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五社聯合書展
反動的修辭

反動的修辭

The Rhetoric of Reaction

  • 作者:赫緒曼
  • 出版日期:2013/01/30
內容連載 頁數 1/3
第二章 悖謬論

探索「反動」這個詞彙的語意,會直指「反動」思想的一個重要特徵。由於現代世界存在著頑強的進步心態,使得「反動派」活在充滿敵意的環境。他們無時不在對抗這種知識氛圍:凡是被自稱「進步派」的人士放入社會議程的崇高目標,就被賦與正面的價值。反動派處於這種輿論狀況,就不太可能對那種崇高目標展開全面的攻擊。相反的,不管是真情或假意,他們會在口頭上表示贊同;然後再試圖證明,這種倡議或已付諸實踐的行動,在思慮上有欠周延。質言之,他們最典型的做法,就是勸戒人們說:這種行動經由一連串非意圖的結果,會產生與其所宣稱追尋的目標恰恰相反的後果。

乍看之下,這是很大膽的知識操作。雖然它的論證結構非常簡單,但所作的宣稱卻相當極端。它不祇是斷言某個運動或某個政策的目標難以達成,或者會帶來意料之外的代價、或副作用,而是進一步論稱:試圖把社會推往某個方向,的確可以推得動,但卻是把它推往相反的方向。這種簡潔、引人入勝、並且極具破壞力的論證(假如命題為真),業經證實在幾個世代的「反動派」之間頗為流行,而且也很吸引一般大眾。在當前的辯論中,這種作用常被稱為「反直觀」、「反效果」,或者更切題地說,就是某種「進步」或「立意良善」的社會政策所具有的悖謬作用。追尋自由的努力,會使社會陷入奴役的境地;追尋民主,會產生寡頭統治和暴政;而社會福利計劃,則會製造更多、而非減少貧窮。每件事情都會反噬自身。

法國大革命,以及悖謬論的誕生

悖謬論就像其他許多反動修辭的要素,緊接著法國大革命之後,被宣揚為一個至高無上的原理;這已見諸柏克的《法國大革命反思》一書。做這個論證其實並不需要什麼發明的天份:假如自由、平等、與博愛的口號,竟然可以變成公安委員會的專政,之後又變成拿破崙的獨裁,那麼,某些追尋自由的努力必然導致暴政的想法,勢必深烙人心。除此之外,民主易於退化成暴政的觀察和論點,古已有之。但是,柏克的著作值得注意之處,第一是他早在一七九〇年就做此預測;第二是,他那些關於大革命的零散評論,很快就被轉述為對於社會動力的所謂真知灼見。柏克預見到一種鄙俗的寡頭統治,建立於王權、教會、貴族和人民的毀滅之上,將會終結所有關於平等與人權的幻夢。他甚至還預感社會動亂時軍人干政的景象,而驚呼「屠殺、凌虐、吊死!這些就是你們的人權!」

英國歷史學家卡奔評論說:柏克對「法國大革命歷程的精確預測……佐證了恰當理論的優點。」不管柏克的分析背後,是否存在「恰當」還是正確的理論,讓他同時代的許多人印象深刻的,不只是他口若懸河的雄辯,而且是他言之鑿鑿的預感。他的論證從此破土生根,之後又被反覆申述和通則化,尤其是各國觀察家以之為例,用來記取已經在法國發生、或正在發生的「教訓」。因此,席勒於一七九三年寫道:

法國人民建構神聖人權以及征服政治自由的努力,祇顯露其無能為力與不值一試;它的結局,不僅僅使這個不幸的民族,回復到野蠻和奴役,甚至一整個世紀和一大片歐洲都賠了進去。

德國浪漫派政治經濟學家慕勒提出一個或許笨拙、但很概括的說法。慕勒是耿茲的密友並受其提攜;而耿茲又是梅特涅的助手,梅特涅年輕時就把柏克的《法國大革命反思》譯成德文。當大革命及隨後的拿破崙時代情勢明朗後,慕勒宣告:

經過連續三十年的事態發展,法國大革命證明一件事:人想要自主行動而鄙棄宗教,除非在過程中淪入更深的奴役,否則無法解開壓迫他的鐐銬。

在這裡,柏克的揣測已經轉為一條嚴格的歷史定律,而得以作為歐洲神聖同盟的意識形態支柱。

柏克預測法國大革命進展的詭黠能力,有人認為是源於他熱烈介入了大革命。但是,我們或可提醒讀者,他對悖謬作用的鋪陳方式,其實有一個知識上的源頭。柏克浸淫於蘇格蘭啟蒙學派的思潮之中,而蘇格蘭學派很強調人類行動的「非意圖結果」。運用這個概念最有名的,就是亞當.斯密的「看不見的手」原理;柏克曾經表示他完全贊同斯密的經濟評論。

如同之前的曼德維爾、巴斯卡、以及維科等人,斯密早已說過:受到貪婪和奢華之欲(曼德維爾所說的「私人惡行」)驅策的個人行動,是如何可能產生某種正面的社會效果,而形塑一個更繁榮的共同體。貪婪和奢華之欲,講得好聽一點,就是「自利」的概念。歌德在十八世紀末,曾以詩歌來表達同樣的理念,他把魔鬼梅菲斯特(Mephisto)的本質,界定為「一種永遠求惡得善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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