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亞黃序
子愷先生的散文很好,就是不曾為自己的漫畫寫過文字,也許他以為畫裡的意境,毋須文字說明吧。但意境的傳達,引起讀者共鳴時,其實也有相異之處的;不過這「相異」是二重奏,是和諧,不是衝突。
明川先生心儀子愷,讀他的畫,自然另有領悟更深的一面,於是他們的畫作與文字,相隔幾個年代,仍能氣息互相呼應;明川一字一句深深投入畫裡,子愷的天地越見敞闊了。
我們說子愷的畫,是沾著家鄉泥土芬芳的蘆葦,明川的文字,則好比是依在蘆葦上清晨的露珠。小冊子的每一頁是如此清朗,難得的是,畫與文字融洽處,並且為我們尋回一份失去的古樸感情。
古樸的感情,太遠。可喜如今又可展卷細嚼。
一九七五年八月
孫淡寧序
漫畫是大眾的語言,能突破時空,流傳永遠。
漫畫的價值,是給人以深透的影響力,而不是一剎那的感受。
在中國,豐子愷先生是最有影響力的漫畫家。
豐先生是位泥土味極濃的長者,愛國者、愛人,更愛小孩子、愛大自然、愛和平,總之,畫筆中的每一滴墨,都是濃得化不開的愛,我們欣賞他的漫畫,必須凝神透視畫中境界,才能瞭解他的用筆。
豐先生的漫畫,在抗戰期中發揮了很大的力量,初時,只是低沉帶些兒哀傷,如「停杯投筋不能食」和「五卅之歌」,只是寫出當時國人的憂慮和鬱悶。後來,抗戰在血淚中進行,豐先生開始用杯份筆觸控訴敵人瘋狂的屠殺,「轟炸」兩圖,就是其中之一。同時,更以革命先烈精神來鼓勵年輕一代;為國家、為民族,縱或有所犧牲,也毋須頹喪或恐懼。他告訴青年們:「大樹被斬伐,生機並不息,春來怒抽條,氣象何蓬勃。」中國是大樹,雖遭砍伐,也動不了她的根。
豐先生最疼愛小孩子,也最瞭解小孩子,他把小孩子的真和美留在紙上,給成人們追憶埋葬的童年,可能驀然記起:自己也曾有過純潔無邪的年代。
豐先生對貧富懸殊社會,懷有極深的反感,他經常描寫窮苦人家的生活,且認為貧窮對小孩子是最不公平的,其中有幅「貧民窟之冬」,是畫一個小小的孩子,穿著件大人的短棉襖,像一件大長袍,雙手吊在又寬又長的衣袖裡,這是最令人心酸的。還有一幅「再見」,畫著學校放學時情景,一個小孩子走進私家汽車,和另一個提著飯盒的小同學互道「再見」。他的意思是:愛與平等是人類的天性,造成階級觀念的成人,應該反省。
還有,我們必須認識:豐先生是一位尊重生命的哲人,他認為萬物都有生存的權利,殺生是違反人性的行為,他畫一幅開沙甸魚罐頭的畫,題為「開棺」,畫一頭將屠宰的牛,望著主人流淚,題為「告別」,這都能令人內心震撼。
附有明川小雯的《豐子愷漫畫選繹》即將付印,要我寫幾句話。我想說的話太多,且暫藉此幾百字,遙祝豐先生福壽康寧,永無災難!
寫在《豐子愷漫畫選繹》出版前夕
話當年──再版代序(豐一吟)
為一幅幅漫畫撰文解釋,將照著出版,這是一種別開生面的形式。據撰文者本人說,是仿效我父親《護生畫集》的方法。但《護生畫集》是先有文,據文作畫並書寫;本書則相反,先有畫,據畫作文以解釋,倒也新穎別緻。
做這項工作,必須是對漫畫及其作者有過深刻研究才行。明川自幼即酷愛我父親的作品,一九七三年曾在日本作過有關我父親作品的專題演講。一九七五年上半年她與我父親通過信,並把從日本購得的我父親喜愛的畫家竹久夢二的畫冊《出帆》寄贈給他。父親深感喜悅,曾稱明川為「知音者」。明川在給父親的信中附了《門前溪一髮,我作五湖看》、《中庭樹老閱人多》圖文對照的二頁(見本書第十四─十五、十八─十九頁)。記得當時父親看了前一幅的解釋,點點頭說:「解釋得不錯啊!」看來他那時處世的心情是與這一畫一文的內容相合拍的,否則,很難設想在這漫長的八年中,他如何找到慰藉。
《選繹》問世時,孫淡寧女士(她是我大姐──漫畫中的阿寶──幼年時的朋友)還在序言中遙祝我父親福壽康寧,永無災難。這顯然是愛讀我父親作品的一切人的願望。可是噩耗來遲,其實他當時已經不在人世了。
今天《選繹》再版,明川要我寫幾句話作為紀念。我於漫畫、文學創作都是外行。我就記憶所及,引用了父親當年的這句評語,此外似乎就無須再由我這外行人來囉嗦一番了。
一九七九年九月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