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油麵包

麵包店已經快要打烊了，我是最後一位客人，後面烘焙坊的年輕麵包師傅已經除去白色的帽子，鏗鏗鏘鏘將大烤盤堆疊起來，那是歡欣鼓舞迫不及待的，自由的聲響，簡直像小孩子放學收書包似的。

櫃檯邊的女孩很親切地指著麵包對我說：「這裡面是，庫力姆。」她講「姆」的時候，嘴唇略略噘起，因此重音便落在最後的短促音節。

「庫力姆」是日語的奶霜之意，但是這個詞彙在台語裡講多了，聽著就像是台語的尋常字。我知道她指的是某種淺黃色的、涼涼軟軟的奶霜。這是一種相當普遍的圓麵包種類，淺褐色發亮的表面會有一圈蛋黃色的螺旋紋作為標記。這種麵包在國外從沒見過，我想也許是日治時代留下來的東方化的西點類型，像紅豆麵包一樣。

女孩非常友善地笑著。我想她的年紀實在是太小了，看樣子還在唸高校，年輕得不知道這種麵包恐怕是從她的祖父母時代就已經普及了，所以還這樣笑吟吟大費周章地對顧客解釋。

這家麵包店的女孩制服過於可愛，是仿漫畫造型設計的。黑色小高領洋裝蓬蓬裙，外加白色的圍裙，有荷葉邊，頭上還帶著女僕小帽，所以這麵包女孩就像是從少女漫畫裡走出來的人物。她的臉也非常適合這個裝扮，白泡泡圓滾滾的，小鼻小嘴，大眼睛，很清潔地素著臉。燙捲的茶色頭髮鬢角有兩小綹從白色女僕帽兩邊垂下，後面的頭髮倒是乖乖地盤了起來。

她非常適合做一位麵包女孩。整個人麵包樣，粉團臉，手臂也白嫩得像一節待發的麵團，看上去油亮肥軟。低下頭去夾麵包時，下頦略略擠出一道雙下巴的痕，一個上揚的弧線小溝，小小的像笑容一樣，這也令人感到甜美可喜。或者是因為麵包店的燈光太柔和，佈出了甜嫩的陷阱，它使得任何事物在這種光線底下看來都散發奶油的光澤，飽滿而且秀色可餐。

女孩又指著紅豆麵包說：「這個是本店招牌喲，只剩兩個了。」那紅豆麵包看起來也乖巧光滑得不能拒絕，像是冬天午後可以規規矩矩泡一杯熱茶在書桌前看書的點心。

年輕的麵包師傅從後面走上前來，等不及似的說：「妳等下要去哪裡？」
女孩說：「沒有要去哪裡，回家啊。」
師傅又說：「要不要我送妳啊？」

女孩頓了頓，沒有回話，還是認真笑著對我說：「兩個紅豆麵包和一個庫力姆嗎？」我說對。

師傅又急躁說：「欸妳有沒有聽見啊？」這是一個非常好看的年輕人，除去帽子之後，看上去也是漫畫裡的男主角的類型。這兩人倒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女孩繼續笑著幫我結帳，沒答話，規規矩矩做著份內的事。

那年輕師傅在後面做勢空踢她一腳，女孩於是回頭斥責他：「欸，你實在很幼稚耶！有客人還這樣沒禮貌。」師傅有點尷尬，礙著我的存在，不好說什麼，神情顯得落寞，可是又不甘，竟然脫口說出：「胖妹。」

唉呀，我心想，糟了，沒有哪個女孩子聽了這話心裡會高興的。麵包女孩倒是不急不徐，慢條斯理回話說：「什麼胖妹，你是知不知道麵包的日文就叫做『胖』啊你？」

師傅故做姿態乾笑說：「是喔，學了日文就整天愛現。」他悄悄露出了受傷的表情。

女孩對我說謝謝光臨之後，笑著瞪了他一眼，立刻換語氣，嗲聲對他說：「好啦，你別生氣啦。那你要等我一下下喔。」

這也許是一個非常上進的女孩子和年輕麵包師父之間短暫的愛情。這麵包店真是不得了，兩個年輕人之間有無盡的青春故事，只要有恰當的劇本，就可以拍偶像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