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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常遇見鱷魚,因為鱷魚總是讓我傷心,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是喜歡傷心的,那時候連聽蕭邦都會傷心,真是不可思議的歲月。現在的我越來越討厭傷心了,怎麼說呢?你不覺得傷心就像濕掉的襪子嗎?除了會故意去踩水窪的小孩子,是沒有人喜歡濕掉的襪子的。
於是我跟鱷魚疏遠了,我不是故意的,但是我有很多很多事情必須要去做,我要付貸款,要跟朋友交際,我要寫東西,我要熬夜上班,一方面還要去夜校唸書。
如果說是一般朋友或許我不會那麼在意鱷魚,誰都會遺忘,不是嗎?包括愛,也包括跟核彈一樣猛烈的恨。可是我不論怎樣就是忘不了鱷魚,就跟用橡皮擦擦不掉胎記一樣。
因為鱷魚是我的師父。
師父不一定是男生,事實上鱷魚不男不女,誰也搞不清楚鱷魚的性別,但是沒有關係,因為我們都以各自的姿態愛著他,他也以獨特的方式守護著我們……。
師父就是這樣的,當你成為一個人的師父,那就是一個承諾,你不只要傳授你的徒弟技藝,事實上,你要比徒弟努力一百萬倍,因為你必須成為徒弟可以愛一輩子的對象。這有點像結婚,但是比婚姻嚴格。
鱷魚是個好師父嗎?
鱷魚很可怕,他不會打我們,但是他讓我們心虛。
今天我遇見鱷魚,那時候我正騎著車,準備到咖啡店寫東西,寫一個笑死人的文案,每次當我看到自己寫的文案都會臉紅,那真是太爛了,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爛文字可以換新台幣,海明威卻差一點餓死。
等紅綠燈的時候,我感覺有人拍我的肩膀。
我嚇一跳,回過頭,才發現鱷魚坐在後座,正以責備的眼光看著我。
「師……師父……你怎麼突然出現?」
「少囉唆,快騎車。」他說。
「師父近來可好?」我問,聲音有點發抖,鱷魚的皮膚好冰。
師父張開嘴巴咬我的肩膀,好痛好痛,鱷魚的牙齒好利。
到咖啡店之後鱷魚點了一杯肯亞,我點了巴西,照例是我付錢,鱷魚很窮,因為他都把當大學教授賺來的錢拿去照顧其他的小鱷魚。
「你本來要來這裡幹嘛?」鱷魚問我。
「寫東西。」我小心地回答。
鱷魚眼睛一亮,他最喜歡別人寫東西了,他自己就是個整天都在寫東西的怪胎。
「寫什麼?新小說嗎?」他問,很大聲地抽動一下鼻子。
「不是,是一家漢堡店的文案。」我說。
「文案?」
「嗯。」
「唸給我聽。」鱷魚說。
「不要。」
鱷魚做出要咬我的樣子,我很害怕,只好把稿紙拿出來,唸一部分給他聽:「我們選牛肉比NASA選太空人用心。」
他聽過之後沉默不語,一滴小小的眼淚在他的眼眶周圍徘徊。
「所以你現在都在寫這個?」他問。
「嗯。」
「你還寫小說嗎?」
「早不了。」我說。
「也不讀哲學家的書了?」
「嗯。」
「為什麼?」他喝著咖啡,大大的眼睛望著我。
「我什麼都不想尋找了,師父,我累了。」
「我什麼都不想保護了,師父,我累了。」
「我什麼問題都不想問了,師父,我累了。」
鱷魚加了三匙糖到自己的咖啡裡,只有在他心情很差的時候才會這樣做。
「那你現在想做什麼呢?」他問。
我想了一下說:「我想過簡單的生活,簡簡單單的,每天下班後,跟老婆到百貨公司的地下街買麵包,回家看電影,聽聽音樂,想養一隻貓。」
「我的心無法再承受太激烈的情感了。」我說。
他點點頭,說:「沒關係的。」語氣很輕,很溫柔,很不像他。我突然覺得很傷心,很想哭,但是我的眼淚在上個月家中遭小偷時全部被偷光了。
他跟我聊起了一部電影,是岩井俊二的《燕尾蝶》。裡面有一幕,是A男給了B男一把槍。B男覺得很困惑,他是個很浪漫的夢想家,根本就討厭槍這種東西。A男看出了B男的困惑,於是冷冷地說:「這是為了保護夢。」
鱷魚說:「最柔軟的東西,需要最冷硬的東西來保護。」
「所以我才要長出硬硬的殼呀!」他敲敲自己的皮。
「嗯。」我說。好感動。
「我也想要過你說的那種生活,好想好想。」鱷魚的眼珠是淺藍色的,好像他永遠望著海洋。
「但是我想一輩子為了保護別人的夢而努力。」他說。
他將咖啡一口喝完,用大大的手摸摸我的頭,然後離開咖啡店。離開前,他說:「你一定可以過簡單的生活的!」
他走之後,我盯著文案的稿子發呆,覺得好累,好像剛爬完玉山又被拖去海邊玩衝浪板。隔壁桌有個看起來像大學生的女孩正在讀一本邱妙津的書,那本書我看過,裡面有一句這樣子的話:
「……只要我還活著並且有能力,關於人類的恐懼,我願意不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