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恆久迷人的《愛麗絲夢遊仙境》
本書作者路易斯‧卡羅(Lewis Carroll)為英國數學家、邏輯學家查理斯‧路德維希‧道奇森(Charles Lutwidge Dodgson)的筆名。卡羅於一八三二年出生,幼年家境貧寒,生活艱辛,自小勤奮用功,曾就讀約克郡里士滿學校和拉格比公學。卡羅十分喜愛文學,博覽各類文學書籍,十二歲開始寫作。一八五○年就讀牛津大學基督學院,一八五四年因數學期末考試取得第一,被任命為數學講師,直到退休。
基督學院院長利德爾的三個女兒經常找卡羅玩耍,纏著他講故事。卡羅很喜歡這三姐妹,經常自己編些故事講述給她們聽,後來他將這些故事譜寫出來送給利德爾的次女愛麗絲。小說家金斯利無意間發現這些手稿,說服利德爾夫人力勸卡羅發表這部作品,於是《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於一八六五年問世。書一出版立即獲得廣大迴響。之後又根據為利德爾的孩子們所講述的其他故事寫出《愛麗絲夢遊仙境》續篇,亦即一八七一年出版的《愛麗絲鏡中奇緣》(Through the Looking-Glass)。在卡羅一八九八年去世之前,這兩部書成為英國最暢銷兒童讀物。一九三二年紀念卡羅冥誕一百周年,這兩部書已經躋身全世界最流行且最著名的童話故事之列。
故事的顯著特點是想像力豐富,其中充滿各式新奇怪異的情節,但卻不令讀者感覺荒誕不經,相反地,故事處處引人入勝,令讀者興致盎然。作者在創作時始終保持童心,在故事中傾注真實感情,尤其將故事主角愛麗絲描摹得活潑可愛,深刻動人。作者這般豐富的想像力和率真的童心,以及優美的文筆,也許正是這部作品問世一百多年以來仍然魅力不減的原因。
從心理學看《愛麗絲夢遊仙境》
李美枝
看到《哈利波特》與《魔戒》能夠在二○○○年代風靡全世界,對《愛麗絲夢遊仙境》與《愛麗絲鏡中奇緣》會從一八六○年代以後成為不曾停版的世界兒童文學名著,就自然覺得理所當然了。年代那麼久遠的名著當然已經有連篇累牘的評論,於此再填一篇世界邊緣小島一個無名小卒心理學工作者的評論,或者不過是「多我一個不為多,少我一個不為少的千粟一粒而己」,讀者姑妄讀之,姑妄參考之。
今日再讀《愛麗絲》,已差不多歷經五十年之隔了。第一次讀《愛麗絲》,其實是少年時代諸多所讀少年讀物的一種,其他如《湯姆歷險記》、《天方夜譚》、《金銀島》、《魯濱遜飄流記》、《苦女流浪記》、《伊索寓言》等等。依據當年讀後的情緒記憶所留,我對《愛麗絲》的好感不如其他的少年讀物,感覺如同看「萬花鏡筒」中五彩繽紛,沒有清楚條理的華麗馬賽克拼圖。年長五十歲後,再度讀它,終於了悟它為什麼會在英語世界成為老少咸宜的文學名著,及我當年並不喜歡它的原因。這種瞭解來自我習得的心理學專業知識。
我的學術專業寫作訓練強調文本內容,段落與段落之間要有語意的連貫一致與脈絡清晰性,並有契合實境、實物的合理性,所以任何違背這套「寫作」的邏輯,就留給我一個「亂」字的感覺。這種心態推想也是十九世紀抽象畫初現世時很多人的感覺:「畫得亂七八糟」。但是抽象畫不但登上了藝術殿堂,不少名家的畫還價值連城,其道理何在?一句話,它碰觸到了看者隱晦不明的心靈深處。《愛麗絲》之能歷經百年而不失民心,也就因為它以其特殊的創作手法,撥動了兒童與不少成年人的心理琴弦,讀來雖不成合乎常理、合乎常情的律調,卻三不五時地激起讀者心弦的強烈共鳴。本書自一八六五年成書以來,歷經數次的重新編排與修訂,使其可以因應時代的變遷而得以繼續與某幾類讀者起共鳴。其一,將《夢遊仙境》與《鏡中奇緣》合輯以吸引心智更成熟的成年讀者。其二,作為一本童話書,插畫應該是非有不可的要素;作者卡羅寧可把出版的計畫延期,也要等到當時的名漫畫家添尼爾為該書填上插畫,後來的出版商更把黑白插畫變成了彩色。
要瞭解《愛麗絲》一書為什麼會產生「老少咸宜」的效果,非得瞭解瑞士籍兒童心理學大師皮亞傑(Jean Piaget, 1896-1980)所提的心智發展理論不可。只要修過「普通心理學」的人,無不知曉皮亞傑的心智發展理論。以我們成年人的邏輯腦來看小孩子的心智理解與反應方式,說好聽點,是「天真—單純」,說不好聽則是「不成熟」;兒童的心智特性既「童言無忌」又多「理不連貫的跳躍思維」(本書多的是這樣的童言童語),所以皮亞傑說,從出生到成年,人的心智特性,歷經不同質變的發展歷程。
當今的神經心理學研究也發現了從嬰幼兒到成年心智質變的可能神經生理基礎。其實胎兒一落地成為嬰兒已有與成年腦相同量的腦神經細胞,所不同的是,腦神經細胞之間千絲萬縷般互相連繫的複雜網路有待自然成熟與經驗刺激的累積以完成之。再者,傳遞神經脈動之神經細胞的主軸也需等待在其周遭長出像電線包皮的髓?,以利快速而有效的神經脈動傳輸。與成人比較,由於還不夠成熟的大腦網路發展與有限的生活經驗,小孩子的心智運作有不同於成人的特性。其中包括長期記憶系統的知識庫存量有限,而有礙對現實事物的深度理解。也有可能由於長期記憶庫內的知識不多,小孩子要把當下在其意識內(稱為工作記憶系統或短期記憶系統)咀嚼的資訊做有意義的組織有其困難,所以像《愛麗絲》書中前後不連貫並違反現實生活邏輯的事件與場景,對小孩子來講,並不造成「亂七八糟」的印象。他們吸收資訊的重點不在正確的現實意義與邏輯意義,而是能夠引起他們注意的各種「變化」。童心的最大特色就是好奇,好奇的對象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變與不尋常,如愛麗絲忽大忽小的變,會講人話做人事的動物等等,對小孩子來說又新鮮又有趣。知覺成熟的一個特性是保有知覺常性的概念,亦即相信各種事物的物性在日常情況,不會因為其外在知覺形態有變化就認為其基本物性也跟著改變了;如,將一杯水倒進一個不同直徑的杯子,水位雖然因此變高或變低,已有知覺常性概念的人不會認為原來的水變多或變少了;同樣的,穿上花裙子、綁了辮子、手抱洋娃娃的男孩還是男孩,但是對尚不具知覺常性概念,或知覺常性概念還不根深蒂固的孩子,物體因外變而內變並非不可能的事。成年人之失去童心就在於對發生於周遭事物,已經熟悉到不會把虛幻與現實混淆在一起了,所有的「假裝」不過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兒而己。
《愛麗絲》之能吸引年幼的兒童,第一個要素是一場又一場,一景又一景異乎尋常的變化。兒童心理學者研究兒童是否具有對各種視覺與聽覺刺激的區辨能力,就是利用兒童對於「變化」刺激的好奇心(表現為注意力的集中)。對持久不變的刺激(即太尋常性的事物),他們很快就覺得索然無味。除了變化刺激容易吸引小孩子外,視覺意像對小孩子的吸引絕對優勢於語意內涵。作者卡羅雖然不是心理學家,但的確非常懂得兒童的心理,當初原著原出於他為三個女孩編講的故事,待他要成書出版時,他知道非加入插圖不可,插圖活化了語言的意像。我相信本書若沒有(彩色)插圖,銷路一定大打折扣。
《愛麗絲》的對象雖然是小孩子,講故事與寫書的卡羅則是大人,更是牛津大學基督學院的講師,他是數學家、邏輯學家也算是文學家,他成人大腦內的長期記憶庫充塞了豐富的學術知識與生活知識,這些庫存知識自然而然地成為他編此童話故事的素材,這部分的文構經過「童年化」的處理後,對兒童讀者而言,或許只限於其中充滿虛幻變化與抬槓對話的有趣,對心智較成熟的讀者而言,除了多變化與擬人化之各種動物的童趣外,書中也隱藏了不少言之有據的事實知識,及幽默化、趣味化的算術、語言、邏輯與時政問題。如愛麗絲掉進看來無底的兔子洞,懸空漂浮下落時,她自言自語地說著:「大概快到地球的中心了吧?!那可有四千英哩呢;……現在我已經到那個經度和緯度了?」一大群動物(在本書內,愛麗絲其實也是一種動物)掉進愛麗絲哭出來的眼淚潭,在同心圓的圈圈內各據不同跑道,利用熱身賽跑以弄乾身體,比賽嗄然喊止時,「每隻動物各佔圈圈的一個位置,那算誰第一呢?」。「記憶也可以包括未來並預演」(的確有時候我們會夢到將會發生但尚未發生的事情);「一個人的眼力好到從遠處看得見沒有人」;「過去犯小錯,所以現在必然變得更好」;「為什麼我獨自坐在這裡?廢話,因為沒有人跟我在一起呀!」等等,本書充滿玩弄高級心智語彙的話。
讀閒書的樂趣或因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或因新鮮有趣。兒童之喜歡《愛麗絲》主要是新鮮有趣,成人喜歡《愛麗絲》則在於內藏以新鮮的組合辭句觸發已知的記憶庫存知識與高層心智思維。卡羅所操弄的英語用辭、當時的政壇人物、歷史故事、算術與邏輯概念都是英國一般知識份子的部分庫存知識,作者巧妙地把它們包裝在童話故事的對話中,隱而不晦,成年讀者一觸而知所言為何,進而產生會心的感應與樂趣。
商周出版今將全版《愛麗絲》譯成中文呈現給中文的讀者,欲保留其童趣的原味與獨特處,彩色插圖不能免,譯筆的流暢與符合原意的翻譯當然是根本的條件。本書對中文的成年讀者能否如同對西方的成年讀者一樣具有同等的吸引力,有待考驗。當年我讀《愛麗絲》是在不大不小的青春期,一方面已然發展了超越童心的心智,另方面對邏輯學一無所知,也昧於英國的歷史與政要人物,因而無法欣賞本書的妙處。成年讀者要對本書產生前述的兩項讀書樂趣,必須具有接引文本內容的相關知識庫存;中文讀者的知識庫存內若缺少英國歷史典故,英國生活經驗的辭彙與邏輯訓練的背景,所能被引發的會心樂趣頻率可能會有所折扣。
看完了《愛麗絲》,我就想到我們中國的古典名著《西遊記》,它是完全建立在中國文化背景上,也是華人「老少咸宜」的傑出作品。
二○○五年八月三日
記於國立政治大學心理系
(本文作者為政治大學心理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