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內子學畫三十多年了。我作為她的老伴,見證了過程中的跌宕起伏,也發現了一個有多種才能的人,在放下專職的時候還能把另一種潛在的能力發揮得淋漓盡致。這事說來話長,只能撿拾零碎的記憶略說一下梗概。
我跟內子都是台大中文系畢業的,相差一年。她畢業後為了幫助家計,放棄了考研究所的機會,直接回到母校高雄女中執教。那時候她還留著長辮子,騎著腳踏車,學生只是比她年輕六七歲的小姑娘。後來跟我結婚,轉到台北二女中,一教就是十幾年。這時候我發現她經常咳嗽不停,是粉筆灰過敏症,就強迫她離職。這種情形的離職既沒有退休金,也沒有遣散費,到現在她還常常埋怨。
離職後日子空閒下來了,她在中央研究院的國畫研習班從吳文彬先生學四君子、工筆美人,從賴淑慎先生學山水、工筆花鳥,這時候我這才知道繪畫是她從初中以來就有的興趣。大概1980年左右,她就轉到嶺南派大師歐豪年先生的門下,認真學習嶺南的用筆、構圖、敷色、留白。幾十年來她不斷鑽研,不斷努力,雖然還不能算是專業的畫家,但是作為業餘的畫家應該不算是虛譽了。
內子辦過兩次畫展,一次在台北,一次在香港的清水灣。也出版過兩本畫冊,1989年的《陳琪習作畫集》、2004年的《陳琪畫集》,這是第三本,《詩中有畫畫中詩》。怎麼「畫」中加進了「詩」?需要加一點說明。我平常偶爾寫幾筆毛筆字,為了紀念我們兩人相守五十年,內子非常希望出一本「新琪書畫集」,作為金婚的紀念。我總覺得我的書法跟她的畫不在一個等次,實在不敢獻醜。但我喜歡寫古典詩,也許我的詩有的還值得一讀。所以就積極籌備,辦一次「詩畫聯展」。所有畫上的詩都是我搔盡白髮、搖頭推敲的成果。有的是先有詩,內子按詩意作畫;有的是先有畫,我再看畫題詩。展覽的同時就出版這一本我們兩人具名的《詩中有畫畫中詩》,詩畫不見得高明,卻是名符其實。
在這裡我要跟讀者悄悄訴一點苦,有一個藝術家的太太是既幸福又辛苦的事。看著她走上繪畫的路,把原來沒有發掘出來的才華鍛煉得光芒隱隱。心胸顯示在彩墨山水裡,感情包涵在野草閒花裡。寫生的人物鳥獸裡有她愉快的心境,待放的荷花蓮葉裡有她等待的希望。在日常繁瑣的生活裡聽她偶爾讚美幾句我的詩,令我有知音難得的喜悅,怎能不說是幸福呢?但到了她不知怎麼描摹水光山色、不知如何表現雲海迷茫的時候,跟我寫不出好詩,苦思焦慮、念念有辭的表情,完全一模一樣。半夜裡我昏昏欲睡,忽然聽她想到了處理的筆法;日正當中,我聽到她午餐未備的抱歉。又怎能不說是辛苦呢?
這一路走來,有好幾位師友的鼓勵不能忘懷。我們大學時代的老師臺靜農先生,多次在畫上題字;我的業師李方桂先生也精於繪事,他要內子多讀古人的畫;她的老師歐豪年先生,更是修整畫稿,常常題詩,這些年在台在美,時相過從,令我們感激在心。
文人畫上的印章是不可少的一環。最典雅的一對名章是臺先生給我們的結婚禮物。邊款上說:「癸卯九月廿六日為邦新陳琪兩弟嘉禮,製此以為紀念,不能工也。靜農。」每次蓋印的時候彷彿見到他和煦的面容、聽到他豁達的笑聲。給我們刻印最多的是發現亮島人的考古學家陳仲玉兄,有名章,有閒章。在安娜堡密大訪問,我們是「北林過客」;一九八六年我當選院士,那年文科的只有我一個人,他說我是「丙寅院士」,實在感謝他的盛情。學弟裡最讓我們難以忘懷的是周鳳五,他自刻了好幾方,又轉託名家代刻,雅意殷拳,讓我們感念不已。
跟我詩歌唱和的有幾位好友,其中一位是香江的黃坤堯兄。他看了第二本畫集後,我們正在香港中文大學訪問。他送給我一首七律:「新琪書畫閱浮生,牽手江湖自在行。舍路花光聞軟語,神州眉月更怡情。群牛擺渡相隨樂,鸞鳳和鳴金玉盟。清水灣深延吐露,淡煙疏雨一船橫。」「舍路」是粵語「西雅圖」的音譯,我曾經寫過一首贈內的詩,其中的兩句是:「舍路獨行空月下,傅園初識憶花前。」
我們是在台大中文系相識的,傅園是我們的舊遊之地。中文系的師生情誼,傅斯年先生的胸襟,使我們終生受益。我們結婚時曾經許願要一輩子相守,一輩子有多長?百年而已。這本詩畫集是我們的浮生雜記,凡我們到過的地方,看到的景色,大部分都留下了一鱗半爪。希望讀者在披閱之餘,也能感受到一點閒適的趣味。
丁邦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