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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動的樹:黃遠雄詩選1967-2013

走動的樹:黃遠雄詩選1967-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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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選書

一個以生命刻劃詩句的詩人,道盡你的我的一生際遇

黃遠雄,曾是香菸推銷員/鐵工/燒焊工人/工程包商,唯其詩人之志,畢生未改。在他的詩裡,時間隨風沙撲面,呼嘯而走。風沙與泥水之間,鷹架與鐵蒺藜之間,他以詩逼視人生困頓,深深淬礪出生命的最真實與最痛楚。

 

內容簡介

所有的樹
被當前的景物
掩臉,震撼
大聲痛哭
 
  辛波絲卡般的活,昆德拉遠望他方的走
  一本始終天涯的詩集

  ★寶瓶文化十四週年選書,隆重出版。
  ★本書選詩九十九首,為作者黃遠雄創作生涯近五十年精華,詩人畢生心血之凝聚。
  ★李有成,焦  桐◎專文撰序。
  ★陳芳明,陳育虹,陳黎,陳大為,羅智成◎文壇詩壇,齊聲同讚。
  ★孫梓評,楊宗翰,李進文,波戈拉,崔舜華,蔡琳森◎紙短情長,小文大推。
 
  「每個深夜/是那個女孩與她的美麗/在我不言的夢中/蝴蝶起來」──〈那女孩〉

  「孤獨是必然的/我想,嶇崎是必然的/不斷出發亦是/必然的」──〈手上的筆〉
  
  「雪亮的刀/可以砍斷我風塵的胳膊/割我霜露的頭顱/惟不能斷我的天涯路/不能拂冷我莽莽的/奔向」──〈歌〉

  「活著,每一天/都是受難日」──〈稻草人與他的火葬禮〉
 
  黃遠雄,一個以生命刻劃詩句的詩人。《走動的樹──黃遠雄詩選1967-2013》是他近五十年來的創作精選,選詩九十九首,以寓其詩其人,皆尚在途中之意。他曾是香菸推銷員/鐵工/燒焊工人/工程包商,唯其詩人之志,畢生未改。
 
  在他的詩裡,時間隨風沙撲面,呼嘯而走,而生活是一場又一場完成復崩毀又重新開始的建築公事,他是薛西弗斯。在風沙與泥水之間,鷹架與鐵蒺藜之間,是詩,引領他眺望遠方;從蝴蝶般青春年少,壯年的激昂雄渾,中年之後了然風霜,他以詩逼視人生困頓,深深淬礪出生命的最真實與最痛楚。
 
名家推薦

  「黃遠雄最好的詩除了語言鮮活之外,不論敘寫愛情、親情、鄉情、土地之情,或者家國之情,無不根植於現實世界與生活土壤。」──李有成(中研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讀黃遠雄詩,覺得說話者的身段甚低;揣測其人,猜想是儒雅正直的君子,又透露和而不群、堅定的性格。我一下子就被他的藝術說服了。」──焦桐(作家、「二魚文化」創辦人)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

黃遠雄


  1950年生於馬來西亞吉蘭丹州首府高打峇魯。
  曾任香煙推銷員、鐵工、土地測量師、土木工程經理、建築承包商。
  著有詩集《致時間書》(1996,十方)、《等待一棵無花果樹》(2007,南方學院)。
 
  作品收入──
  《赤道形聲》馬華文學讀本1(2000年,臺北萬卷樓)
  《馬華文學大系》[1965年-1980年]〔散文1〕(2004年,大馬作協)
  《馬華文學大系》[1965年-1980年]〔詩1〕(2004年,大馬作協)
  《馬華文學大系》[1980年-1996年]〔詩2〕(2004年,大馬作協)
  《馬華新詩史讀本》(2010年,臺北萬卷樓)
  《中國新詩百年大典》(2013年,中國長江文藝)
 

推薦序

走動的樹——讀黃遠雄的詩
◎李有成(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一】

  黃遠雄寫詩近半個世紀,不以多產取勝,精品反而居多,結集出版者至今雖僅得《致時間書》(一九九六)與《等待一棵無花果樹》(二○○七)二種,大略十年才有一集,不過他以自己的風格獨步詩壇,群而不黨,淡泊詩名,知道如何自我安頓,是一位備受敬重的前行代馬華現代詩人。寶瓶文化有意為這位資深馬華詩人出版其詩選集,書名《走動的樹》,並以副書名標誌此為過去四十餘年間(一九六七年至二○一三年)詩人創作的自選集,收詩九十九首,允為截至目前為止黃遠雄詩創作精華之總匯。至於何以詩集收詩九十九首,而非完整的百首,其中分寸似有寓意。如果以百首為圓滿,九十九首不無在暗示此詩集並非詩人創作生涯的終站,只是漫漫長途中的部分重要收穫,顯然在抵達終站之前還有諸多風景可以觀賞,還有許多未知尚待開發。或許這也算是一種「抵達之謎」。

  六十歲那年,黃遠雄寫了一首題為〈人在途中〉的詩,終篇時有以下的自況:「我人還在/還在/行將抵達的旅途中」。「行將抵達」表示還未抵達,前方仍有路程,在抵達之前詩途顯然尚有可為。這些詩句語言簡潔、平淡而充滿自信,不免讓我想起美國詩人佛洛斯特(Robert Frost)在其名作〈雪夜林畔〉(“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詩末的自我期許:
 
  這樹林可愛、幽暗而深邃,
  但我還要信守某些承諾,
  還要趕好幾哩路才安睡,
  還要趕好幾哩路才安睡。
 
  黃遠雄在詩集的後記〈寫詩〉中也提到〈人在途中〉一詩,並直言「凡事都各有其因緣,且看日後的造化與變數」,可見詩人對未來的創作仍然有所期待。

  就詩集《走動的樹》整體而言,後記〈寫詩〉一文相當重要。文分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所敘為黃遠雄早年習詩的經過,其中涉及的文學記憶隱然可見一九六○和七○年代與馬華現代詩有關的若干身影。黃遠雄說:「想起年少寫詩時,尚未摸清何謂現代派,何謂現實派,也就從未去理會什麼派別之分,純粹只是逞一己之能。那時候初寫時無人在旁指導,自己也只好瞎子摸象,暗中孤獨摸索。」這話說得實在,很能反映當時許多初履詩壇者所面對的文學環境。黃遠雄後來的發展之所以不同,主要在於他的堅持。他向來不求聞達,他的詩雖多能符合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所說的「歌詩合為事而作」的理念,但對他而言,寫詩本身便是目的。

  〈寫詩〉的第二部分則在說明編選這本詩集的因緣與想法。黃遠雄也透露了他的詩與其個人生命歷程的密切關係:「這本選集內的每一首詩,都是我個人較偏愛(雖然不一定是最滿意)的作品。每一首詩都曾經緊貼著我生命中某段記憶,能讓我回想到自已當時身在哪裡,人在做什麼,為何而寫?」黃遠雄的自剖正好點出了他的詩的自傳層面,不過他的詩在個人記憶之外往往另有指涉,尤其指涉創作當時的政治、社會或文化氛圍,所謂「個人的即政治的」,黃遠雄這本詩選不乏這樣的實例。
 
  【二】

  這個現象涉及黃遠雄詩的敘事性。二○○七年黃遠雄出版其詩集《等待一棵無花果樹》,我為這本詩集寫了兩段評介文字,印在版權頁之前,其中一段就特意強調其詩的敘事性特色。我把這段文字抄錄如下,以便進一步申說:

  黃遠雄的詩敘事性強,我讀到的幾首,幾無例外,都有這種特色。〈風水〉一詩最初將噩運歸諸於「一棵充滿敵意的樹」,但詩中說話人顯然並不信邪,「從此,我裸衣而坐/敞開胸襟,坦蕩蕩/笑看浩劫從家門經過」。比較政治性的詩如〈等待修路隊伍〉則期待正義像「一支修路隊伍/轟然發動/龐大鎮壓的聲量」,中間敘寫的無不是政治上的種種險阻惡途。兩首有關無花果樹的詩也是以敘述詩中說話人與無花果樹的機緣為主,道盡其猶豫、徬徨與最終的歡欣。最富嘲諷意味的〈老樹〉一詩倒像是傳記詩,寫老樹如何懂得委屈自保,如何「接受獻議,深諳/諭令的禁忌/目擊每一個黯然的過渡/站著/不動/且超然物外」。這樣的詩批判性強,饒富政治寓意。簡單地說,黃遠雄最好的詩無不在敘事中透露胸中壘塊。

  這段文字所論僅及於當時黃遠雄寄來的數首詩,又受限於規定字數,因此舉例不多,無法暢論。我後來有機會細讀詩集《等待一棵無花果樹》,益發堅信自己的上述觀察。

  黃遠雄早期的詩其實是以抒情取勝。其中有幾首抒寫親情與愛情,讀來令人動容,其他如寫於一九七○年代與八○年代初的〈一朵茉莉〉、〈塵埃未了〉、〈醒來時天涯依然〉、〈獨步〉、〈窗室之內外〉、〈手上的筆〉等數首,不論自勵或自抒情懷,莫不富於抒情性。試以〈手上的筆〉一詩為例。詩一開始詩中說話人就感歎創作之孤獨與寂寞,「像銹了的鐵欄杆/像被遺棄的時光/像筆尖上的墨漬」,因此說話人問:「執著的筆,還能恆持多久呢?」不過詩人顯然依舊雄心不減,立志翱翔於天地之間,要以氣吞山河之勢,揮動如椽之筆:
 
  我該在怎樣的情況下
  執筆,吮盡世間的怒漩巨捲
  聽聽,大地還有脈搏的躍動
  還有鷹翅的延伸
  還有艷麗的狂飆
  還有壯麗的河山
 
  詩行裏以一連串的「還有」向世人宣告,詩的題材是何等廣泛多樣,自然山川固然可以入詩,世間激情一樣適宜成篇。黃遠雄早年的詩常以鷹鳥意象自喻(如〈塵埃未了〉、〈醒來時天涯依然〉等詩),這個意象又見於〈手上的筆〉一詩。「魚入大海,鳥上青霄,不言屣網之羈絆也」,以鷹鳥自喻恐怕與黃遠雄早年亟思掙脫的現實困境與生活桎梏有關。此之所以他不時以詩自我砥礪,如〈歌〉一詩裏詩中說話人就有這樣激昂的表白:
 
  年輕時,叛逆的火焰
  可以燃燒意志化成
  一種傲然的鋼
  呵,我就是那陣狂飆
  雪亮的刀
  可以砍斷我風塵的胳膊
  割我霜露的頭顱
  惟不能斷我的天涯路
  不能拂冷我莽莽
  的奔向
 
  〈手上的筆〉一詩雖然也同樣不乏激情,但是詩的結尾相當節制而收斂,說話人重新體認詩創作路上的孤獨與寂寞。如上所述,這種體認早見於詩的開頭部分,詩末重提自是另一番心境。這或許已是一種近乎超越知見的體悟,一種施友忠所說的「道器不分,體用一原」的「見山又是山」的二度和諧:
 
  ……我願
  為自己嘗試
  另闢一座窗框
  孤獨是必然的
  我想,嶇崎是必然的
  不斷出發亦是
  必然的
 
  這些例證足以說明黃遠雄早年的詩確實重在抒情。本來詩主抒情,自古已然,這並不是什麼特例。我之所以特意從這個角度檢視黃遠雄早期的詩,因為我發現,大約自一九八○年代以後,他的詩的敘事成分明顯大增,有些詩甚至充滿戲劇效果,相形之下,抒情性退居邊緣,在某些詩裏甚至於完全退位。這樣的轉變也影響了往後黃遠雄的詩的語言與修辭策略:他的語言趨於平淡與明朗,不難看出他在修辭上逐漸建立自信。這個階段最能具現上述特色的當屬寫於一九八一年的〈吾妻不談政治〉一詩。

  〈吾妻不談政治〉一詩表面看似簡單,實則是一首相當複雜的詩。與上引諸詩不同的是,這首詩語言自然而生活化,由於不事雕文刻鏤,反而少了鑿痕,可以說是黃遠雄脫胎換骨之作。與詩題的明示相反的是,詩題只是故作姿態,表示「此地無銀三百兩」,其實這是一首暢論政治的詩,只不過詩中並未清楚指涉任何政治議題或政治事件。正因為如此,這首詩並不在表達詩人的特定政治理念或意識形態信仰。詩的政治並不等同於詩人的政治,其理自明,因此與詩人所持的政治立場或與其是否參與實際政治,乃至於是否介入現實世界中的社會、政治與文化鬥爭並無直接關係。借用法國思想家洪希耶(Jacques Rancière)的說法,詩的政治只是暗示詩是以詩的姿態介入政治,非關詩人的政治主張或意識形態立場。不過詩也不是某種超歷史或非歷史的存在,詩是歷史當下的產物,因此不免有其指涉性。

  〈吾妻不談政治〉一詩的基本結構是一場簡單的夫妻對話。這場對話透露了夫妻對政治的不同體驗,對政治操作的看法也就難免大相逕庭。詩中說話人扮演了丈夫的角色,他看待政治的方式相當直接,一點也不拐彎抹角,因此他的論證在修辭上用的是明喻(simile),他以一連串排列整齊的聲明(statements)指陳政治如何無所不在,如何界定我們的日常生活、人生活動及典章制度。
 
  吾說:
  教育是一種政治
  宗教是一種政治
  戰爭是一種政治
  甚至寫一綹文字,握手
  寒暄、擁抱、呼吸
  都是政治……
 
  這一節詩既在界定政治,同時也在描述人世活動與政治牽扯萬端、治絲益棼的關係——政治彷如天羅地網,罩在人的身上,生老病死,無不是政治,無不受制於政治,也無不在政治的糾葛中。

  下一節寫妻子的反應相當生動,原先鋪設的情節整個兒逆轉。丈夫那種斬釘截鐵的宣示性語言因「吾妻不語」而遭到冷淡對待。這個「不語」未必表示無言,也很可能是欲語還休,曖昧卻內容豐足。妻子在不語之餘,隨即祭出自己的拿手絕活來,對丈夫的聲明做了一番演繹與解構:
 
  當吾妻將蔥花
  擲下油鍋
  她說:
  蔥花是一排蓄發的地雷
  螃蟹是列陣的坦克
  煮炒是會議桌上喋喋不休的
  風雲
  若只知糾纏不清
  如何捧弄一道
  美餚呢?
 
  這一節詩無一語涉及政治,詩中所敘卻是處處機鋒,無不政治。跟說話人的修辭策略大異其趣的是,在這一節詩裏,妻子多半仰賴隱喻(metaphor),也就是妻子所熟知的烹飪語言,既有食材佐料,也有烹調方法。在妻子的認知與經驗裏,政治就是廚藝,一如戰事,不論在戰場上衝鋒陷陣,或在會議室裏唇槍舌戰,其目的無非要「卻軍於談笑之際,折衝於樽俎之間」。所謂政治,不論煎炒煮炸炆燉焗烤蒸,顯然必須乾淨俐落,劍及履及,倘若抽刀斷水,推拖拉扯,恐將無濟於事,美餚也可能淪為敗筆。

  換句話說,在妻子看來,丈夫對政治的高談闊論充其量只是誇誇其談,虛無空洞,言不及義。政治不只是坐而言,還必須起而行。在這一節詩裏,妻子其實是以其特有的隱喻踐行《道德經》的古典明訓:「治大國若烹小鮮。」老子早就看出政治與烹飪之間的類比關係,因此希望治國者學習烹調之術;簡單言之,政治重在實踐,重在實踐的方法。妻子言談中的隱喻不僅為老子的智慧作註解,其隱喻其實也在批判男性浮誇而乏味的宣示性語言。這已涉及語言的性別問題,試將詩中夫妻倆的語言對比,其中分際一目瞭然。這個層面雖然此處無法深究,但是〈吾妻不談政治〉顯然是一首值得就此觀點進一步探討的詩。

  黃遠雄第一本詩集《致時間書》收入的詩不少完成於一九八○年代,可是在《走動的樹》這本選集裏,這個年代的詩只有寥寥幾首,儘管其中多屬上品。〈夜訪諾頓外記文字〉寫於一九八七年,也是一首敘事性強,深具政治意涵的詩。詩題中的「諾頓」明指艾略特(T. S. Eliot)的長詩〈焚毀的諾頓〉(“Burnt Norton”),或可視為黃遠雄對這位一代詩宗的致敬。「焚毀的諾頓」是一處實際存在的莊園,位於距牛津不遠的古老鄉村聚落科茨沃爾德(the Cotswolds)。詩雖以此莊園為題,但艾略特的目的並不在寫此莊園。這首詩初見於詩集《四個四重奏》(The Four Quartets),數十年來各家對此詩之詮釋可說眾說紛紜,不過多半認為此詩具強烈之宗教色彩,詩中對時間頗多抽象思考,而詩人顯然把重心放在當下,以為當下的時間才能顯現神的恩典。

  黃遠雄的詩與此題旨無關,諾頓在其詩中已經另有寓意:這是一座廢墟,毀於烈火,不過百廢待舉,餘燼中仍存希望,只待有心人群策群力,莊園可以再現,花可以再開,鳥可以再來,因此黃遠雄在詩末為焚毀後的諾頓留下微弱的無限生機:
 
  有人來過,仍有人
  絡續前來,因為他們聽見
  有一株微弱的喟歎
  來自熊熊的火芒
  隱隱約約
  他們相信
  玫瑰在裡邊盛放,鳥聲在裡邊
  迴響不絕,尚未通行的
  甬道上
  不息的靈魂在那兒匿藏
 
  最末一行詩提到的「不息的靈魂」其實應有所指,這個用詞早先曾經出現在詩的第三節中:
 
  戰火排山倒海
  而來,文化在最前線
  為不息的靈魂祭旗
 
  回頭看這幾行詩,整首詩的政治指涉可說昭然若揭,甚至諾頓的象徵意義也不難掌握。這些詩行的關鍵詞是「文化」,諾頓原本是一座文化堡壘,不幸毀於戰火,當然戰火只是比喻。在這場戰火中,文化首當其衝,「不息的靈魂」正是那些為捍衛文化而前仆後繼,奮戰不已的人。詩中所說的文化當然可以泛指一般文化,但在當代馬來西亞的脈絡裏,也可以特指華人文化在政治上所遭遇的壓制與邊緣化。〈夜訪諾頓外記文字〉寫於一九八七年,正值馬來西亞政治多事之秋。這一年由於其執政黨的主要成員黨巫統爆發黨爭,馬哈迪政權風雨飄搖,岌岌可危;十月間政府又因派遣不諳華文者出任華文小學高職而引發華社抗爭,馬哈迪為化解其執政危機,極需替罪羔羊,因此政府在十月二十七日展開所謂茅草行動(Operasi Lalang),援引惡名昭彰的內部安全法大肆逮捕政黨領袖、社運分子及華教人士,整個社會——尤其是華社——一時風聲鶴唳,人人自危。以創作時間論,黃遠雄這首詩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馬哈迪威權統治下的白色恐怖,不過據黃遠雄私訊告知(二○一四年七月十四日),此詩寫「在茅草行動之前,純粹是一首名詩的讀後感」。詩人如預言者,詩行間所醞釀的政治氛圍竟在冥冥之中預告了行將登場的茅草行動,當權者師心自用,整個國家一時淪為詩中所說的:「一座黑夜無邊的/夢魘樹林」。
 
  【三】

  自一九八○年代以後,黃遠雄的詩風大抵漸趨穩定,成熟,而且不拘一格,相當自由,詩的題材也隨着他對世事體驗日深而變得繁複多元。這期間他寫下不少有關愛情、親情及鄉情的詩,諸如〈夢說〉、〈要去流浪的樹〉、〈一首止癢的詩〉、〈一直〉、〈父親的拐杖〉、〈鎮壓〉、〈不帶走一片雲彩的外祖父〉、〈返鄉之旅〉、〈火葬場,盡頭〉等。這些詩多環繞個人或家族的際遇,從中不難發現年歲日增的詩人在心境與思想上的變化。有些詩則在個人情感之外,同時觸及外在世界的變遷,隱約透露了詩人的憂慮與批判,如寫於二○一二年的〈返鄉之旅〉中有這麼一節:
 
  倒是鑽油台,
  這新貴,八爪魚般
  霸踞在海面,公然點火
  戲諸侯;過去牛羊聚居
  的草地
  和收割季節的田隴
  如今已是坐擁笑聲  
  車群如妾的前院
 
  這些詩行語帶嘲諷,不僅寫出今昔之別,緬懷失落的歲月與不復存在的鄉土,同時也慨歎生產工具與生產模式的改變對土地風貌與社經環境所造成的衝擊。這樣的詩顯然已經超越個人,而在不經意中寄託了詩人更大的胸臆與關懷。

  這一類詩有的也深具歷史感或人倫意識。寫於二○○六年的〈父親的拐杖〉嘗試變造《山海經》裏的夸父神話,想像父子之間的世代傳承,詩中說話人一方面突出父輩所經歷的流離與憂患,另一方面則預見自己未來勢將複製上一代跋山涉水的命運:「我夸父/不悔地披上父親飽滿憂患的背影/襲承他雲遊未了/的遺志」。這無疑是一首充滿離散意識的詩。

  寫於二○一二年的〈不帶走一片雲彩的外祖父〉敘述闊別四十年的外祖父如何「星月兼程跑來探望我」的經過。不過全詩的重點卻是今昔對比與城鄉差異,詩中說話人對過去顯然充滿鄉愁,一再以時空變化突出曩昔的美好豐盈:「以前/窮鄉僻壤,視野和想像可以/紙鳶般低吟高飛,不像現在/平坦,卻寸步難行」。說話人在懷舊之餘,對眼前的種種變化顯得格格不入。只是在時光流逝、世事變動之中,說話人也體認到其中仍潛存著某些不變的元素,譬如親情常在,家族血脈綿遠流長:
 
  好在祖輩
  有留下一紙藍縷篳路
  的族譜堅守在源遠流長
  的關隘,堵住了DNA
  和基因的土石流,至少
  流失的砂礫堆下,骨肉血脈仍
  有跡可見
 
  除此之外,黃遠雄這個階段的詩不乏對現實生活或外在世界的反應。這些詩有的借用奇喻(conceit),立意頗多巧思,讀來引人入勝。二○○二年的〈一起去流浪〉以蚤類寄生一隻癟狗之情節敘寫兩者如何學習和平共存,詩行間對這隻癟狗之堅忍、豁達與淡定頗多讚揚。詩中說話人這樣稱頌這隻癟狗:
 
  以牠疲弱的體質,潰爛
  遍體擴散未癒合
  的癱疽,飼養如此絡繹於途的門客
  體內依然暢流
  永不言悔的鬥志
 
  詩中所說的「門客」即寄生癟狗身上的蚤類。黃遠雄的野心當然不只在寫一首寓言詩而已,這首詩以寓言的形式出之,語言並不艱澀,卻又故作隱晦,捨棄直接對現實的明顯指涉,反而為讀者留下寬廣的想像空間。說話人在詩的最後一節表示,「有所必要向猥瑣的蚤類/學習如何共處一室」。這樣的自我期許其實充滿諷喻,似有所指,卻又無意明指,而且負面的意義多於正面,所謂「共處一室」恐怕也是萬般無奈的安排與選擇。擺在馬來西亞的社會現實與日常生活脈絡中,究竟何者為「猥瑣的蚤類」?又要如何向「猥瑣的蚤類」學習呢?

  另一首帶有寓言意味的詩是寫於二○○八年的〈稻草人與他的火葬禮〉。詩中的說話人以稻草人的身分自白,喟歎「活着,每一天/都是受難日」。詩的寓意並不難解。秋收之後,稻草人完滿達成賴以存在的使命,其剩餘價值立即消失,在豐年火祭中不僅備受冷落,甚至慘遭凌遲與毀棄,因此在深感委屈之餘,他高聲抗議:「無視於我平日鞠躬盡瘁,仍落得/幾乎身首異處/鄙棄在草堆上的感受」。詩所嘗試戲劇化的無疑是過河拆橋的無情世事,所謂「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稻草人的批判意在言外,良有以也。黃遠雄避開直寫現實世界的人情冷暖,藉寓言婉晦諷世,用心良苦。從〈一起去流浪〉與〈稻草人與他的火葬禮〉這兩首詩不難看出,詩人最好的寓言詩多在借喻諷世,對人情義理洞若觀火,燭照無遺。

  〈稻草人與他的火葬禮〉最戲劇性的部分當在詩的第三節,黃遠雄在這一節詩裏玩性大發,突然讓說話人話鋒一轉,故作大惑不解,企圖一行一句地將諺語「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細加解構,目的在重新釐清語言背後物與物之間的偶然關係。
 
  席間,我的近況
  與飄忽的體重
  與功績
  被刻意高估
  冠以最後一束
  壓倒性的榮耀,莫名
  與千里外,一頭素昧平生
  的駱駝,在荒腔走板
  的沙漠
  戲劇化勾扯上關係
  雖然意見分歧
  最終,還是無法倖免
  在字裡行間畫押
 
  這些詩行所敘其實具有陌生化的效應。透過陌生化的過程,原先理所當然的關係頓時變得不再那麼穩定,讀者被迫思考:稻草和駱駝之間為什麼會有必然關係?為什麼壓死駱駝的是這根稻草?為什麼是駱駝,而非別的動物?稻草與駱駝各有自己的世界,原本風馬牛不相及,雙雙「素昧平生」,毫無干係,結果竟「在荒腔走板/的沙漠」中扯上關係。這一節詩敘寫世事的荒謬,原來是非曲直未必操之在我。對稻草人而言,這句諺語豈僅荒誕不經,言不成理,其中甚至潛藏著多少無法言狀的冤屈與無助,這與上一節詩裏稻草人所蒙受的無情待遇並無二致。就所敘內容而言,這兩節詩看似各有關懷,細究不難發現,實則前後互相呼應,都是在悲譴世事的荒誕無稽,一旦身陷類似的非理性當中,只能徒呼奈何。只不過傷心人別有懷抱,這種「遣悲懷」式的哀歎不知可有現實指涉?

  以上的追問雖非必要,只要熟讀黃遠雄的詩,這樣的追問卻也並非無的放矢。黃遠雄的詩隱晦不在語言,尤其中年以後,他大部分的詩在語言上已能大開大闔,收放自如,若干敘事性強的詩,敘事鋪陳往往峰迴路轉,語多警世,並隱含政治或社會批評。譬如寫於二○○八年的〈今天開始〉一詩,詩題寄託希望,教人引領期待,詩收尾時卻一片警語,詩中說話人自言自語,要「上緊憂患的發條」,留心門戶,注意日常生活細節,以免因疏忽而遭殃受害。原來這竟是一首批判治安敗壞、盜匪橫行、百姓受苦的詩。近年來馬來西亞治安日劣,當權者因循無能,束手無策,但知文飾,黃遠雄這首詩批判力強,直指問題核心,毫不含糊,讀來令人心領神會。

  類似的例子在詩集《等待一棵無花果樹》出版之後幾乎成為常態,諸如〈社區警衛〉、〈不得不回來〉、〈傷害〉、〈恐懼〉、〈土撥鼠〉、〈家務事〉、〈焦躁者和他的假想敵〉、〈兩張並排的單人床〉等詩,順手拈來,俯拾皆是。這些詩多饒富批判性,有些明示,有些暗指,對略知馬來西亞近年來的政治或社會現狀的人而言,其針對性不言而喻。〈土撥鼠〉一詩第二節有詩句云:「猶如放任成群目無法紀/的暴龍過境,恣意踐踏/沿途散佈殘存的建材、沙礫」,或可描述這些詩所刻意鋪陳的政治或社會情境。又如〈恐懼〉一詩第二節藉神荼與鬱壘兩兄弟的神話,表達正邪易位、是非顛倒之無奈;因此詩中說話人有「削去印綬,解僱平日倚重/其實早已哆嗦的/荼壘」的感歎。善於抓鬼驅邪的神荼與鬱壘一去,魑魅魍魎橫行,剩下的就是「涎皮賴臉/人多勢眾的暴戾與肆虐」。所謂「陟罰臧否,在其一言」,這樣的筆法字斟句酌,很難教人相信這是空穴來風,無病呻吟。

  這裏再舉〈家務事〉一詩為例。詩以家庭瑣事為障,實則意有所指,其目標對準的卻是國家大事。詩將「孤獨」與「寂寞」二者擬人化,以之扮演家中傭人的角色。詩敘女主人外出,行前多方囑咐,要詩中說話人所飾的男主人在她返家前處理若干日常家務,諸如:
 
  每一扇落地窗簾
  都必須換上新裝
  要拭淨室內每片長青樹
  稚氣的臉龐;要按時
  餵飽餓了好多天
  的洗衣機
 
  只是「孤獨」與「寂寞」皆習於敷衍塞責,懶散成性,任務可能無法達成。這一節詩所列舉的家務事多屬例常工作,只要稍稍認真負責,沒有無法完成的道理。可悲而又可議的是,「孤獨」與「寂寞」耽於玩樂,專事吹拍,卻無心於自己份內的事。黃遠雄這種寓言式的寫法,顯然不只限於敘寫家事。詩人雖然可以無須明說,讀者卻不能不深加意會,弦外之音,令人莞爾。

  到了詩的最後一節,整首詩的題旨可說宣露無遺:
 
  可能會有一輪
  催淚彈式的煙硝過境
  可能只是一陣淨盟式
  蜻蜓點水的靜坐
  陰霾,會很快地過去
  都會很快地過去
  這數十年來我
  就是
  這般耍賴地混過來的
 
  這一節詩第三行提到的「淨盟」成立於二○○六年底,為馬來西亞的非政府組織乾淨與公平選舉聯盟的簡稱(或稱Bersih)。「淨盟」成立之後曾經數次舉行和平集會,呼籲政府改革選舉制度,重劃選區,改善選務機構,革新選舉機制,以實現乾淨公平的選舉。只是多年來當權者蠻橫不為所動,甚至不時將和平抗議者拘捕下獄。就此而言,這個指涉使整首詩的格局明顯擴大,再也無法故作無辜,詩人心繫的更不可能只局限於家庭瑣事。說話人對疏忽任務、荒廢工作毫不在意,一心只想掩飾遮蓋,或者以為只要稍稍應付,批評與抗議都會過去,最後船過水無痕,日子照過。這一節詩裏有兩行詩近乎重複:「會很快地過去/都會很快地過去」。博赫斯(Jorge Luis Borges)曾在《詩藝》(This Craft of Verses)一書中談到我上引的佛洛斯特的〈雪夜林畔〉一詩,他認為最後兩行詩句雖屬重複,含意卻大不相同:第一句是空間的,指實際的空間里程;第二句則是時間的,指隱喻上的時間距離,因此動詞「安睡」也暗示人生旅途的終點——死亡。回頭看黃遠雄的〈家務事〉最後一節的重疊句,其實也有類似的效應。第一句表示「陰霾」只是短暫的現象,轉眼間就會消失;第二句多了個「都」字,承上一句使「陰霾」的意義更形繁複,包括任何批評、質疑及挑戰等。這兩句詩行雖然前後重疊,意義卻顯然略有調整。

  〈家務事〉一詩最精彩的部分當屬最後一節的最後三行詩。這三行詩語言平淡自然,連接起來甚至彷如散文句子,不過卻是力道極重的詩行。詩人之前既以指涉「淨盟」暗示這首詩的政治意涵,最後這三行詩的政治性聯想已無可避免。熟知馬來西亞的政治與社會現況的人可能要問:詩中說話人的「我」是誰?過去數十年是哪些人「這般耍賴地混過來的」?是哪個政黨?哪個政權?何以在千夫所指之下,這些人、這個政黨,以及這個政權可以依然故我,為所欲為?類似的疑問所在多是。這是黃遠雄以詩論政的特色:這一類詩不在提供答案,其效應往往在激發讀者的想像與疑惑。而且幾無例外,這樣的詩所指涉的就是黃遠雄賴以安身立命的現實時空。葡萄牙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在其晚年出版的《筆記本》(The Notebook)一書中,有一則札記(二○○九年五月十九日)專談烏拉圭詩人貝內德蒂(Mario Benedetti),在他看來,貝內德蒂短短數句詩所要表達的,往往比官方所看到的還要豐足。黃遠雄這幾行詩是另一個明證。
 
  【四】

  這本詩選書名《走動的樹》其實是取自黃遠雄早年一首同名的自況的詩,詩題〈走動的樹〉本身顯然故意訴諸矛盾修辭法(oxymoron)。這首詩隱含掙脫束縛、追求自由的欲望,對未來與未知充滿了嚮往與想像。樹根植於土地,萬無走動的道理,這是有違自然法則的。正因為如此,這首詩利用這種矛盾現象將希望寄託於奇蹟:「希望殘墟的視線裡/有一座奇蹟/屹然出現」。另一首寫於一九九九年的〈要去流浪的樹〉,用的也是類似的修辭法。在這首距〈走動的樹〉十餘年後完成的詩裏,我們看到的是另一幅令人心酸的悲慘景象:奇蹟不見,希望幻滅,樹在「離開成長的盆地/離開庇護的溫床」多年之後,有一天「拎著殘存的鬚根/划著單薄的浮萍」回到樹林故土。詩的最後一節雖然只有短短四行,卻充滿了戲劇性與震撼力:
 
  所有的樹
  被當前的景物
  掩臉,震撼
  大聲痛哭
 
  這幾行詩自身俱足,不寫迷途知返的樹,卻回頭狀寫眾樹對眼前景象的自然反應:可以想像整座樹林一時之間一片哀嚎,哭聲震天,聞者心痛。

  我引用這兩首詩目的不在論證黃遠雄這十餘年間心境的變化,我的興趣在於詩中樹的意象。如上所述,樹在土地生根,茁長,不過在黃遠雄的詩的想像世界裏,樹不能自囿於自己生長的土地,樹必須外求,必須出走,必須尋找新的樹林,體驗新的生活,開拓新的世界。黃遠雄最好的詩除了語言鮮活之外,不論敘寫愛情、親情、鄉情、土地之情,或者家國之情,無不根植於現實世界與生活土壤。他的許多詩所透露的關懷始終緊扣馬來西亞的現實,不過這些關懷又不全然囿於馬來西亞的時空,放大來看,其實還涉及普遍的人的生存處境。尤其黃遠雄中年以後的詩,這個現象相當常見。

  在《走動的樹》這本詩選集所收的九十九首詩中,我們看到黃遠雄四、五十年來在詩創作上不同階段的轉變,只是萬變不離其宗,他的詩不論抒寫個人或者敘寫集體,無不指向詩本身之為事件的現象,之為語言活動的歷史經驗。這篇文字顯然遠遠踰越序文的文類規範,在細讀黃遠雄大部分的詩作之餘,我嘗試藉由遠觀近看,較全面地考察他的詩的成就,即使如此,這篇序文所能討論的詩作數量畢竟有限。不過縱使以管窺豹,我希望這篇文字仍然有助於打開黃遠雄數十年來經之營之的詩的世界。

  黃遠雄念舊,多次在詩文中提到我們年輕時認交的經過。近半個世紀之後,我有機會以讀者兼老友的身分為他的詩選集寫序,除了因緣之外,主要還是因為他數十年來對詩的堅持。二○○七年,黃遠雄出版詩集《等待一棵無花果樹》,張錦忠在題為〈與遠雄同行,繼續〉的序文中,讚揚黃遠雄為「以華文書寫的華裔馬來西亞詩人繼續寫下去的典範光源」,顯然並非過譽。
 
二○一四年七月二十七日於臺北
二○一五年七月二十五日修訂

後記

寫詩
◎黃遠雄
 
  1

  四十八年後的今天,回顧我走過的文學路,彷彿一切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比起一些人我覺得自己是那麼幸運,總是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在對的車站進入對的車廂,這一逛竟然逛了數十年,彷彿沒有回頭路,又恰似錯過車程卻又沒人催我下車,我也樂享其成。
 
  我的寫作道路起步,應從六五年從一次心血來潮投稿參加《少年樂園》月刊徵文比賽,發現有一個叫「江振軒」的少年寫作人,與我同時列入該項比賽、優異獎名單中,當時因為覺得名字很有英氣,所以從那刻起,在我腦海裡留下深刻印象。不過,說來有點遺憾,時至二○一五年的今日,我仍與江振軒本尊,緣慳一面。
 
  一九六七年年頭開學,我留級念高一班,準備重考馬來西亞政府初級的文憑考試。我讀的那所學校是吉蘭丹州屬內唯一的中華獨立中學、也是當時西馬來西亞之東海岸、由吉蘭丹,登嘉樓和彭亨三州境內華裔與國內善心教育人士,群策鼎力籌資創立唯一的一所私立中學,主要目的是給那些每屆參加小六政府文憑考試,升學無門的落第生,提供一所繼續深造中學的管道。

  在同年學校開課不久,校園內來了一位比我高一年級的插班生戴錦銘同學。此子非常勤奮,有幹勁。他除了常在報章或學生刊物園地投稿,還常在校園各班級,不停推售星馬港臺的文學書籍,甚至連哥打峇魯市內僅有的兩間中學,即中華和中正國民型中學校園內也馬不停蹄地招徠無誤,間接為我們幾所華校中學生開啟另一扇清新文藝的窗戶。我記得當時我一口氣跟他買下三本詩集,即淡瑩的《千萬遍陽關》、畢洛的《夢季,銀色馬》,和施穎洲的譯詩《世界名詩選譯》。以當時的狀況,我不折不扣是一個廢寢忘餐,終日耽溺在一片刀光劍影中的武俠小說的書癡,在他的推薦下,竟然著了魔似的而突然買下這些在平日都不想碰的詩集,連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難以置信。
 
  就在那年二月間,我在哥打峇魯市內遊蕩,在一間「上海書局」前停下腳步,隨手翻閱擺報攤上一本名為《學生周報》之刊物,翻至文藝版內頁有一欄「詩之頁」內,居然讓我眼前一亮,再次目睹到「江振軒亅這個名字的蹤影。當時我心想既然「江振軒」能寫詩,我當然也行。為了不甘示弱,展示我也能寫詩,就把該期學生周報買回家,立刻從自己書櫥內找出當時僅有收藏的三本詩集,而其中又覺得淡瑩的《千萬遍陽關》詩集內的文字,最能俘獲我心,故視之為當時所要模仿的笫一對象。皇天不負有心人,不出數日,果然讓我成功如法炮製出了平生第一首詩:〈初戀于四月風雨中〉。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此詩寄投出去後,居然被該刊編輯青睞,很快地刊登在《學生周報》第五六四期之「初戀專題」內。
 
  更萬萬沒想到,這一回的誤打誤撞,為我敲開了《學生周報》編輯部的大門後,沒多久居然收到《學生周報》編輯李蒼的來信邀稿。信中語多鼓勵和讚賞,並要我繼續創作,為風雨飄搖的馬華現代詩壇共同努力……。當時,自己心想我何能何德,如何配得起充當一名詩壇先鋒呢?因此,我內心雖然狂喜,卻不為之所動。當時的編輯李蒼似乎不死心,一而再來信催稿和鼓勵,我一時詞窮口拙,不懂如何回應婉拒,又覺得他盛意拳拳,只好勉為其難回到書桌上,絞盡腦汁把第二首詩:〈迎風小立〉完成。太出乎我意料之外,這首被刪改得雞毛鴨血,慘不忍睹的東西,竟然還能刊登《學生周報》第五九三期封面之「文藝專題」、這麼彌足珍貴的版位上,若不是看到詩題下面,清清楚楚映入眼簾的是「左手人」三個字,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它確實在我面前發生了。從此之後每接到李蒼的來信,立刻乖乖回到書桌上、卯足腦力孵詩擠靈感,以期回報知遇之恩。
 
  不久李蒼去了臺灣留學深造,我繼續在悄凌的庇護下磨筆練劍。想起年少寫詩時,尚未摸清何謂現代派,何謂現實派,也就從未去理會什麼派別之分,純粹只是逞一己之能。那時候初寫時無人在旁指導,自己也只好瞎子摸象,暗中孤獨摸索。所幸遇到當時歷任《學生周報》編輯都是有心護航之人,如悄凌,周喚,黃學海,張錦忠等人,在沿途上相扶相持與邀稿,我自己內心又藏不住虛榮好勝,立即投桃報李。就這樣長年累月,最終給我練出一身不知天高地厚的膽識和一張厚臉皮來。回想我這一生寫詩最快樂和最緬懷的時光,俱數在《學生周報》與《學報》月刊發行的那些年代與歲月裡。
 
  2

  近期的日子過得有點鬱悶,有感於詩源漸竭,力不從心。復覺得繆思喜新厭舊、總向年輕人靠攏;再加上年歲增長,步入哀樂壯年,於耳際頻傳親人故友的噩訊,覺得生命無常。眼看一些陸續從職場退役後,平日呼之即來,揮之則去,常在一起茶敘聚餐,互相調侃的老友儕們,突然悶聲不響,一一撤手離席,在心頭難免纏繞著一絲絲後壯年的悲涼和無奈,深怕自己一轉身,跟著從此天涯海角似的;也開始杞人憂天,暗中萌生該為自己身後事作一些未雨綢繆的盤算,覺得有些事必須趁早做,例如為自己出版這麼一本詩選,趁腦袋還清醒的時候進行,不假手於人。
 
  在這之前,我還雄心勃勃,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繼續完成第三百首詩之後,先出版笫三本個人詩集,然後,才給自己弄一本五十年詩精選。我甚至連第三本詩集書名都已擬好。但沒想到這構思,後來卻因種種機緣而起了變卦。如此一來陷第三本詩集於兩頭不討好的窘境,很可能就像我在二○○八年有一首詩〈人在途中〉,這樣寫著:「……行將臨蒞,但永遠不會/兌現的等待……」,但念及凡事皆各有其因緣,且看日後的際遇與變數,隨緣吧!
 
  經過這些日子的篩選,我有意將這四十八年來、斷斷續續寫了將近兩百七十首詩,包括大部分已收集在之前兩本詩集內,和一些尚未結集的詩當中,慎選出滿意九十九首,而不是完整的一百。我之所以有這樣的安排,無非想藉此繼續鞭策與叮囑自己,此生詩緣未了,好讓自己對未來有所期待。
 
  擬了好幾個書名,最後決定把這本詩選定名為《走動的樹──黃遠雄詩選1967-2013》。這本選集內的每一首詩,都是我個人較偏愛(雖然不一定是最滿意)的作品。每一首詩都曾經緊貼著我生命中某段記憶,能讓我回想到自己當時身在哪裡,人在做什麼,為何而寫?再者,選集內的每一首詩依舊按照我喜愛的方式,以創作年月的先後,或發表的時間以接力的形式,銜接排列成一條時間長河,好讓我假以時日,憑依我愜意的高度俯瞰、自己曲折迤邐的來時路。
 
  上天一直對我特別眷顧,在二○一一年四月初賜予我的一份最殊遇之機緣,終讓我有機會在馬來西亞南端城市新山,重遇一位闊別四十餘年的風雨故人、一位在我一生詩途上,最重要的人物,李有成博士(也即是當年的編輯李蒼)。這次能與他重逢,正好也讓我逮著機會,呈上我筆耕四十有年的成績單。由他審核過目,再將序文一事交付予他寫,成了一項順理成章之美事,圓滿我此生一樁心事。
 
  3

  最後,要感謝我的愛人同志,從她讀我第一首詩起,一直陪伴我身側。感謝她在我兩度事業滑落谷底時,無怨無悔,為我持撐著另一盞燈火照亮,讓我心無牽絆地彳亍獨行的文學路上。
要感謝馬來西亞吉隆坡「有人出版社」的責任編輯曾翎龍先生,在二○一四年十月為我出版此書。
 
  更要感謝「寶瓶文化出版社」的總編輯朱亞君小姐熱心的推薦和牽引,終讓此書得以在臺灣出版。
 
二○一四年六月十五日完稿
二○一五年八月八日重修
 

詳細資料

  • ISBN:9789864060290
  • 叢書系列:Island
  • 規格:平裝 / 240頁 / 14.8 x 20.8 x 1.2 cm / 普通級 / 單色印刷 / 初版
  • 出版地:台灣
 

內容連載

要去流浪的樹
 
因為樹林太濃密
他找不到自己
的身影
 
他開始嚷著
要去流浪
離開成長的盆地
離開庇護的溫床
他回首
祖輩擁有的每一具輝煌
都是躺著
排列的
骸骨
 
有一棵樹
拎著殘存的鬚根
划著單薄的浮萍
自寒噤的河域
回來
 
所有的樹
被當前的景物
掩臉,震撼
大聲痛哭

1999年
 

 
莫非龍門前的鯉躍
是風暴之前朝向明日的
一種選擇
年輕時,叛逆的火焰
可以燃燒意志化成
一種傲然的鋼
呵,我就是那陣狂飆
雪亮的刀
可以砍斷我風塵的胳膊
割我霜露的頭顱
惟不能斷我的天涯路
不能拂冷我莽莽
的奔向
 
因此我歌著
且快樂且痛苦地歌著:
有一種聲音,來自狂飆的午夜
我理智的獸
接受自己受傷的數次
拐了一隻腳
仍能自信
在冷靜的追索中
尋回自己的血跡
即使回到幽暗的窖室
我的眼晴
仍能射擊

1977年
 
窗室之內外

我委實有點懨倦了
就讓我在如此水藻的音樂中沐浴
就讓我歸去
歸去浸浴在愛情的窗檻內
暫且擱淺風雨在籬網外
我委實需要一些時間
洗淨每一吋傷跡
以自己的舌尖
舐自己的體味
 
我的神經樞一直處於備戰狀態
我的行囊壯色
一直擱在手到取來之處
我的門扉虛掩
我的窗框清澈
我的耳廊豎著
我一直以感覺觸摸一沙一石的驚慄
惟我閉目假寐
我的身體躺臥
音樂不為甚麼地流蕩著
 
如果可能,請代我轉告
室外的陽光
不要鬆弛自己的步伐
若要風沙崛起
鮮明的旗幟就必須恆峙著
且一切要循序如昔
當我重來
我仍是最佳的接力手
 
1979年


 
走了這麼多年的路
最後又回到最初的起點
翻越了山山水水
之後,才開始跋涉
才開始領悟
歲月背後
有一道孤寂的甬道
 
一條路,直直走下去

1989年
 
手上的筆
 
孤獨是身後事
即使我已擁有足夠的風光
旖旎的海岸
我想,寂寞是必然的
像銹了的鐵欄杆
像被遺棄的時光
像筆尖上的墨漬
黑山白水,盡是
文字香火的一縷延續
而我,什麼也不是
像手上、此刻我執著
的筆,還能恆持多久呢?
我不知道。浪頭的慾
再高再魘,不是
花能解語石能言
就能詮釋如此簡單的
一回事;問題只是在
我該在怎樣的情況下
執筆,吮盡世間的怒漩巨捲
聽聽,大地還有脈搏的躍動
還有鷹翅的延伸
還有艷麗的狂飆
還有壯觀的河山
而天下的寂寞
自古無人能澆醒
像一雙沙場疲憊
歸來的眼晴,我願
為自己嘗試
另闢一座窗框
孤獨是必然的
我想,嶇崎是必然的
不斷出發亦是
必然的
 
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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