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的盛宴

名家推薦、國際推薦
推薦序　公羊：一個獨裁者的圖像 ∕陳小雀

公羊的盛宴

附錄
西元2010年諾貝爾文學獎授獎頌辭　　瑞典皇家學院
閱讀和虛構的禮讚──得獎演說　　　巴爾加斯．尤薩
領獎答謝辭　　　　　　　　　　　　巴爾加斯．尤薩

推薦序

公羊：一個獨裁者的圖像 ∕陳小雀（淡江大學美洲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

　　自一八一○年起，拉丁美洲暨加勒比海地區陸續展開獨立運動，然而，那看似康莊大道的「民主共和國」卻成為獨裁者的伸展舞臺，不僅改變拉美政治生態，也使拉美社會變形。無可諱言，拉美是獨裁者的天堂，提供作家書寫養分。一八五一年，阿根廷作家馬蒙（Jose Marmol）首先以反羅薩斯（Juan Manuel Rosas）政權為題材，書寫出《亞馬利亞》（Amalia），奠下以史實為基礎的獨裁小說先鋒。隨著拉美政治的動盪不安，獨裁小說蔚為風潮，一九七○年代達到高峰，耕耘出許多傑作，成為二十世紀拉美小說重要的創作題材。例如：分別於一九六七、一九八二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阿斯圖里亞斯（Miguel Angel Asturias）與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也各自出版了《總統先生》（El Senor Presidente, 1946）和《獨裁者的秋天》（El otono del Patriarca, 1975），藉獨裁者的形象投射出紛擾世局。

　　獨裁小說勾勒出真實人物的輪廓，同時也創造出小說人物的原型。顧名思義，主人翁就是獨裁者本身，以舞弊、政變等不法手段取得政權，暴虐、無道、冷血、狂妄、自大、孤僻……均為共通的人格特質。至於如何稱呼獨裁者，才能符合史實，又能字裡藏玄達到揶揄效果，小說家可說費盡心思。例如：為了凸顯獨裁者的至高無上，就用「至尊」（el Supremo）、或直接用職銜「總統先生」（el Senor Presidente）；若要表達其寡頭背景且兼具非正統出身，則用「族長」（el Patriarca）、「首領」（el Caudillo）、大法官（el Primer Magistrado）、大總管（el Mayordomo）之類。亦有作家簡單以「那個人」替代，甚至借用古代君王之名，流露出對獨裁者的嘲弄，以及營造出獨裁體制下的恐怖氛圍。

　　雖然拉美的民主政治逐漸成熟，但獨裁小說的風潮方興未艾，不論舊題材、抑或新靈感，仍有許多作家持續投入，不僅主題更加深入，敘事手法亦更加複雜。二○一○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巴爾加斯．尤薩（Mario Vargas Llosa），即以多明尼加共和國獨裁者特魯希優（Rafael Leonidas Trujillo）為藍本，於二○○○年出版長篇小說《公羊的盛宴》（La Fiesta del Chivo）。

　　特魯希優是典型的軍事強人，被公認為拉美最血腥的獨裁者之一，也是不少小說家筆下常見的人物。一九五九年，智利作家拉弗卡德（Enrique Lafourcade）就以他為原型，創作出《阿哈布國王的盛宴》（La fiesta del rey Acab），故意用古以色列國王「阿哈布」（Acab/Ahab）之名，在詼諧幽默中，有意無意比對了古今的暴君。就題材而言，《公羊的盛宴》與《阿哈布國王的盛宴》均以特魯希優為藍本；若以標題來看，兩部小說又都採用「盛宴」一詞。是巴爾加斯．尤薩模仿拉弗卡德？還是英雄所見略同？這不禁讓人想起兩位阿根廷作家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和畢歐伊．卡薩雷斯（Adolfo Bioy Casares），亦曾於一九四七年合著《妖怪的盛宴》（La fiesta del Monstruo），抨擊璜．裴隆（Juan Peron）的軍事獨裁。

　　顯然，「盛宴」（fiesta）一詞蘊藏符碼。西班牙文「fiesta」有節日、慶祝會、聯歡會等意，不僅與宗教儀式聯想，亦具縱酒狂歡之意。為了與前輩有所區別，巴爾加斯．尤薩故意使用大寫的「Fiesta」，呈現「盛大」之意，同時也強調「嗜血狂歡」的負面意涵。不論「妖怪」影射裴隆、抑或「阿哈布國王」暗指特魯希優，這兩部小說出版時，獨裁者仍大權在握。反之，《公羊的盛宴》在獨裁者垮臺近四十年以後才問世，書寫空間較大，寫實成分也較多；因此，對巴爾加斯．尤薩而言，「盛宴」除了指獨裁者本身及其家人沉溺於聲色享樂之外，尚有兩種不同含義，一是獨裁者的嗜血狂歡，以屠殺、綁架、拷打、凌虐為統治手段，其政權運作彷彿一場妖巫夜會：「……他無法將個人意志變成行動，撲到特魯希優身上去，終結那化成國家歷史的妖巫夜會。」其次是受迫害者的反撲，籌備暗殺獨裁者的歡宴：「再過幾分鐘，就在他的腳下，公羊的屍首會被亂槍打成蜂窩。」對此，小說在第一章之前即以一曲《宰殺公羊》（Mataron al Chivo）的「梅倫戈」（merengue）透露出訊息：歡欣鼓舞∕人民慶祝∕公羊的盛宴∕五月三十日。

　　「公羊」係多明尼加人民在背後賜給特魯希優的綽號。一如「盛宴」蘊含多重意思，「公羊」亦同。公羊是悲劇性的動物，根據希臘神話傳說，酒神戴奧尼索斯（Dionysus）舉行祭典時，必須血祭公羊，而悲劇乃「公羊之歌」。公羊象徵男性的情慾，性則是一切生命的起源，因此公羊是酒神戴奧尼索斯、美麗女神阿芙羅黛蒂（Aphrodite）和牧羊神潘恩（Pan）的坐騎，傳遞愛情與生命。《聖經．肋未紀》第十六章，記載以列色子民將一切罪惡放在公羊頭上，然後將牠放逐於曠野，象徵天主赦免人類的罪惡。在天主教的信仰裡，公羊係汙穢、不潔、凶惡的動物，在最後的審判時，代表地獄那一方。在中世紀，一般認為撒旦有著公羊的角和四肢，公羊於是成了魔鬼的化身，甚至是淫蕩、猥褻的符碼。

　　以「公羊」稱呼特魯希優，似乎有意嘲諷他的行事齷齪和性好漁色，連親信的妻女也不放過。那麼，他是如何發跡？二十世紀初，美國多次出兵占領多明尼加，後來更在多國成立國民警衛隊，藉以干預多國內政。彼時的特魯希優出身海軍陸戰隊，得到美軍的拔擢，而擔任國民警衛隊隊長，並於一九三○年取得政權，將首都聖多明哥市（Santo Domingo）易名為「特魯希優市」，禁止其他政黨活動，由執政黨多明尼加黨（Partido Dominicano）獨大。從此實行個人獨裁長達三十一年之久（1930-1961），史稱「特魯希優時代」，期間短暫扶持了四位傀儡總統，其中一個還是自己的親弟弟，實際上他才是真正的主宰，於是有「統帥」（Jefe）、「大元帥」（Generalisimo）、「大恩人」（Benefactor）、「新祖國之父」（Padre de la Patria Nueva）之稱。

　　統帥的臉不再充滿嘲諷誇張，才一會兒工夫就轉為嚴肅神情。露出陰森、空洞和冷酷的眼神，要大家牢牢記住誰在統治這個國家，誰掌握了多明尼加人民的命運。

　　然而，成也美國，敗也美國，一九六一年五月三十日一群密謀者在中情局的協助下，槍殺了特魯希優。橫死是獨裁者常有的結局，也是獨裁小說著墨的重點之一，對此，《獨裁者的秋天》釋出黑色幽默的冷淡基調，相較之下，在《公羊的盛宴》裡，弒君過程宛如宗教祭典，為另一波高潮暖身。

　　巴爾加斯．尤薩精於「連通管」（vasos comunicantes）的敘述技巧。所謂「連通管」，係透過一位全知的敘事者，掌握迥異情節、並置不同時空、並列各種人物，形成數個獨立的主題。各個主題尚有第二人稱的敘事者，甚至第一人稱的「我」，這種多層次、多聲音的模式宛若古希臘戲劇的「合唱團」，不僅清楚交待情節的發展始末，也顧及到人物的精神與心理狀態。但是，看似不相干的情節、時空和人物，卻儼然有管相通，彼此呼應、互補、濡染、交流、共鳴，呈現完整的故事面貌。如此平行敘述方式堪稱巴爾加斯．尤薩的小說特色之一，讓他贏得結構主義大師的美譽，而細膩手法，可從瑞典皇家學院所給予的得獎獻詞得到印證：「因作品對權力結構的描繪，以及犀利刻印出個人掙扎、反叛與挫敗。」

　　《公羊的盛宴》共計二十四章，由三條主軸平行鋪寫而成，即：烏菈妮雅的秘密、特魯希優死前一天的行程、一群密謀者宰殺公羊的行動。在第十五章之前，這三條主軸分別按照出場順序輪番上陣。

　　小說第一、四、七、十、十三章為烏菈妮雅的故事。為了避免落入歷史書的寫作方式，巴爾加斯．尤薩匠心別具，虛構出烏菈妮雅這個堅毅的女性角色，藉她回溯真實歷史，以現在式時間演展，從凌晨四點開始，穿插過去式時間，在一天之內掀開「特魯希優時代」的秘密，不堪回首的記憶歷歷在目。那是冗長的一天，時間緩慢，彷彿凝固般，停滯於三十五年前的痛苦經歷。
五月三十日是特魯希優生命的最後一天，分布於第二、五、八、十一、十四章。從凌晨三點五十分起，或者更正確地說，他於四點鐘展開一天的生活，文本鉅細靡遺解構了獨裁者的生活作息，包括嗜好習性和穿著打扮，也縷述他如何盤算利益、玩弄權術、操縱人民。小說不失幽默氛圍，藉隱疾凸顯一個有呼風喚雨本事的軍事強人，竟然管不住自己膀胱的括約肌。隨著回憶、自白和對話，情節跌宕起伏，特魯希優的歷史圖像逐漸鮮明。

　　不同於前面兩條主軸，這第三條線是集體的英雄事蹟，參與密謀行動的人物眾多，代表生活在獨裁政體下的男男女女，時間從五月三十日的入夜展開，由第三、六、九、十二、十五章負責鋪陳，節奏一樣徐緩，簡直度日如年，還多了焦慮與不安，分分秒秒煎熬著那些守候在公路旁的密謀者，「公羊」會來？還是不會來？沒人有把握，如此細膩描述更添公羊祭典的戲劇張力。

　　從第十六章起，巴爾加斯．尤薩雖然打破這規律的平行敘述法，但仍安排烏菈妮雅先出場，延續未完的一天（第十六章）；她的苦、她的怨隨著夜幕低垂而逐漸平息，小說就此劃下句點（第二十四章）。如此頭尾相照形成一個環狀架構，中間再任意補敘，衍生出特魯希優的葬禮、密謀者事後被追捕的情形、巴拉蓋爾取而代之變成另一個獨裁者……其他次要支線。這般隨意而行的敘述法，彷彿迷宮，又如蜘蛛網，無論情節如何繁複，「連通管」儼然雅利安德妮（Adriadne）公主的紡線，指引讀者探尋那暗藏其中的「公羊」。

　　另外，巴爾加斯．尤薩亦將「套盒術」（caja china）發揮的淋漓盡致，每個主軸底下尚有許多次情節交錯疊置，層層疊疊，故事中有故事。終於，軍情局頭子阿貝斯上校的冷血作風、美國公民加林德茲的遭綁架案、少女蘿莎莉亞的悲慘遭遇……存封在匣子裡的秘密檔案，一一被拆封。「公羊」的圖像、「妖巫夜會」的真實內幕，無不教人膽戰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