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從個人回憶讀杜忠全的 《老檳城·老生活》 檳城的閱讀位置
我不太敢給杜忠全這本書寫序,所以拖延許久。
不太敢,是因為檳城離我太近,又太遠。
太近,因為它是我生長的地方。二十歲以前,它是我天地的中心,我的親友全在這裡,我的喜怒哀樂全在這裡。
太遠,因為我從來沒有好好「認識」這座島嶼。
我知道亞依淡的許多路許多樹,在那條黑水河裡捉過孔雀魚、釣過黃鰻,還在水壩洩洪時泡在河裡游泳,一條條米田共也在河裡游泳。回家後我挨罵挨打,等待下回重犯。
我也曾和阿明、阿風玩過玻璃彈珠、製造「打仗」用的「玩具槍」、用牛皮膠拉風箏線、捉蠅虎養在火柴盒用來打架、在露天羽球場或畫地為牢玩「咖哩隊」、爬上果樹邊玩捉迷藏邊偷吃半生熟的紅毛丹。有人欺負我弟弟,我和他拼了,雙方拳來腳往十五分鐘,始終不曾打傷對手一根毫毛,事後再互罵彼此「肉腳」。
少年維特時期的我,愛上路面鋪滿小小黃花的蘇格蘭路。每年3、4月,路邊古老壯碩的青龍木,總答應我來一回生命的美麗和淒迷。
這樣的故事還有很多很多,包括在升旗山頂遙望夜裡的喬治市,它像綴滿七彩寶石的披風;包括在葛尼道海邊,牽手、喝酒、唱歌,閒聊到晨曦初露。
我最愛是海。後來也常向外人誇口:在檳島任何地方,只要十五分鐘車程,你就會遇見海。許多時候,我坐在岩石上,獨自看著海面閃閃的陽光,像一道筆直向前的路。有一天,我終於「覺悟」,原來它說:你必須走出這座島。
結果留臺四年,回檳兩年,此後就長居雪隆彭邊境。每年回檳幾次,探親、演講或辦活動,發現它的面貌改了,路名改了,方向也改了。甚至,連性情也不太一樣了。
我駕車迷了路。也不算迷路,景物還認得。只是路,從前不是這樣走的。
是。我必須說,羞愧的說:我是個迷路的老檳城。
那年那個騎腳踏車赤裸上身風馳電掣、騎摩托車載著女友拉風亂飆、與好友帶著愛人在丁宜海邊餐風露宿的少年,如今,迷了路。
直到那麼一天,二弟交來上千張家庭照片。都是黑白的,主要是父親當年玩相機時拍的。
久違了的人事物,重新映入眼簾。我一一掃描存入電腦,記憶卻像海潮翻捲沙灘,童年和那年代的檳城,開始顯現畫面,企圖合成完整的書。還有一些,是我的「史前」故事。
我看著雙親結婚的照片。爸爸彷彿得意,媽媽不太高興。他們在植物園拍外景,媽媽的婚紗在地上散開如滿月。她的臉也像滿月。周邊是黑白的草、樹和池塘。孩子出世後,也有在植物園拍的照片,在那條小溪撈魚玩水,在樹下石椅拍全家福。然而,這個故事還沒有講完,就突然中斷了。1966 年,父親不再為家人拍照了。從此以後,植物園就不再出現在我的家庭故事裡。
然而,因為這些照片,我決定重新「認識」植物園。我找書來看,瞭解它過去的歷史及現有草木的名字。1796 年,馬來西亞的第一座植物園。東印度公司收集種子,在此育苗再往外輸送。日治時期,蝗軍在蓮花池畔挖掘隧道儲存軍火。1956年,我媽拍婚照的地方,是規則幾何圖形布局的花園。帶著孩子和相機,我邊走邊拍,這是雨樹,這是砲彈樹,這是鳳凰木,這是怡保樹。
後來,陳耀威帶我一家遊老城區。後來,杜忠全交來這本書。過去的我,回來重新認識檳城。也許,也重新認識自己。
我常在書裡遇見檳城,但大多零星雜碎。吉爾斯·彌爾頓 (Giles Milton)的《荳蔻的故事:香料如何改變世界歷史》 (Nathaniel’s Nutmeg: How One Man’s Courage Changed the Course of History),告訴我檳城浮羅山背豆蔻的由來。諸如此類,像檳城的斷簡殘篇。
杜忠全的《老檳城·老生活》不一樣。他說的是半世紀前的民間故事,主要是華人真實的人事物。時間有了,空間有了,人物故事有了,老生活的主題也有了。這本書因而有了明確的閱讀位置。
它仍然是歷史的片斷,卻是活生生的片斷,有血有肉,有色彩,有聲音,有味道,有特定的時空。它帶領讀者「回到」現場。歷史裡的民間生活現場。這座城市這樣活過,這些人這樣活過。我(也可能包括你)的童年和長輩,曾經這樣活過。
活在這些熟悉的稱呼裡:柴埕前、甘榜內、過港、萬腳蘭、五葩燈、遝田仔、社尾萬山、彎頭仔、春滿園、摩拉……我邊讀邊用 檳城福建話在心裡念,也許時空錯亂,耳中竟響起電影《搭錯車》主題曲〈酒矸倘賣無〉的幾句:「多麼熟悉的聲音,陪我多少年風和雨,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彷彿,記憶恢復完整,陌生重回熟悉。但我畢竟離檳城太遠,我問媽媽:甘榜內在哪裡?萬腳蘭在哪裡?五葩燈在哪裡?彎頭仔、春滿園和摩拉在哪裡?
我開始明白:其實,消逝的不會完整重現。但我喜歡聽我媽說。她,就是檳城的過去和現在,圓滿和溫暖。她就是「我的」檳城。像奧罕·帕慕克(Orhan Pamuk)的伊斯坦堡,就是他的,不是任何人的伊斯坦堡。這座城裡,有他的家人,有他的「黑玫瑰」。
我有五顏六色的玫瑰。我是說:放在自己的記憶裡,這座城和杜忠全的這本書,有了繽紛動人的閱讀光譜。
讀一本書,能讀到個人的部分記憶,我要感謝杜忠全。
這麼說來,檳城離我還不太遠,還不算太陌生。
這是「我」的閱讀位置。也因此我敢提筆。
如果你不是檳城人,那你有沒有閱讀位置?
我說過了:時間有了,空間有了,人物故事有了,老生活的主題也有了。這本書因而有了明確的閱讀位置。
如果它不落在讀者的回憶位置,一定也會落在歷史、文化或旅遊等某一明確的閱讀位置。
因此,這是一本好書。
傅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