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敘利亞

前言

桑姆雅．庫拉布（Samya Kullab）

　　二○一三年，敘利亞內戰進入第三年，我開始在黎巴嫩英文報紙《每日星報》（Daily Star）上撰寫敘利亞難民的報導。當時，新來的難民大部分集中在黎巴嫩境內，隨著年歲過去，人數從數千暴增至一百多萬──約占黎巴嫩人口五分之一。我的報導主要聚焦於難民營環境的惡化，從艱難困苦演變到無法忍受的情況。

　　沒有多久時間，臨時性的帳篷開始擴散到黎巴嫩鄉村，面對數以十萬計的難民家庭，確保難民不至於混入黎巴嫩社會，成為黎巴嫩內政決策的嚴酷考驗。

　　隨著人口不斷流入，對黎巴嫩的基礎建設與社會資源都形成了超限負擔。尋求醫療協助的敘利亞人大量湧入醫院，候診室大排長龍。垃圾堆滿街道，難民找不到工作，大部分人迅速陷入嚴重負債。二○一三年，聯合國難民署（UNHCR）估計，為數二十萬的敘利亞兒童面臨失學，因為黎巴嫩教育部根本無力予以收容。同年，世界銀行的報告指出，敘利亞衝突對黎巴嫩經濟造成的損失高達七十五億美元。

　　在貝卡谷地（Bekaa Valley）的岱爾查隆（Deir Zannoun），我認識了原來在敘利亞老家哈馬（Hama）教四年級的費拉．阿爾霍姆希（Firas al-Hormsi）；他在巴爾埃里亞斯（Bar Elias）奔走，到一間又一間的小學去敲門，看有沒有哪一間願意收他八歲大的兒子馬哈默德（Mahmoud）。「不念書就沒有前途。」他說，坐在草蓆上，在他以為只時暫時棲身的家裡。但四年過去了，費拉仍然留在黎巴嫩，馬哈默德十二歲了，仍然沒有學校可上。同樣一趟旅程，認識了納迪姆（Nadim），七歲大，鐵匠小工，每天清晨五點上班，下班時，滿手煤灰，衝下落日染紅的山丘趕回帳篷搭建的家。

　　《逃離敘利亞》的主角阿米娜是個虛構人物，但她的故事卻是我所認識的敘利亞年輕難民的普遍寫照，他們充滿著力量和決心，活在敵意和艱困之中，除了儘快長大，別無選擇。從阿米娜身上，我們看到的是成千上萬淪落在黎巴嫩的敘利亞年輕人，他們身不由己，人生黯淡，前途渺茫；他們的命運也寫在聯合國定期公布的統計數字上，讀之令人震驚：在黎巴嫩，接近半數的敘利亞學齡兒童輟學失學；淪落進入勞力市場的敘利亞兒童不斷增加（包括年僅六歲的孩子）；在黎巴嫩，將近百分之九十的敘利亞難民債務纏身，越來越多父母親養不起家人，不得不為孩子安排婚姻，有的年僅九歲。一項有關早婚的報導指出，敘利亞女性難民中，童婚者多達百分之二十三。

　　阿米娜的父母，瓦里德與達莉亞，與真實世界的敘利亞父母如出一轍，身為生活在黎巴嫩的難民，為了要讓家人活下去，每天都要面對這樣艱鉅的抉擇。二○一五年年底，黎巴嫩頒布一項新法律：敘利亞人打工若經查獲便將取消難民資格，這一來，對許多已經難以為繼的家庭，無異雪上加霜。在黎巴嫩南部的畢塞里耶（Bisserieh），好幾個做父母的人跟我說，他們勉強度日，每天只吃一餐，很少吃到肉類。許多人或向商店賒帳，或積欠醫藥費，或向鄰居借貸，累積了巨額債務。西頓（Sidon）的一個難民穆斯塔法．哈勒比（Mustafa Halabi）就說，他寧願自己少吃，好讓孩子不致於挨餓。

　　二○一五年，戰爭進入第五年，我認識的一些難民冒著生命危險橫渡愛琴海到歐洲去，前往土耳其途中，船在黎巴嫩北部的黎波里（Tripoli）外海翻覆，數十人喪命。但有些人，譬如穆罕默德．阿爾佐哈黎（Mohamed al-Zohouri）──來自霍姆斯（Homs）的敘利亞難民──卻在媒體上自豪地說他做到了。他的故事，以及其他同樣情形的人，為那些尚在難民營中受苦受難的人點亮一盞明燈。

　　但話又說回來，能夠移民他處的到底只是少數，即便是受到命運的青睞，也還是要面對困難的長期適應。二○一六年，我追蹤了幾個在加拿大獲得安置的家庭。加拿大執政的自由黨政府推出一項專案，大部分接受安置的難民都是家有年幼孩子的大家庭，另外則是在中東遭到母國迫害的同性戀、雙性戀、跨性別及性別不明者，以及因政治理由逃離敘利亞的尋求庇護者。

　　令我驚訝的是，非常多的父母都說，最初他們並不願意離開中東，因為他們希望有朝一日還能重返敘利亞。許多人說，直到最後，是為了給孩子一個更好的生活，他們才選擇了安置，多數人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和仍然留在敘利亞戰火下的家族成員會合。

　　二○一五年十二月，我離開黎巴嫩，許久以後仍有敘利亞難民丟訊息給我，告訴我難民營的情況日益惡化，日常生計困苦，衛生條件惡劣，要求幫忙聯絡西方外交人員。外交人員雖然提議在敘利亞境內開闢安全區域，難民卻表示，只要巴夏爾-阿薩德（Bashar al-Assad）當政，即使回家也不安全。如今，他們動彈不得，沒有明天。「情形就像活在夢魘之中。」困在黎巴嫩札赫勒（Zahle）的難民麥塔爾．易卜拉欣（Matar Ibrahim）談到未來時說，「但日子還是要過。」

　　透過阿米娜及她家人的故事，我要教育讀者，啟發讀者，但最重要的是，要讓這場活生生的夢魘為世人所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