墨。同時,我們又約請關心《大系》的各方友好,為我們記下其初讀的反應;同樣不刻意講求格式,務求信心而出,信腕直寄。
從各位主編的編餘後話所見,香港的文學風景除了是天然景致之外,時局帶來的風雲變幻、個人目光如何聚落,更是其中關鍵樞紐。陳智德編新詩,就看到光所在處,物皆有陰:「而你醜陋的梅毒的島」、「我要向這卑污的土地,吐一口輕蔑的唾液!」意識到天邊有一抹「憎恨香港」的黑雲,「並不美好,卻是香港必需直面的真實情志傾向」。謝曉虹從被遺棄的文獻形如「菜乾」,看出搜尋的浪漫,看到「文學如此靜默,幾乎就像城市裏的草木一樣,它們低微地呼吸、與萬物互通訊息,悄悄地改變着我們腳下的土地」。黃仲鳴則由「垃圾」得到啟蒙,發現通俗面相的「山水畫」,看到文本中的「蒙太奇」、「大特寫」,生命活力自在其中。樊善標讀南來文人的散文,感觸的是他們在烽火之餘的心靈遊蕩:「窗外瀰漫着靜謐而芳香的夜」、「假使有一天地層變動,這島國變成流動,流到各處去」,這些「絮語」或許是戰火陰影下的「如果」、大時代的零餘。盧偉力在編輯過程中,見證「有一種美麗叫希望」,可以穿越時間,撲面而來,撩起他的創作衝動。黃念欣思考《大系》是否「太過『二十世紀』」?眾卷的觀景方法,究竟「是一場『遠讀』還是『細讀』?」她念中還有一種技藝,可以為我們展視層層疊疊的「文字雲」。林曼叔未必意會「遠讀」,但他的確有意「遠觀」;近在目前的「漢奸文學」,他聲明「絕不視作香港文學範圍」;他望遠的確有所得,他注意到當時在香港的「馬華文學」論述──這是國族主義、離散寫作,與在地關連之思考的開端。霍玉英也在遠觀香港兒童文學,看到「兒童」光影背後自北而南的大政治,看到香港兒童文學流播到南洋,影與響既深且遠。程中山則多方思量《大系》所照處有境限,未及展示「從開埠至1949年間,舊體文學應是香港主流文學」,因而深感遺憾。至於編後感言中篇幅最長的一篇「閒話」,是危令敦在檢視點算補天的五色石所指向的「大憾」:《大系》的文學風景,本就經歷與「現代」同臨的地裂天崩;如何拾遺?如何補闕?班雅明如呵護戀人一樣去組織他的檔案與藏書、趙家璧如卞和抱璞般保存新文學運動的資料、方修與張錦忠等細察「馬華」與「華馬」之孰是,以至無論是「懸浮於天地間」的空中之音還是作為「市聲」的香港英語寫作,盡是有待填補的裂口罅漏。陳智德編《大系》史料卷,也為歷史的斷裂、文化的「斷層」,憂心忡忡。陳國球的編餘劄記,模仿六一居士的「資閒談」,只能探照隅隙,談不上包括宇宙,總攬人物。
香港文學,或者好比《文心雕龍》所描繪:日月疊璧,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鋪理地之形。其間風景,在《香港文學大系》不完整的映照下,呈現出甚麼樣的物色?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本編所集的各方書評,是為初始卻極重要的感應。慨允為我們撰文的朋友,以本地的文化人居多;但來自境外的論家,也不在少數。這二十二篇文字迴響,有專論、有合論;從《大系》整體以至各卷,都有所瞻顧。有的從經驗上如何感覺香港說起,有的從地方呈現的方式思考,有的斟酌歷史之補白填空的意義,有的比對同一文類之分卷取向的差異,有的砥礪切磋,有的匡正疏漏。讀法各有不同,取景角度也有不同的選擇;卻都能犀燃燭照,生發新義。
正如〈大系‧總序〉所說:「我們不強求一致的觀點,但有共同的信念。我們不會假設各篇〈導言〉組成周密無漏的文學史敍述,所有選材拼合成一張無缺的文學版圖。我們相信虛心聆聽之後的堅持,更有力量;各種論見的交錯、覆疊,以至留白,更能抉發文學與文學史之間的『呈現』(representability)與『拒呈現』(nonrepresentability)的幽微意義。我們期望這十二卷《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能夠展示『香港文學』的繁富多姿。我們更盼望時間會證明,十二卷《大系》中的『香港文學』,並沒有遠離香港,而且繼續與這塊土地上生活的人對話。」現在我們再集錄各卷的編後感言以及四方朋友的讀後反應,正是所期待的對話之延伸;「文學香港」的存在,正有賴多方的參照,不斷的對話。時日推移,或許山河有異,總是風景不殊。
陳國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