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鼓鐘將將,淮水湯湯∕傅月庵(茉莉二手書店執行總監)
阿乙為何筆名阿乙?隨手揀取?因為排行老二?不知道。但,這名字總讓我想到地圖上離他故鄉似也不遠,曾侯乙墓出土的那一套編鐘。
阿乙出生於江西九江,吳頭楚尾之地。相對於中原,楚人以「野」出名。「野」是非理性的,直接的,坦然面對慾望,絕不矯揉造作,愛恨強烈。且因為野,自有一種荒謬與怪誕。子不語「怪力亂神」,在楚地,完全說不過去,那是充滿想像與浪漫之地,有著一股質樸的生猛兇狠。
即使是「楚尾」了,即使阿乙的故鄉,於他像是一個牢籠,使盡氣力方才背棄了過去,且幾乎不想回顧。「我沒有鄉愁。」他斬釘截鐵地說。但,故鄉畢竟是故鄉,風土早已浸透身軀,化為他的血肉筋骨一部分。讀阿乙的小說,你總會感受到某種未經馴化的野性;無法控制,直面人間殘酷,人性黑暗的那種:光天化日,陽光燦爛,金黃稻草堆旁,小兒笑語朗朗,突然「喀嚓」一聲,好好一個小孩頭顱竟遭齊頸鍘落!原因?不明,或僅因攔不住那衝堤潰決、動心起念的「好玩」兩字。
這是「楚尾」的阿乙。人們總以為他的意念根源,來自卡繆、卡夫卡的歐洲啟發,馬奎斯與拉美給了的養分。但實實在在他這文學體質,不停往前追溯,當要撞上楚地出土那些造型猙獰,嗜血愛殺的鎮墓怪獸。有這樣特異的體質,方始承接得了那些沉重異物。要不,埋首「雙卡一馬」者何止千千萬,卻難得一人開花結果。為什麼?!
作家破土而出,秀異可見。有形無形的因緣湊合,時間是個要素。阿乙生於一九七六,文化大革命結束的那一年。三年後,改革開放伊始,「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那是喊著給人聽的策略想定,讓人期待卻不一定人人都摘得到的止渴果實。可因緣而生,不知不覺竟一天天解放了的,卻是桎梏的普遍鬆動:人不再被緊緊地綁架在土地上、廠房裡,一個蘿蔔一個坑。相反的,流動成了一種可能,只要你敢,路就在前方!
於是,本已被家父長編派成為一個小鎮警察的少年阿乙,在二十六歲的那一年逃了。逃出故鄉小鎮,在這個那個「啥咪好康ㄟ攏在那」的大城市流浪,鄭州上海廣州北京,漂過來泊過去,成了一個隨處作主的編輯了。「年輕時的流浪是一輩子的養分」,「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的話,用在阿乙身上,再合適不過了。阿乙此種際遇,早個二、三十年,形勢比人強,想也沒用,或者真就一輩子埋沒在那小鎮,寫先進事蹟寫偵破通訊寫領導講話稿,當科員當副主任當主任當調研員一生到底了。
鬆綁的不僅是人身的移動,從某個角度來說,媒體也被網路銷融,神州遭夷平了。當警察阿乙用著兄長相贈的電腦上網之時,他的文字修行便已開始。相對於僅能不斷在投稿∕退稿∕再投稿∕再退稿輪迴裡孤獨地磨練自己的上一代有志文青,阿乙從網路「即時鼓舞、互動討論、無限資料」特質裡,所汲取到的文學養分與寫作能量,或恐是連他自己也無法想像,甚而忽略了的。
虛擬空間容易撩撥、勾引人的慾望,讓人不自覺地顯露了另一面的自己。阿乙的文學起步,始自網路,殆無疑問。網路乃狂野之地,所需要的,會說故事更甚於講究文字。阿乙的職業,日後的漂泊,其見聞傳奇,在在都讓他如魚得水地適應了這一新的傳播工具。事實上,早在二○○八年三十二歲的阿乙出版第一本小說集時,他就已經是個寫作者。在「野」而非在「朝」,「為喜歡而寫」而非「為成名而寫」的那種。這一特質,直到今天,還是阿乙的重要風格。「寫作不是為誰服務,也不是反對他們」、「不要求別人,也希望別人少要求自己,這是我們唯一相處的方式」、「有種你做好自己」,他一直這樣強調。
然而,若僅是這樣,阿乙大約也就如同新世紀以來,一個又一個從網路叢林中竄出,剽悍凶猛的暢銷作家差不了多少。阿乙與這些新世代作家最大的不同,或在於「自覺」二字,他的自我感覺始終未臻良好,老是「有罪推定」自己,總覺得自己不行,寫了刪,刪了寫;再寫再刪,又刪又寫,因為「語言上唯一的追求就是精準」,做為一名天生的、掌聲不斷的說故事人,而能察覺到「會說故事不等於能寫好文字」,光這一點敏銳,他便為自己劃下一道線:我有一道線,我得在線之上。這,不容易!
甚至,在如顛簸行路、搖搖點點讀完這本小說集,眼睛一亮之時,卻也不免心頭一緊:「未來大家TOP20」、「最具潛力新人」、「二十位四十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虛名誤人,網路時代商業文明,總是要來消費人捧殺你的。他,能衝決網羅,突圍而出嗎?「不,我不能說自己是作家,我只是個寫作者。」「我寫長篇很難,因為寫長篇要原諒自己犯錯,我基本上不太原諒,導致越寫越短。我沒辦法讓二三十萬字每一句話都合理。」一寸短一寸險,一寸長一寸強。因了這些話,我們乃敢相信,阿乙雖險而知短,當還是會長、將更強的。
鼓鐘將將,淮水湯湯。寫起了阿乙,想到了曾侯乙墓那一套編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