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閱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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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洛德‧「荷蘭佬」‧史矛德是個六十五歲的二次大戰退役老兵,已經戒酒,卻是個老菸槍,一天要抽上三包菸;他在我當住院醫師第二年時罹患食道癌。一簇簇亂翹的金色和白色頭髮,平衡了下顎下拉的線條,而他的長臉也呈現柔和的輪廓,彷彿臉部皮膚下儲存著一層脂肪。他是家族血脈的最後一人,性情粗暴,甚至可說是冷酷無情,一輩子光棍,從來沒講出什麼值得細聽的事。

  我,當然,幾乎馬上就上了他的當。
  手術前那個星期,除了一天兩次的正式工作查房,我還會在夜班待命值班時過去串門子。只要我稍微一激,荷蘭佬便略略吐露一些戰爭趣聞。如果我對他的笑話夠捧場,他會跟著放聲大笑,厚厚的雙唇張得很開,眼睛深陷在高突的雙頰中,活像隻沙皮狗。
  我喜歡想像荷蘭佬從我的造訪得到樂趣,甚至有點在逗弄我。一天傍晚,荷蘭佬抱怨午餐很難下嚥。我立刻聯想到他的腫瘤,警覺到瘤子會不會長得太快,導致無法切除。他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後放聲大笑。「不是因為腫瘤呀,大夫,」他邊說邊拍著我的肩膀。「是因為這裡的伙食真是他媽的糟透了。」

  荷蘭佬動手術前一晚,我拿著同意書去病房找他。我告訴荷蘭佬,主治醫師以技巧出眾聞名,對這項手術的過程特別嫻熟,總醫師跟我也會從旁協助。由於手術範圍比較大,術後荷蘭佬可能得在加護病房住上幾天。
  荷蘭佬點點頭並且看著表格。他指著我寫在下方的一串可能發生的併發症,不發一語。其中有幾項是動這項手術才會發生的,比方說新接口發生洩漏;其他像是傷口感染,則是任何手術都可能遭遇的潛在危險。我匆匆向荷蘭佬解釋,希望他不要害怕。「產生併發症的機率是百分之三十,死亡的機率是百分之五,」我說。

  荷蘭佬看著我。他癟了癟嘴,一邊用手指撥弄著院方發的病袍上一條鬆脫的線。「所以大夫,你認為動這個手術是正確的?」他問道。
  我知道先前讀過的書籍與醫學期刊怎麼寫。荷蘭佬的情況,符合書上的描述,很有機會因手術而受益。當然,手術必須進行順利,他也得能恢復過來;但在我眼中,這些似乎都微不足道。
  我看著荷蘭佬,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是的,荷蘭佬,動這個手術是正確的。」
  荷蘭佬微笑著從我手中接過筆,用顫抖的筆觸在病患簽名欄簽上他的名字。
  「堅持下去,大夫,」他說,「堅持下去。」

  荷蘭佬術後那晚,我正好待命值班。手術過程十分順利,經由腹部與頸子根部的兩個切口,我們摘除了荷蘭佬全部的食道。既然腫瘤只侷限在食道的一小段,我們或許給了荷蘭佬最佳的存活機會。
  而我,是手術小組中手臂最纖細的,負責將整隻手臂伸入荷蘭佬的胸腔,藉以確認我們可以把他的胃拉上去,重新接合腸胃道。
  術後那晚,我在半夜兩點短暫地造訪外科加護病房。因為慣用的場地正在翻修,所以荷蘭佬和其他加護病房患者,遷入原本用來安置病情較不嚴重的病患之處。荷蘭佬的房間在最角落。他還沒從術後清醒過來,仍然插著一根管子幫助呼吸。護士將他的雙手以柔軟的約束裝置固定住,以免他神智不清時拉扯呼吸管或其他管線。

  「荷蘭佬,」我輕聲叫喚他。「我是陳醫生。」
  他在模糊的意識中捏了一下我的手,便恢復嗜睡狀態。
  我離開加護病房,半小時後接獲一通驚惶的呼叫要我趕回去。由於荷蘭佬的房間在最角落,沒有人注意到他掙脫了右臂的束縛,在半麻醉的狀態下扯掉呼吸管。
  半小時前我來看他時,他的心跳是九十五,等我趕回去,他的心跳已經降到六十。他的膚色轉為灰藍,我的手腕內側感覺到他的冰涼。

  一位護士努力壓擠荷蘭佬的胸膛,另一位已經將急救車推進窄小的房間,從小藥瓶中抽取藥物。這時,醫院總機透過廣播系統不斷呼叫:「藍色代碼,外科加護病房。藍色代碼,外科加護病房。」我們叫這位總機小姐葛琳達(Glinda),因為她的聲音聽起來就像《綠野仙蹤》裡奧茲國的好女巫○1。我移到床頭,同時請病房書記把資深住院醫師找來,他當晚留在家中待命值班。
○1編按:奧茲國為《綠野仙蹤》(The Wonderful Wizard)系列童話的主要場景,葛琳達為奧茲國的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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