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全球化

緒論：假全球化之名
（一）在真∕假之外的「假全球化」
（二）假電影、假名牌、假台灣衫、假台灣人
（三）後現代的「似不像」與後殖民的「四不像」

凌虛全球化
（一）彈床與鋼絲：凌虛輕功的連續性與非連續性
（二）肌肉與內氣，剛健與鬆柔
（三）「凌虛空間」與「御虛空間」的「似不像」
（四）全球化中不能承受之輕

假名牌．假理論．假全球化
（一）LV在日本與「東亞名牌熱」
（二）台灣的歷史偽物論
（三）相生相剋的假理論與假全球化

帝國的新衣
（一）解殖民運動的服飾焦慮
（二）全球化的高峰服裝秀
（三）誰怕破國家？誰怕台灣衫？

我們都似台灣人
（一）「台客」與「嘻哈客」的「似不像」
（二）「假嘻哈．真台客」的ABC文化路徑學
（三）「台妹」與「辣妹」的「似不像」 （四）後殖民政治與「四不像」的壓抑回返

後記：假如我是真的

　　從小就喜歡跳舞，癡心妄想長大後要當一名舞者，結果舞者沒當成，倒當成了學者，埋首書堆之際，智力的展演，成為手舞足蹈的唯一方式。

　　一直很喜歡美國無政府女性主義者艾瑪．高德曼(Emma Goldman)的一句話，「假如我不能跳舞，我就不要加入你們的革命」。智力的展演，會輕盈迴旋，能空中騰越，喜折曲，善翻轉，會讓所有抽象的知識，化身為體現的姿勢，與生命、記憶、情感交纏。高德曼的舞蹈意象，就是要甩掉所有僵化的教條與框架，不要因循，不要常模，不要重複，不要所有可預期的理所當然、所有安分守己的劃地自限。革命作為一種解放還不夠，高德曼還要在革命之中搞革命，在革命之中跳舞。混跡學術界十餘年，我有樣學樣，總愛將這句話，開開心心掛在嘴邊，假如我不能跳舞，我就不要做學術，假如我不能跳舞，我就不要寫論文。

　　所以呢，《假全球化》是一本談論全球化理論與性別文化研究的學術專書，《假全球化》也同時是一場舞蹈發表會，理論家就是編舞者，開展幻化出德希達所謂「無可計數的舞蹈方式」(incalculable choreographies)。這回主要的舞碼有四：〈凌虛全球化〉展示全球武俠熱中的東方輕功，〈假名牌．假理論．假全球化〉操作全球商品熱賣中的精品名牌，〈帝國的新衣〉搬弄全球政治舞台的民俗服裝秀，〈我們都似台灣人〉則是演練全球流行文化中的雜種拷貝。全書的寫作，圍繞在「全球化」的文化批判與理論創發，有單人舞，雙人舞，多手多腳的群魔亂舞，直到舞者與舞蹈不再可分，意識與無意識彼此糾纏，思惟與非思惟終能以強度交疊。

　　如果書寫是生命穿越語言、穿越歷史、穿越文化的歷程，那學術書寫亦然。《假全球化》是我的第六本中文學術專書，在此之前的五本分別是《性別越界：女性主義文學理論與批評》(1995)、《慾望新地圖：性別同志學》(1996)、《性帝國主義》(1998)、《怪胎家庭羅曼史》(2000)、《在百貨公司遇見狼》(2002)。雖然拿的是英美文學的博士，又在外文系任教，但至今完成的英文學術專書只有兩本，一本博士論文與一本升等論文Sexual Imperialism。在完成了學位要求與升等要求之後，雖然也會不時寫上幾篇英文論文，或是將中文論文改譯為英文，但中文已然成為我最主要的學術書寫語言。

　　為什麼明明一個英文系的教授，卻堅持用中文思考、用中文書寫呢？就語言的親密度與語言的創造力而言，中文是我的「母語」，英文是我的第二外語，我的第二外語再好也好不過我的母語，我的英文再好也好不過我的中文。用個最淺顯易懂的表達，我只能用英文走路，我卻可以用中文跳舞。在台灣學院能安心放心不動心地以中文從事思考、從事學術書寫，是一種奢侈的幸福，可以不在乎升等評鑑學術國際化（英語化）壓力的一種抉擇、一種堅持。直到現在我仍深信，最精敏微妙的思考皺褶，只發生在最親密、最如魚得水的語言經驗之中，我用英文思考，中文卻通過我思考，我在英文中尋覓，中文卻通過我而自行創造。

　　在許多人的眼中，我的中文其實很不純正，但或許正因為我中文的不純正，我的中文才充滿了雜種化的想像、充滿了流變逃逸的路線軌跡。這裡的「不純正」可以有兩個截然不同的詮釋模式。就第一個模式而言，我從說話到書寫，常常都是中英夾雜的不純正，像是半調子的洋涇濱，中文不夠好，英文也不夠好，兩邊不著地，兩面不是人，於是我的中文裡有「母語中的外來語」，我的英文裡有「外來語中的母語」，龍蛇雜處，嘔啞嘈雜難為聽。就第二個模式而言，我的中文與我的英文彼此產生異質流變，我的中文正在流變成英文，我的英文也正在流變成中文，此時已不再僅僅只是我的中文「母語」裡有英文「外來語」，我的英文「外來語」裡有中文「母語」，而是中文本身開展出「母語中的外來語」面向，英文本身也開展出「外來語中的母語」面向，中文與英文彼此之「間」的異質流變，就是中文與英文兩套語言系統本身的「解疆域化」。第一個模式是我學術書寫的反諷自嘲，而第二個模式則是我學術書寫的最終自期。

　　所以在《假全球化》一書裡，所有理論概念的開展，就是透過各種語言雜種化、語言解疆域化的方式去啟動，以各式各樣跨語言、跨文化的「雙關語」或「同音異字」去折疊、去拆解、去組合、去構連、去翻轉既有的理論思考模式，於是有了全書中最重要的核心概念「假全球化」、「似不像」與「四不像」，有了「路徑」與「入境」、「唯物」與「偽物」、「在地」與「再地（引述）」，有了Globallization，Glogocentrism，fasciNation等等怪異而新穎的詞語。所有在《假全球化》一書中新創的辭彙，絕對不會只是純粹的文字遊戲，而是對新理論新概念的一種逼近，一種想像，一種創造的可能。這些辭彙在書寫中成形、變形、去形，帶動著書寫的發展，讓中文在中文之中勾勒出外國語，讓英文在中文之中發明出新語言。思考的革命，永遠都是語言的革命，而在語言的革命中，永遠不能沒有身體與智力的手舞足蹈。書寫不是修辭、不是文法、不是造句，書寫是生命在語言異質流變中的經過，語言邊界上的事件。寫完一本《假全球化》後，我仍深深相信，中文依舊是最能帶給我思考強度與能量的語言，即便是面對再多的質疑與壓力（為何英文系的教授不用英文寫學術專書），我仍舊只能重複那句卑微且高傲的話語，我只能用英文走路，我卻可以用中文跳舞，而假如我不能跳舞，我就不要做學術、寫論文、搞思想革命。

　　《假全球化》的書寫也同樣是生命在歷史材料中的經過。曾經有一段時間，酷愛理論的我，以歷史史料作為救贖的想像，以為回到了歷史，就好像能夠重新踏上平地、站穩腳跟，不再只是在抽象思考中懸浮飛翔、飄移不定。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埋首在中西服裝史料的文字與圖片之中，不知老之將至。那時以為理論是輕的，歷史是重的，理論是軟的，歷史是硬的，一心只想學著如何舉重若輕，如何軟硬兼施。後來才知道，所有的理論都是史料的「理論化」，沒有先於史料存在的理論，也沒有無法被理論化的史料。回到歷史，不是逃避，而是逃逸，回到歷史正是理論的逃逸路線。沒有早期華語武俠片的歷史，就沒有「凌虛空間」∕「御虛空間」的理論分析；沒有昔日台灣的日本殖民經驗與冷戰結構國際分工下的加工產業史，就沒有書中「全球品牌中心主義」與「仿冒跨國離散」的論述架構；沒有中山裝的歷史，就沒有「國族新衣」的理論；沒有台灣的哈日與哈美，就沒有後殖民角度「似不像」與「四不像」的批判辯證。《假全球化》中的歷史史料，不是用來驗證理論的，《假全球化》中的歷史史料，是用來創造理論的。

　　當然《假全球化》的成書，似乎又再一次表達了我對當下台灣文化議題的關切與投入。對許多人而言，距離未必是美感，但距離卻是學術研究的要件，而台灣當下的文化議題，在時間上與空間上似乎都靠得太近，而缺乏學術所需的時間沉澱與批判距離。對傳統學術的學術傳統而言，這些正在發生與正在發聲的文化議題不是學術，不夠嚴肅，不足引經據典以論，更何況這些議題還都是圍繞在「武俠電影」、「精品名牌」、「服飾打扮」、「流行文化」等所謂不入流、難登大雅之堂的小技小道之上。但對我來說，生活在台灣當下，時時刻刻感應著台灣社會文化的流變與脈動，這些議題就是熱騰騰社會湧現的動量，這些議題就是學術高難度的挑戰，在未見任何既有詮釋架構的當下，大膽創造理論、歷史、政治、身體、文化的連結組構，既回應且介入當下此刻台灣社會的異質流變。思考不在天邊，而身邊的此時此刻，卻往往是比最遙遠之處更遙遠的異托邦。「假全球化」的書寫消弭了實質與抽象的時空距離，讓全球不斷捲入在地，讓在地不斷改寫全球，「假全球化」的書寫同時也創造了曖昧且不確定的邊界，台灣當下的文化議題，永遠不會只屬於台灣、不會只屬於當下。

　　在此要感謝聯合文學發行人張寶琴女士對我長年來在聯文書系出書的禮遇與關愛，也要感謝總編輯許悔之先生，副總編輯杜晴惠小姐，編輯林佳蕙小姐在出書過程中的耐心與體諒，更要感謝聯合文學學術審查委員會與兩位匿名審查學者的支持與鼓勵。這本書中的幾個主要論文章節，都曾以中文或英文的形式，發表於國內外學術期刊，雖然在整合成書的過程中，已做了相當程度的增補與改動，但在此仍然要感謝原載期刊對論文收錄為專書的首肯。

　　又是一本書的完成，又到了寫序的艱難時刻，這些文字都是時間的記憶，記憶的銀河系。不喜拍照，不寫日記的我，論文是我的編年記事，每一段文字的鋪陳，每一個概念的發展，是刮風下雨，是豔陽高照，是欣喜雀躍，是疲累耗弱，還是抑鬱、困頓、快活、自戀的糾纏，皆歷歷在目，化為文字的氣息，正如同此時此刻坐在桌前寫序的我，我的每一根頭髮，頭髮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記憶著今晚大雨過後空氣的溼度，追尋著窗外似有若無的暗香浮動。小小的書房，於是沒有了窗，沒有了門，沒有了牆，明明斗室困居的我，已然在思考的星雲中起舞，天地多遼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