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夢者的玻璃書（上、下）不分售

導讀
【名譯者】張定綺

　　這本書有兩項獨特的創意特別值得注意。

　　話說從頭，古希臘神話裡有位盲眼先知泰瑞西亞斯，史詩《奧德賽》與古典悲劇《伊底帕斯王》都有他的蹤跡。這位長壽的老先生之所以被肯定為舉世無雙的智者，其實得歸功於他年輕時誤打誤撞，干擾過一對魔蛇交配，被懲罰變身為女人七年。七年期間他做過女祭師，還曾結婚生子，恢復男身後，他就因禍得福，成為曠古絕今唯一知道做女人是怎麼回事、洞澈女人心理的男人。眾天神有次辯論性行為當中男女之間誰的快感大，還特地來向他請教。

　　獨霸性別議題三千年的泰瑞西亞斯，遇到《食夢者的玻璃書》裡的科學家，權威地位就被推翻了。一群裝扮得像中世紀鍊金術師的科學家，發現了一種神奇的藍色黏土，將它加工做成玻璃片，可以從人類大腦中截取記憶，記錄下來，並且像錄影帶一樣重複播放。收視者不僅能看到原始的畫面，聽到原始的聲音，連嗅覺、味覺、觸覺也都靈敏如親臨現場，並且能與當事人的思想、情緒交融成一片，完整地接收被記錄的經驗，成為自身記憶的一部分。更妙的是，播放玻璃片不需要器材，只要用手碰觸它即可。藉這種玻璃之助，了解異性思維根本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幸好我們現在生存的世界裡沒有這種藍玻璃存在，否則八卦媒體與狗仔隊持有這種武器，名流的隱私就毫無保障了。

　　書中兩男一女三位主角，在書的前半部，就透過兩張名片大小的藍色玻璃，見證一個男子對女友色迷迷的遐想，以及一個手腕高明的妓女百般取悅狎客的過程。但很不幸的，深入異性心理非但沒有使他們被推崇為智者，反而惹來陰謀集團的追殺。好在三人各懷絕技，有能力與敵人周旋，故事才能繼續發展。

　　全書分為十章，每章輪流以一位主角的主觀角度敘述事件進展。第一個上場的是繆小姐，她的全名是 Celeste Temple，如果照慣例音譯，應該叫她「賽麗施特．天普」，但譯者選擇意譯並轉音成為一個中式的名字，因為原來的名字含意豐富，不容許捨棄。Temple意為「寺廟」，Celeste與形容詞celestial同一字源，有「來自天堂」、「神聖」、「妙不可言」等意義，因此為她取名「繆天施」或「天施．繆」，希望能提醒讀者，這女子是一座廟，天賜之廟，也是廟裡的仙姑。身材嬌小，聰慧秀麗的繆小姐「閱讀」過匯集成一大冊的玻璃書，陰狠毒辣的暴君佞臣、殺人不眨眼的軍人盜賊、人盡可夫的蕩婦……種種不可告人的記憶，對她的心靈造成莫大衝擊，但這麼多邪惡的知識，對她人格只造成微乎其微的污染，就如同廟宇接納眾生，沒有分別之心。

　　繆小姐家境富有，受完善的淑女教養，即將繼承熱帶島嶼殖民地上的一座大農莊，本來應該與陰謀絕緣，只因她「傷了島上所有合格追求者的心」，不得不飄洋過海，回到宗主國來挑一個丈夫。哪想到她在丈夫考試中勉強給了及格分數的那個男人（也不過就是一個前程看好的外交部小官員嘛），竟然在訂婚之後主動退婚。心高氣傲的繆小姐決定親自跟蹤這個負心漢，查清楚他究竟被哪個狐狸精勾走了魂，卻捲入了意想不到的危險。

　　兩位男主角之中，先出現的是小張主教（市井味的「小」字是譯者加的，希望突顯「小張」與紅衣主教這麼顯赫的地位是多麼不協調），他事實上不姓張，也沒有中國血統，而是一個熱愛詩詞，有可能出身帝國世家的青年，因大學時代與人鬥毆受傷，雙眼留下疤痕破相，導致他自暴自棄，混跡黑道。後來他乾脆弄來一件猩紅色長大衣，戴圓框墨鏡遮住被疤痕拉得細長、彷彿東方人單眼皮的眼睛，為自己創造了這個帶有戲謔意味的綽號。小張是個獨來獨往的職業兇手，天生易被危險的事物吸引，一旦藍玻璃出現在他居住的城市，他自然而然就牽涉到案件裡了。

　　第二位男主角是個來自波羅的海某小國、個性忠厚謹慎的海軍醫官，名叫阿伯拉．史文生。他奉命護送馬克倫堡公國的王子，到友邦的首都迎娶一位國際富豪的女兒，但新人顯赫的身份地位遭到陰謀集團覬覦，孤身在異國的史文生若非跟繆小姐和小張主教結為盟友，絕對沒有成功的機會。

　　作者第二個值得稱道的創意，便是他用厚達八百多頁的篇幅，依時間順序交待這三位主角分合的過程，鉅細靡遺詳述短短三天之內發生的事。三人或聯手、或各別，面臨一波波湧來的強敵，幾乎沒有藏躲的罅隙，並且需要在百忙中抽絲剝繭，追尋真相，找出還擊對手的著力點，若還有少許剩餘的時間，則留給萍水相逢的情愫與友誼。時間的壓力與死亡的威脅，使感情的流露格外濃郁，滋味無窮。

　　全書不做任何插敘倒敘，只透過井然有序的眼光追蹤密集的打鬥與奔逃，將情節一路向前推展。其間出現過古堡迷宮、暗夜裡的街巷、豪宅的花園、行駛中的火車、辦公大樓的通風管、荒野、礦坑、高塔的迴旋梯、飛翔的飛船。每個場景都是廝殺的背景，戰鬥中血肉橫飛，不斷有人死傷，令人聯想到電腦遊戲打怪練功、累積經驗值的架構。作者在寫作上下了很多功夫，出現在變化多端場景中每一記拳頭的重擊、每一刀砍裂的傷口、每一滴鮮血的濺出、每一根骨頭的斷裂，都是如此驚心動魄，一路閱讀下來，真是緊張得喘不過氣，彷彿手中也捧著一本能侵入我們記憶與思維的玻璃書。

　　七百頁幾乎不間斷的暴力美學，每個段子都設計得精采而不重複，可說是一場前所未有的閱讀經驗。作者達奎斯用文字重現電腦與電影上那種有畫面與音效的殺戮遊戲，而他的成績遠非那種被譏為分鏡腳本、模擬電影手法的拙劣小說可比，卻比較像是一部用文字呈現的電影。本書是達奎斯踏入小說領域的處女作，之前他長期投身實驗劇場，撰寫劇本，有多次得獎紀錄，也有攝製電影短片的經驗。酣暢華麗的文字、藍玻璃的創意、討喜的角色組合與情節設計，賦予他這次的小說實驗足夠的吸引力，美國出版者不但採納了《食夢者的玻璃書》，還同意出版接下來兩本厚度幾乎相當的續集，成為一套三部曲。

　　這種跨越媒材的作品本身是夠有趣的，但它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我目前有一個狂想：幾年前電子書上市之議方興未艾，文壇的有識之士都擔心紙本書被全面取代；但如果歷史選擇相反的方向，如果有朝一日，電影與電腦從人類的生活中消失，懷舊的人閱讀達奎斯的三部曲倒不失為一種重溫舊夢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