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中國的歷史中,從未有過像赫德爵士般的外國人,相信將來也不會有。
赫德是1864至1908年間的大清海關總稅務司,是清政府中官階最高的洋人。總部設於北京的海關體系,為清政府帶來的歲入,佔其國庫總收入的相當比例(有幾年更佔三分之一)。這筆常規收入,足可充當清政府欠下數以百萬計英鎊的債務之抵押物──那是外國銀行和政府唯一願意接受的抵押物;這筆常規收入,支持了國家最重要的現代化計劃,包括建立兵工廠、船廠、採購組成中國首支現代海軍的戰艦;這筆常規收入,還用以培訓中國的外語、科學和數學人才,包括派遣首批120名學生遠赴美國,進入當地的院校學習。赫德深度參與這些計劃,例如,他代表清政府親自與英國軍火製造商阿姆斯特朗洽談採購戰船的事宜。赫德於1908年離開中國,而兩年後(1910年),海關向清政府貢獻3,450萬兩白銀的關稅收入,是1861年時(503.6萬両)的七倍。
赫德實質上已是清政府的一名外交官。他與英國談判《天津條約》的修訂;他嘗試以100萬兩白銀的代價,從葡萄牙手上要回澳門;他與法國洽談和平條約,結束中法戰爭;1894年爆發的「甲午戰爭」以清兵慘敗告終,清廷被迫於1895年簽字的《馬關條約》中,包括了對日巨額「賠款」的內容,赫德於1896年為清廷向英國和德國的銀行洽商一筆1,600萬英鎊的貸款,以應付該筆賠款;大清首個走出國門的外交代表團,由赫德率領;赫德為清政府組織了多個國際博覽會的參展團等等。
為改善中國沿海航行,赫德以清政府之名,創設了一支巡邏船隊、興建了多個燈塔。他在1896年創辦了中國首個現代郵政系統(2016年剛好是它的120周年誌慶)。
赫德創辦的大清海關,可謂國際聯盟(簡稱「國聯」,今天聯合國的前身。大清海關成立之後半個世紀,它才誕生)的「縮小版」,因為它是一個匯聚了來自20個國家從事公共服務的公務員的體系;到1895年,在這個體系工作的,共有外國人700名、華人3,500名。由於有嚴格的招聘考核制度,有赫德親自制定、公佈和監督的規章、條例,海關體系運作高效,貪污絕跡。海關體系使用兩種官方語言──中文和英文;外籍僱員必須懂中文、通官話(國語)。因著他的貢獻,赫德獲清廷和外國政府頒授多項榮譽;他好幾次獲慈禧太后(1861至1908年間中國事實上的最高領導人)接見,沒有第二位洋人曾得享此殊榮。孫中山先生稱他「是『中國人』中最具影響力的,因而也是最得信任的」。
赫德能夠完成上述任務,皆因他得到總理衙門——相當於今天的外交部的上司們的信任和支持,特別是領導總理衙門的恭親王奕訢。與赫德同時期在中國生活的「老外」中,絕大部份不能駕馭中國話,而赫德不單說得一口漂亮中國話,待人接物亦甚有禮得體,又嫺熟於中國人社會應有的舉止和禮儀。清政府也延聘了其他外國人擔任民事、軍事顧問,但幾十年來,沒有哪位洋顧問在清廷心目中的地位能比得上赫德。清政府內不少官員都很保守、都有排外情緒;他們對一位洋人能盤踞如此高位,相當反感,但是,赫德居然能穩坐其位長達47年,究其原因,其一,是清政府實在找不到更佳替代人選;其二,作為一個外國人,赫德與地方或黨派勢力無涉,完全可以置身清政府複雜而激烈的權力鬥爭之外。然而,清廷一直留住赫德、保留他創辦的大清海關最具說服力的理由,莫過於海關對大清國庫每年豐厚收入的貢獻。
明清兩朝,來自歐洲耶穌會的牧師來到中國傳教,他們在北京定居的數十年間,就科學、天文學等西方知識充當中國皇帝的顧問,但他們不曾被授予行政權力。清皇帝於1724年驅逐所有耶穌會牧師出國境,又將所有基督聖像付諸一炬。自此之後幾個世紀,無數外國人來華長期定居,擔任教師、傳教士、商人、士兵、探險家、外交官、銀行家、企業和政府顧問等工作。是善是惡,他們成就良多,但他們當中沒有誰的成就,能望赫德的建樹之項背。
赫德的建樹,在他死後仍存活著:1912年正式成立的中華民國,繼續聘用外國人主理海關機構(直至1950年);總理衙門搖身變成外交部,派出的駐外使館遍佈全球;大清郵政繼續擴充,成為全球其中一個最龐大的郵政系統;赫德參與建立的中國軍火工業和中國海軍持續發展;今天數以萬計華人學子踏著當年由赫德開創、公費出國留學的腳步,負笈美國、歐洲、日本和其他國家,吸收新知。
赫德的私人生活也值得大書一筆:他有兩個家庭。首先,是他與寧波商人女兒阿姚所生的3個孩子。赫德和阿姚有過一段激情、持久的情慾關係;客觀上,經歷過這段關係,大大增進了赫德對中國的語言、中國的人民之了解。然而,為了追求事業的發展,赫德選擇了一次性給阿姚支付3,000元,算是了結這段關係的表示;另把3個孩子交托給倫敦友人,以監護人身份代為照顧,如此一來,他便可以和來自愛爾蘭的同鄉女子結婚,真正組織家庭。正式妻子共為他誕下3個「正式」孩子,可是(我們將讀到),他妻子和赫德在北京共同生活了僅僅14年,便帶同孩子返英定居,結果,赫德在中國餘下的26年孑然一身,獨自在北京生活。
赫德留下的另一個寶藏──他的日記和來往信函(有賴這個寶藏,本書得以面世)。整理起自1854年、下迄1907年的這些寶藏,我們可以瞥見赫德這個人:他的私人生活和工作生活、他的情感和面對戲劇性事件時的思想反應等等。他寫那些信,僅為與大清海關駐倫敦代表互通情況和想法,斷無終有一天要發表的想法。絕少有如他這般重要的歷史人物,會圍繞自己的生活和思想,留下如此詳細、全面的記錄。
我們在書中加進了其他人(包括中國政府官員和學者)對赫德的看法。當然,他們對赫德的觀感,有別於赫德自己和他在海關的同事的觀感。例如,中國內地一位歷史學家王宏斌在他撰寫有關赫德的完整傳記(2010年出版)中說:「赫德是一個代表英國利益的主要侵略者,他把英國的利益置於中國利益之上。」通過這樣的安排,我們希望能就赫德一生和他的事業,向讀者呈現一個全面的、平衡的圖像,讓讀者自己下結論。
赫德的故事,留給今天的我們一些啟示:歷來從未有過像今天般,有那麼多外國人湧到中國居住、找生活。他們有些是大公司的行政人員,有些教外語,有些成立互聯網公司創業,也有些在酒吧、酒店和餐館謀職。初來乍到,他們都會面對當年(1854)年方十九的赫德初到寧波時所面對的挑戰:我要學中國話嗎?要學的話,怎麼學?在這個複雜而古老的國度裡,應如何自處?在改變自己、適應中國的習俗和文化方面,我能走多遠?我會多大程度會變成中國人、多大程度仍是一個「老外」?我可否和一位中國女子(或男子)相戀,甚至和她(或他)結成異國夫妻?我應該只在這裡待幾年,還是終身與這個國家共命運?如果是後者,那我必須放棄英國(或別的國家)的生活和家庭嗎?
但願本書既是有關中國歷史上一位獨一無二的人物引人入勝的史實鋪陳,又是數以萬計踏著與赫德當年相似足跡的讀者們一部可資參考的指南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