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聽人說:「廚師去臨終病房能做什麼呢?還不如一位牧師哩!」
儘管這種說法沒什麼道理,但除非親身經歷,否則自然難以理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正所謂:「吃吃喝喝乃人生樂事。」當人聞到各式各樣的氣味,無論是焗烤的焦香,或是烹飪飄出的濃郁香氣,總能教人雀躍不已,它喚起的是一種「家」的記憶。對於瀕死邊緣的病人而言,這代表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常態」的一部分,就像在汪洋裡發現一條船,這兒的日子因此變得好過一些。
我想,大家八成以為:我看待死亡、或者我面對死亡的態度,是面不改色、無動於衷。因此我才會常聽他們說:「就算哪天換你撒手人寰,你必然也能坦然面對。誰能像你一樣,經歷那麼多的生離死別?」
我則是一再告訴自己——並非如此。的確,在這裡,我見過很多人辭世。或許,這些經驗,使得我在談論死亡時,顯得意興闌珊;然而我並不知道,如果有一天,當我自己面對死亡時,我將如何應對。換言之:我並不知道自己死後,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想到自己某天終將死亡,我的恐懼,其實跟十一年前剛到此地工作時,沒什麼兩樣。認清這一點,至少可以讓自己免於自大。當然,偶爾從某間病房走出來時,我可能會啐上一句:「老天,為什麼人總是放不下?誰都看得出來,他就快死了……」這種態度其實很狂妄、自我——我們怎麼能夠認為,自己有權利判斷他人行為的對與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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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普雷希•史密特永遠記得這位女房客說的每一個字,也記得自己當時的反應:「當我走出她的房間時,只能夠自我解嘲:『太棒了,幫一個沒有味覺的人做飯……這正是作為一個大廚所需要的試煉啊——我一直期待的,不就是這麼一天?!』但是我該怎麼辦才好?——我想不出半點主意,好讓這個女人享一點口福!」
後來,他發現自己出現一種心態:給這位女房客吃什麼都一樣,根本無所謂!沒必要為這個女人進廚房瞎折騰,甚至精心調味——這麼做有什麼用呢?她根本嚐不出任何味道呀。更教人為難的是:她只能吃泥狀食物。這是袋裝濃縮湯出場亮相的時候——好了,狀況解除了!他這一番務實論證,就像丸子似地卡在他的喉嚨口,他整個人都被震懾住了。
他一邊反覆思索,一邊走回瓦斯爐前,而後下定決心:哎,應該這麼做才對!他採用新鮮配料,魔術般地變出一道最精緻的蔬菜湯,加上墨角蘭、歐當歸和其他香料,彷彿自己正在參加大廚檢定考試。「那位女房客坐到輪椅上,讓人推下樓吃飯,她坐在桌邊,只嚐了幾勺湯,便確信自己吃出芹菜的味道!——但其實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根本沒放芹菜。」
他想了一想,考慮自己該不該跟她說實話。 他看著她,決定還是不要這麼做。他不忍心破壞她滿臉自豪的表情,要是跟她爭論起來,他會覺得自己非常卑劣。「我本來應該跟她說:『喔,不,您的狀況毫無起色,您只是想像自己吃出了什麼味道而已!』但這是何苦呢?我期待看到的,是她獲得片刻的喜悅,於是我讓她相信了她的感覺,並且答腔說:『沒錯,湯裡是放了一點芹菜。』」
於是女房客興奮地告訴大廚,她想在生命的最後幾個星期,多嚐到一點味道,現在,她離這個目標是越來越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