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再的被附身﹕一個「後悲情」時代
雖然一直住在台灣,更準確的講是住在台北,但前些年積極的花了大量的時間和心力,去「觀看」——即便只能是走馬看花,外面廣大世界的變動:「全球化」形成中的所謂「地球村」。
然後,必然的要再將大部份心力再放回台灣,尤其是離開台北外的台灣。
期間作的一些社區、農村採訪,我能深入、看到、感受到除了台北外的台灣。而在幾首大學:「中興」、「台南」、「中正」作駐校作家,使我在中部、南部有較長時間的佇留,碰到的人、事,亦有相當幫助深入接續起與土地的淵源。
重回本土本地,並不表示與前些年勤走外面世界無關。而應該要說,是重將重心放回台灣,才發現先前企圖拓展的世界視野,給了重新「看」台灣這土地的不同方式,也對所「看到」有了不同的回應。
如是,方讓我有能力來書寫「附身」。
必得發現,這新近完成的長篇,有一種我過去小說較少見的、我自稱的「放鬆的田原風情」。那些迫切的、一定得訴說出來的「東西」不再 ﹔我也不再扮演過往寫作時的強勢掌控者,而任小說作更自在的、有機的發展一一這該是我寫作四十幾年後,新近有的一種新方式吧!
而在小說中不再迫切的、一定得訴說出來的「東西」,在這篇序裡,便還是想要明說一下﹕
誠如本書中角色所言:像台灣這樣的島嶼,百千年來歷經荷蘭、英、法、清帝國、日本、國民黨政府所統治,每一個統治,都像是一種附身,島嶼留下一再被附身的印記、傷痕、、、台灣島嶼形同被一再附身。
然重大不同的是,多年來繞經大半個世界,對這「重新」接觸到的台灣,更能深切體會走過重重苦難荊藜,島嶼有了今日的民主與自由,即便尚未完善,令我真正看到「附身」可以有另種「脫胎換骨」的前瞻意義:被多重附身可以形成的多元化、混種、創新的可能。
當然得感謝寫作期問參與法國、韓國開的國際文學會議,二O一O年五月有機會在「多倫多國家圖書館」與艾特伍女士(M. Atwood)同台朗讀;年底十九天在美國八個大學以英文演講「Writing Sex and Politics in Taiwan」;美國大學M.I.T.大學的英文李昂網頁;到今年三月「彩妝血祭」(「北港香爐人人插」最後一章),改編成舞劇在德國Damstad國家戲院演出十四場。
這些深入的文化交流,讓我深切體會,歐美「先進」國家晚近幾百年的強勢文化,產生他們所特有的「看」的方式,以及往後對這類作為產生強力的反思與批判。
而一直以來,只作為被「看」的我們台灣,雖然經濟上進入開發中國家,也學習「先進」國家的壞習慣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去「看」所謂「落後」國家,但畢竟並非深自我們的文化根基,始終有著心虛也會學點反省。
不是去「看」的我們,創造不出像西方的「女性主義」等等論述。被「看」的我們,又不夠所謂的文化底蘊,去創造像「後殖民論述」等等論述。
那麼,處在現階段台灣的我們,什麼是我們具創造性、特殊性、在地性的特色?
釐清了這眾多思慮與經驗感覺,得感謝葛浩文先生與林麗君女士。 編輯「奧克拉荷馬大學」當代華文的雜誌的「李昂專欄」。不只英譯「牛肉麵」、邀評論,也希望我再作一篇我的自我訪問。
我也因而再作了第二次的自我訪問:「黑暗的李昂VS光明的李昂」,英文版先收在「李昂專欄」,較簡要的韓文版則收在韓文「看得見的鬼」書後。中文版收錄在「中正大學」開「李昂國際學術研討會」後的論文集「永遠的花季」(聯文出版社)。
經此反思,我有了這樣強烈、明確的體悟﹕應該是到了脫離「開發中國家」慣有的悲情、抗爭、激情、、、不僅要能走過被壓迫的悲情與控訴,一個我所謂「開發中國家」的「後悲情」時代還會產生,經此冀望能有更前瞻性、開拓的視野與發展的機會,而仍以「開發中國家」為主軸,展現(台灣)文化多元化、混種、創新的可能,讓另一層面的書寫空間開展,不再只是一味的跟隨著西方的文學時潮走。
這是我至深的期待與嚮往。
便誠如書中角色所言:我們,歷經生生世世,身上留下難以抹滅的痕跡。尤其我作為一個作者的能夠創作,這曾歷經過的每一生、每一世,不也是一再的附身?!
那麼,一再被附身的島嶼、一再被附身的我們,在「全球北」中無可避免的還要這樣問:「還會有什麼來附身嗎?下一個來附身的,是誰?是什麼?又會是如何?」
或者還要問﹕「我們如何看待、面對這附身?好來作為下一輪的開展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