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一抹彩色(代序) 邁克
每次見到寶珠姐,總有點手足無措,不僅僅因為她是昔日可望不可即的偶像,更因為她人品實在好,尊敬自然而然化作小心翼翼,唯恐在她面前行為稍有不檢萬劫不復。自慚形穢心理,你懂的。
那些昔日,悉數蘊藏在南洋小島。炎熱的下午說多平淡有多平淡,全賴銀幕上的畫面提供顏色,縱使菲林不過是黑與白和重重疊疊的灰,經想像力輕輕一渲染,頓時都具備伊士曼的繽紛,不論是孝女珠珠的眼淚抑或女殺手的面具,無不在色板找到位置,發酵為萬紫千紅。我還曾經獲得明星紆尊降貴隨片登台的額外福利,三天前排隊預訂門票,坐在觀眾席浸淫在得睹天仙下凡的優越感裏,為日後追星生涯埋下伏線。
是《姑娘十八一朵花》嗎?大概是的,否則幾十年後舊事重溫,那首塵封的插曲不會在耳膜自動響起,旋律頓挫分明,歌詞幾乎一字不漏:「破碎心復罹情劫,縱偷生也無溫暖,三生約已不可踐,只願一死化杜鵑。情愛多惹恨,莫使後世流傳,沉痛滅表記,如萬箭穿方寸。」大人常說,照相機似的記憶力用來背書,恐怕早就中狀元,信焉。
然後時間一跳跳到二○○四年,仙姐發起紀念任姐活動,有幸擔任打雜的我從李後主詞偷取一句,湊數成為慈善演出總題《重按霓裳歌遍徹》,自覺交了差,心安理得跟在背後看排戲。第一次見到現實中的寶珠姐,場地是大會堂低座展覽廳,有事無事的人黑鴉鴉擠成一片,她安安靜靜坐在一角,為《折梅巧遇》的裴禹做準備功夫。教戲的和演戲的都是殿堂級傳奇,門外漢自知良機可一不可再,聚精會神觀摩,樂趣比欣賞正式演出尤甚。
想不到的是,隔了九年居然排演足本《再世紅梅記》,這次的經驗更寶貴,目睹她一步步把山西才子打磨成立體人物,由最初的戰戰兢兢,逐漸衣袂盈香揮灑自如,香港文化中心首演之夜謝幕的時候,為她感到驕傲之餘禁不住流下開心的眼淚。
一直認為,曹雪芹筆下的史湘雲應該像她這樣,爽朗伶俐英姿勃勃,毫不費力便討人喜歡。《紅樓夢》第四十九回眾人盛讚的小子造型,「原比她打扮女孩兒更俏麗些」,我們在《武林聖火令》和《聖火雄風》早就見識過了,可惜戲曲素來不作興將枕霞舊友搬上舞台,白白浪費了現成的好材料。當然,她飾演怡紅公子也很稱職,待人接物那種貴氣的體貼,學也學不來。
玉女沒有秘密(代序) 鄭政恆
還記得二○一六年十月九日,奚仲文、陳善之、盧子英、洛楓、李安和我,訪問大家的偶像明星陳寶珠,整個下午到黃昏,喋喋不休,談個不停。我們口中的「寶珠姐」氣定神閒,不慌不忙回答了大家提出的過百條問題,也透過一張張珍貴照片,一起回憶那年那月的往事。
細說從頭,我們從陳寶珠的童年說起,包括為何成為名伶陳非儂、宮粉紅的養女,如何跟隨粉菊花師傅學習北派,登台表演《白水灘》,組成孖寶劇團……
我們當然談到十多年的電影生涯,童星印象、反串心得、玉女形象,也提到她膾炙人口的精彩演出──《如來神掌怒碎萬劍門》的袁銅、《七彩胡不歸》的文萍生、《天劍絕刀》的左少白、《玉女添丁》的梅麗芳……她就是六十年代的一個象徵人物,在影迷簇擁之中,萬千寵愛在一身。
從影期間陳寶珠成為七公主之一,七位粵語片當紅女演員感情深厚,二○○三年的《陳寶珠嚟喇演唱會》,就來一次大團圓,令影迷身心哄動。本書就齊集六位公主馮素波、沈芝華、蕭芳芳、薛家燕、王愛明及馮寶寶的訪談,盡顯金蘭姊妹的情義。
一九七○年,陳寶珠息影,一九七二年放暑假時返港為邵氏拍了告別作《壁虎》。赴美國登台後,留在彼邦讀書上學,結婚生子。如果要了解陳寶珠其人和她的生活,兒子楊天經的憶述,是最好的親身見證。
一九九九年,陳寶珠藉舞台劇《劍雪浮生》重出演藝江湖,杜國威度身訂造《劍雪浮生》劇本,由陳寶珠扮演師傅任劍輝,區嘉雯飾演白雪仙。區嘉雯回憶演出期間的一百壺湯水,也不禁哽咽落淚。
陳寶珠身邊的一眾朋友和影迷,包括銀幕裏的胡楓,台前的梅雪詩,幕後的鍾景輝、董培新、奚仲文,友人邁克、陳善之、關錦鵬,《彩色青春:影迷公主陳寶珠畫冊》編者盧子英,影迷Connie、Vivian、楚君、銀珍、阿娥等等,也有許多動人的第一身回憶,而陳寶珠不單受人敬愛,她也萬分尊敬師傅粉菊花和任劍輝。
於是我又想起二○一六年十月九日那天,陳寶珠一身白衣,風度翩然,整天談得最多的,大概就是任劍輝──十全十美的師傅,可惜任劍輝當紅時忙得天昏地暗,陳寶珠未能多多請教師傅,到師傅比較有空時,陳寶珠也正在影藝事業的巔峰未能抽空。然而,任劍輝待人處事的作風,早已潛移默化,平等待人,自然而為,這些都是任劍輝和陳寶珠的性格寫照。在粵劇演出的技藝上,陳寶珠也不斷向任劍輝學習,傳人之名,有名有實,二○一四年與梅雪詩合作演出的《再世紅梅記》,是最好的證明。
這本書的編務急迫,李安、寧礎鋒、莊櫻妮、姚國豪不辭勞苦日夜趕工,蘇美智、陸明敏、鄭美姿憑專業拼勁撰寫訪談文章,只因為大家都希望趕及這套精美的書,可以在陳寶珠七十大壽之時推出面世,在此謹向我們鍾愛的寶珠姐,說一聲:
生日快樂,祝願身體安康。
愛她想她寫她(代序) 鄭政恆
陳寶珠是六十年代香港粵語片的大明星,本書「電影篇」的文章追蹤了陳寶珠的多重銀幕形象,包括廣東新女性、童星、孝女、女飛俠、女殺手、青春玉女、少年俠士、封建社會犧牲者、工廠妹等等,十分全面。
追本溯源到一九六六年,影評人羅卡在《中國學生周報》發表文章〈陳寶珠:廣東新女性形象〉,在羅卡眼中,陳寶珠是獨立於男性中心社會的進步新女性,因時勢而變,跟過去粵語片中的女性形象不同了,但同時又保留了廣東人傳統習氣,自足而保守。陳寶珠一直是革新與傳統之間的居中人物,也理所當然兩面討好。
張建德是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黃金輝傳播與信息學院副教授,他的〈兩面的時代:粵語片與精神分裂的六十年代〉,宏觀討論六十年代粵語片,如何展現孝道與叛逆這兩大主題,本書節錄文章的前半部份,集中觀察電影《孝女珠珠》(一九六六)和《長髮姑娘》(一九六七)中,陳寶珠的孝女形象如何建立,又如何在《姑娘十八一朵花》(一九六六)中邁向獨立,甚至在後來的電影《莫負青春》(一九六七)中喪失了責任感。
香港電影資料館節目策劃傅慧儀的〈陳寶珠的電影形象〉,是目前討論陳寶珠銀幕形象最全面的文章之一,她回顧了陳寶珠的從影歷程,追源溯始至童角時期,下開古裝少俠、女飛俠、女殺手和青春玉女等形象。
文化評論人洛楓的〈性別的感光片──論陳寶珠的「少年俠士」風貌〉,原載《游離色相:香港電影的女扮男裝》(香港三聯書店,二○一六)。洛楓活用她擅長的文化、電影和性別理論,審視陳寶珠的反串演出,以及作為少年俠士的成長進程。洛楓游走於陳烈品執導的《六指琴魔》(一九六五)和《天劍絕刀》(一九六七—一九六八)等膾炙人口的佳作,她筆下的陳寶珠,正是青春新世代的改革力量。洛楓的討論並不囿限於武俠片,但毫無疑問,陳寶珠的反串演出,還是少俠最有神采,《天劍絕刀》中的左少白英姿煥發,最教人擊節欣賞。
資深影評人蒲鋒是香港武俠片的專家,而他為本書撰寫的長文〈談陳寶珠文藝片〉,卻是「棄武從文」。蒲鋒從陳寶珠的純良孝女、女殺手、工廠妹、青春女子等形象之外另闢蹊徑,帶來新的觀察。蒲鋒從深受小仲馬(Alexandre Dumas,fils)名著《茶花女》(La Dame aux Camélias,1848)影響的文藝片傳統出發,在《愛他、想他、恨她》(一九六八)和《青春玫瑰》(一九六八)中找到茶花女式自我犧牲的女性形象,又在《旺財嫂》(一九六七)和《小媳婦》(一九六七)中找到文藝片常見的封建社會犧牲者形象。而蒲鋒也跟張建德一樣,對照蕭芳芳和陳寶珠的形象,突顯新與舊的分野。
蘇耀昌為基層大學創辦人,也曾在街坊工友服務處工作多年,他的〈工廠妹萬歲──從陳寶珠電影看香港工人身份的形成〉一文,顧名思義,文章追溯香港工人集體身份的形成,也着墨於陳寶珠電影中的女工形象,在《影迷公主》(一九六六)、《青春玫瑰》(一九六八)、《郎如春日風》(一九六九)三部陳寶珠飾演女工的電影中,選取了《郎如春日風》為焦點,觀察她的工廠妹形象,本文別具社會現實關懷,不容忽視。
由於陳寶珠飾演了多部青春歌舞片,而她的代表作《彩色青春》(一九六六),也在二○一一年由香港電影資料館推出修復版DVD,因此本書特別收錄資深音樂評論人黃志華的四篇樂評文章,其中三篇分別討論《彩色青春》的主題曲和插曲〈莫負青春〉、〈趁青年好行樂〉,教我們更深一層了解《彩色青春》的精彩歌曲。
除了陳寶珠的多重銀幕形象,以及電影歌曲樂評,本書的「舞台篇」討論一九九九年陳寶珠重返演藝界後,多篇關於舞台劇、音樂劇和粵劇演出的文章。
資深評論人石琪從《劍雪浮生》(一九九九)開始關注陳寶珠的舞台演出,也寫過粵劇《再世紅梅記》(二○一四)的評論。專欄作家鄧達智關心《劍雪浮生》和《陳寶珠與香港中樂團音樂會》的演出以外,也道出陳寶珠的形象變化,筆下有情。戲劇演員梵谷(吳偉碩)帶我們的視野從《劍雪浮生》轉移到音樂劇《天之驕子》(二○○六)的演出,他不單觀察陳寶珠的功架,也看整體的演出。
資深傳媒人張結鳳曾出版《舞台偶像:從陳寶珠到陳寶珠》(集賢社,二○○一)一書,從學術角度討論《劍雪浮生》和《煙雨紅船》(二○○○)掀起的後現代懷舊浪潮,以及陳寶珠的「陰陽同體」形象。她對陳寶珠不離不棄,自《舞台偶像》一書出版後,持續關注她的粵劇演出,由《紅樓夢》(二○一二)、《再世紅梅記》一路到《牡丹亭驚夢》(二○一六),都撰文剖析,本書也將這批粵劇評論全部收錄。
散文作家黃秀蓮也是粵劇愛好者,她集中討論二○一四年任白慈善基金會製作的《再世紅梅記》,文中這一段寫得維妙維肖,容許我抄錄如下:「事業巔峰原來不在寶珠芳芳爭霸時,而在回歸粵劇,回到師傅任姐懷抱之日。其唱腔、身段、做手、功架,形神俱妙,境界造詣遠遠在龍劍笙之上;更難得者,是任姐唸白時,尾音韻味天成,那晚聽寶珠唸白,有兩回心頭一顫,以為是任姐再世記。」
本書「訪談篇」的文章,有陳寶珠的真情剖白,訪問者汪曼玲和盧子英等用心記錄,而鄭佩佩和陳寶珠的訪談,也相當珍貴。
最後本書附錄陳寶珠的電影及其他類型的演出目錄,方便查考。再次檢閱陳寶珠自一九五八至一九七二年參與的約莫二百五十部電影,彷彿又帶我們重回變遷中的六十年代,再世浮生,恍如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