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濟會密謀

聖五傷的深邃祕密與啟示∕楊明蒼

　　《方濟會密謀》是以中世紀為題材的懸疑偵探故事，因此也自然讓人聯想到名聞遐邇的《玫瑰的名字》和《達文西密碼》；不過與二者不同的是，它不僅是以中世紀時空為場景，故事架構也是以真人真事為基礎鋪陳推演。雖然《方濟會密謀》不若《玫瑰的名字》有學院派作者的精雕細琢與複雜指涉，情節開展也不比以當代為背景的《達文西密碼》懸疑刺激，但是仍然可稱是雅俗共賞的佳作。《方濟會密謀》包含了諸多暢銷通俗小說的基本元素：舉凡危機四伏的撼動、曖昧懸疑的張力、愛戀情仇的糾纏、慾望情色的誘惑等常見賣點，一般讀者皆可在小說中各取所需。對中世紀歐洲歷史有興趣的讀者，也可隨著約翰‧薩克豐富的歷史想像，遨遊於十三世紀義大利的時空，目睹當時的人事物躍然紙上，見證商業勃興與宗教衝突下激越的年代（雖然作者企圖將十三世紀義大利的名人要事一網打盡，搬上小說的舞台，實在流於牽強）。撇開難脫世俗纏繞的宗教路線之爭，喜愛思索人生哲理與信仰真諦的讀者，也可隨著主角康拉德解密追尋過程的峰迴路轉，汲取足堪反覆品味的精神食糧。

　　《方濟會密謀》的情節並不複雜，敘述也大抵依循傳統手法；即使是初讀，細心的讀者一開始也可以留意到一些象徵與伏筆。像是序幕中輕描淡寫的寡婦（吉安哥瑪夫人），預示她（以及女性）之後所扮演的舉足輕重的角色，以及為何里奧與聖方濟皆如此敬重她。而故事開頭出現的藍寶石戒指，更貫穿後續不同敘述線路的交錯發展：文德會長要求康拉德親吻他手上的戒指，亞瑪塔誤以為西莫內偷了她爺爺給爸爸的戒指，奧非歐父親丟給他的戒指；戒指本身涵括與圈套的意象，將這些人事物環環相扣地統合、匯入故事的情節裡。在小說的首章，亞瑪塔帶來康拉德導師里奧死前留給他的一封信，擾亂了康拉德平靜的隱士生活，頓時將他投入了信中的迷濛世界，也開啟了兩人複雜的關係。康拉德發現亞瑪塔的真實性別後，身為嚴謹的方濟會靈修派修士，如何與年輕女子獨處與互動，著實令他進退兩難。亞瑪塔的出現使康拉德隱士的生活與信念遭受挑戰，隨著他從離世隱居重返世俗行走，康拉德要面對的是信箋（關於聖方濟、宗教信念）與亞瑪塔（關於女性、感情）雙重謎團與執念的考驗。聖方濟告誡追隨者不可與女性旅行，但是康拉德為了解開里奧信中有關聖方濟之謎，註定要打破此一戒律。與亞瑪塔生死與共時感情的自然流露和肢體關懷的動作，以至在無意間瞥見亞瑪塔的長腿，在在讓康拉德舉足失措，內心也備感無助，有時甚至不由自主地幻想自己是毫無拘束的普通世俗男人。矛盾衝突觸動康拉德長久以來被灌輸的仇視女性的情結，引動內心深處疑嫉交雜的曖昧情愫。但是不僅亞瑪塔讓康拉德迷惑，康拉德因受困於矛盾的情感糾葛，對亞瑪塔時而親近時而疏遠，也一樣讓亞瑪塔感到困惑，後來她才能逐漸從康拉德的嚴詞批評中感受到關懷。

　　較特別的是以亞瑪塔為觀點的敘述呈現，一方面藉由世俗女性的愛恨情仇，突顯傳統教會的男性霸權與僵化的意識形態，一方面也以她為軸心對應出康拉德與奧非歐兩者所代表的截然不同的世界。奧非歐所帶出的敘述線路展現出以商賈為核心的庶民世俗百態，也顯露出康拉德一絲不苟的宗教觀表象底下聖俗合流的生活實況。奧非歐在亞克所看到的寬容，以及四處遊歷所接觸到的異教文化皆勾勒出不同的世界樣貌；他善於與女性相處以及豐富的感情，更是拙於表達情感的康拉德所欠缺的；而其成長歷程中女性代表慰藉而男性則是痛苦的經驗，也與康拉德的認知背道而馳。奧非歐出身商人背景，精於盤算且講求實際，亞瑪塔也一度懷疑奧非歐是否真愛她；但是他雖然在俗世中打滾，卻依然有為有守。正因為奧非歐獨特的氣質，教宗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他叔父聖方濟的形象，也因此欽點他隨行在側。如果康拉德堅持追隨聖方濟所揭櫫之安貧樂道的屬靈信仰，奧非歐或許是世俗版的聖方濟，擁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人格特質。而隨著兩人以亞瑪塔為軸心而交會，神聖與世俗，理想與實際，理性與感性，美麗與醜陋，似乎也因著亞瑪塔得到了中介的匯流與折衝。

　　敘述中也帶進亞瑪塔的女性觀點在與康拉德和奧非歐相處後的改變。與康拉德同行中，從一開始對男性肉體感官的品頭論足，以及將嚴肅自持的修士與斯巴達殘暴戰士作聯想，到想要與康拉德在山林中同住，亞瑪塔從一個世俗少女轉變為懷有宗教情操的女性，成為吉安哥瑪夫人名符其實的繼承人。而奧非歐的出現更是給內心殘缺脆弱的亞瑪塔最迫切需要的愛情滋潤，使深受仇恨折磨的她得到解放。

　　從無謂的堅持與執念中釋放，這也回到故事的核心，亦即康拉德如何解開聖方濟的祕密以及里奧的謎團。在尋索解密過程中，康拉德沒有明確的目標，有的只是一些模糊的片段線索，倒是自己原本的理念與堅持不斷地遭受衝擊挑戰。雖然康拉德曾教導亞瑪塔通往天堂的路很多，而象徵儀式是為了增進一般民眾的信仰，但是自己卻對非靈修派的信仰取向充滿敵意與偏見，即使自己的靈修仍未經考驗。亞瑪塔便取笑他遠離人群獨居山林，任何人皆可成聖；吉安哥瑪夫人更直言康拉德脫離現實，不知世間疾苦。一路走來，康拉德的矛盾也一再暴露無遺：他能珍視聖方濟浪蕩的年少，卻無法擁抱他心目中墮落的人；相較於修道院中每日念經守夜禱的固定操練，他的隱士生活不重形式卻也流於散漫無章；他所鄙視的修道院修士，其男合唱卻帶來天籟般餘音繞樑的震撼。堅持穿著破舊污穢的衣袍，反而成了最拘泥表面形式的做作。雅克波內便點出康拉德無法接受批評，而且若得依靠特定方法與地方尋求上帝，便還未真正接近上帝。

　　隱士靈修生活使康拉德視人群為紛爭之源，極力排拒。但隨著走出山林，他也逐漸體悟到信仰是透過走入人群而得到試驗。反諷的是，整個事件的始作俑者是康拉德的導師里奧（甚至是聖方濟自己）。如果聖方濟希望守著自己聖五傷的祕密，旁人何苦越俎代庖，庸人自擾。然而里奧卻執意如此，而他唯恐信的內容為外人得知，也只能玩起文字遊戲，誤導康拉德陷入文字迷宮，致使他選擇前往聖修院圖書室的故紙堆中找尋指引，而非如病院等其它現實場域擁抱群眾或服侍上帝的窮人。而為了解開謎題完成他認定的使命，康拉德也只能妥協，修整容貌換穿新衣以進入聖修院，在文本世界的字句間咬文嚼字，違背聖方濟的教導以及當初對靈修的堅持。

　　康拉德幾經波折後逐漸抽絲剝繭，終於在病院裡豁然開朗，得到一連串神祕離奇事件的合理解釋。但是他自以為掌握絕對的真理，反而顯露出傲慢的無知。畢竟就如康拉德自己在聖五傷節所親眼目睹的，即使聖五傷的奇蹟說未必屬實，但是聖方濟與耶穌的對比卻能激發一般會眾信仰的力量。而且如果聖方濟真患有重病，那何嘗不是另一種聖五傷；因此執著於聖五傷的原委，充其量也只是計較表面的真相，無法像聖方濟一樣帶給人既謙卑又高潔的信仰感動。直到教宗希望康拉德把真相的重擔交給上帝，他才終於卸下固執盲從的軛，得到心靈的解脫。

　　或許康拉德追根究柢尋找的事實真相，正是自身最深層的信仰真相。自以為是、執迷不悟反而作繭自縛，難以趨近真理，而一意孤行強人所難也無法滋養生命。在漫長追尋的末了，康拉德並沒有找到上帝，但卻感知到上帝就是愛。而愛的真諦便是由人與人之間最原初的愛帶來昇華，就如亞瑪塔的弟弟原諒仇人，亞瑪塔也因愛情與仇人之子奧非歐結合，康拉德在羅珊娜死前對她愛的告白。打開心鎖擁抱醜惡、拆除藩籬以愛共生，這才是聖方濟的聖五傷深邃的祕密，也應該是《方濟會密謀》既簡單又艱難的啟示。

（本文作者為國立臺灣大學外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