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台灣讀者已經很久沒讀到老師的現代推理小說,大家都非常期待。
宮部美幸(以下簡稱宮部):真的是很久沒推出現代推理小說了,尤其是這麼長的作品。

Q:請老師先為台灣讀者介紹《所羅門的偽證》是部怎麼樣的作品。
宮部:這本推理小說的時代背景是20年前的東京,而非當下的日本。故事主舞台是某間國中,登場角色幾乎都是國三的學生,雖然老師和學生家長也會登場,但故事主要是環繞在孩子們身上。時空之所以要設定在20年前,是希望能讓長大後的他們登場,倒算回去大概是20年前。

雖然舞台設定在校園,故事主題包含霸凌、學生間的溝通問題,但我並不認為這些問題只會在學校內發生,我們成年後在職場面對同事,或身處團體之中,總會在意他人是否不想和自己往來?或自己是否無法圓融地與他人相處?這類問題不只在小孩間會出現,成年人亦然。因此這次故事雖是發生在校園,但我這9年所連載的推理作品,其實談的是一部無論成人、孩子皆會經歷的日常問題。

Q:作品中的時代是1990年,我當時也和登場人物們一樣都是14歲,回想起當時的自己,其實對這個故事很能感同身受。
宮部:這真是太好了。新潮社(日本原出版社)負責我這部作品的女編輯應該和你同年,在我故事設定的年代中,她剛好也是國中三年級,也說過這簡直就是在寫自己年代的作品。

Q:台灣和日本其實也沒差太多呢,或許全世界這個年紀的小孩所煩惱的事情都一樣。
宮部:是啊,在和平、經濟安定的國家,或許都差不多;如果是戰亂、有難民的國家,應該就完全不同。不過在和平又經濟安定的國家,思春期青少年的感受、煩惱,我覺得雖略有不同,但大部分應該都很類似,有很多共通點。

Q:《所羅門的偽證》是從2002年開始於雜誌上連載,連載時間長達9年,是您目前時間最長的一部嗎?
宮部:是的,這部是最長的。一開始責編說,從連載到成書大概要5年吧。結果變成兩倍呢。而且連載9年,還花一年整理成書,總共經歷10年。真的變成兩倍。

Q:故事結局是在開始連載的時候便決定好的嗎?
宮部:是的,故事大方向都決定好了。不過擔任陪審員的小孩性格稍微有點更動,擔任的角色也有點改變,其他差不多都按照原來的計畫完成。

Q:也就是說,最後的差異,其實只有登場人物性格的更動?
宮部:是的。另外還有連載的時候,我還寫了序幕,讓20年後長大成人的孩子在序幕裡登場,但單行本我拿掉了。原本預計讓所有長大成人的小孩登場,不過後來我想,我不寫出來,而是讓讀者讀完後,自由想像自己喜歡的角色長大成人是什麼樣子,應該也不錯,因此只寫了一個人。

Q:那麼從《所羅門的偽證》連載初始到最後完成間,自己心境上有什麼轉變嗎?
宮部:學生間的霸凌問題是引爆事件的一個重要元素。我剛開始寫時,以為等到成書後,校園裡面這種問題應該大多都解決了。第一個當然是「學校制度的改革」,我認為這麼長的時間內,教育機關應該不會放任霸凌問題繼續發生;另一個是「社會少子化現象」,孩子變少、學校數量和學生都減少、班級數量也變少。但在我的年代,學校很多,到處都是學生,小孩非常難以控制,而且一個學年有七班,一班會有40人,這也不是少見的事。老師也忙不過來,因此衍生出各式各樣的問題。但現在學數量減少,老師們應該可以照顧到各方面的狀況吧。

當我收集資料、開始寫作時,以為霸凌已經是過去式,但是等到成書後的現在,情況看來其實完全沒改變,可說是更為陰溼。甚至以大人難以注意到的形式出現,像暴力問題、金錢威脅、受欺負的孩子被迫付出高額保護費之類的,事情居然演變成這樣。所以,比起說心境上的轉變,發現霸凌問題在這世上、在學校間居然變得如此荒唐,我真的很吃驚。

Q:《所羅門的偽證》是從2002年開始連載,差不多在《模仿犯》三年後,兩者都是長篇群像劇。《所羅門的偽證》有受到《模仿犯》的影響嗎?
宮部:《模仿犯》裡接連不斷發生令人髮指的事,犯人很明顯就是壞人,而且我是站在壞人的立場來寫,完成後,一直有種不舒服的感覺。而且我身為女性作家,卻描寫被害者是女性的連續殺人事件,那時很厭惡自己。但寫《所羅門的偽證》的時候卻不是,而且一直令我回想起國中時代,啊,有這樣的老師在、喜歡過哪個老師、討厭過哪個老師,而幾個擔任陪審員學生的形像也取材於一些我國中時代的好友、喜歡的人,無論男女。我不斷想起很多令人懷念的事,非常開心。

不過,《所羅門的偽證》是寫一名國中男學生的死亡事件,後來還有別的孩子死掉,不斷這樣寫下來後,還是覺得很辛苦,內心想著「好想快點寫到審判、好想快點寫到審判、好想寫到審判啊!」(注)……一直只想著這件事,我的責編也一路看著我愈寫愈辛苦,總是鼓勵我說再撐一下,就到審判了。最後進度終於到審判時,責編、新潮社內負責校對我稿子的人都非常高興終於寫到審判,終於寫到了啊(拍手)!大家都替我高興。在這意義上,其實是一樣痛苦的。但是《所羅門的偽證》中有正面的場景,也有陪審團這種熱血的場景,所以我寫得很高興。相較於寫《模仿犯》的時期,我在寫本作時的心情一直很正面。

注:《所羅門的偽證》共分三部曲,《Ⅰ:事件》、《Ⅱ:決心》、《Ⅲ:法庭》,故事描述一名國中男學生於校園內墜樓身亡,正當校方與警察要以自殺定論之際,一名匿名告發信直指死者生前曾遭霸凌,施暴者正是此案真凶。就此,校園內潛藏的惡意被引爆,第二名死者接著出現,眼看大人仍無具體有效的作為,死者的同學們決定不再信任大人,挺身而出,自組虛擬法庭審判,為揭露真相而努力。

Q:剛剛提到,關於學生的形象,老師都有取材的對象......
宮部:因為這涉及到相當個人的事情,我在描寫時會將不同的兩人混在一起,或將男學生寫成女性角色,雖然不是和這些存在現實的人直接相關,不過讓我想起很多過去的事,也借了一下高中時代朋友的名字。

Q:這次的登場人物中,有個寫告發信的女孩,這個角色實在是很驚人啊。
宮部:是的,三宅樹理。有些怪異之處的人,連我在寫她時內心也想著「對不起,把妳寫成這樣討厭的女孩」,在作品最後會明白到這角色的重要性,但我實在覺得非常抱歉,居然寫出這樣討人厭的女孩。可是出版之後,我收到其他出版社編輯、讀者回響,告訴我他們能理解這女孩的心情,這種說法讓我得救了。

Q
:真的,一方面想著這人到底在想什麼,另一方面某種程度卻可以理解這個女孩的言行。
宮部:思春期的女孩果然最在意的就是外表了,我也是這樣,真的非常在意,例如長青春痘、腿太胖等,這些問題被視為生命中最重要之事。然後這個時期的女孩通常都會被別人用外表評判,是人生中最在意外貌的時期。

Q:我在編《所羅門的偽證Ⅰ:事件》時,先給封面設計師閱讀書稿,不久後便接到他的來電,向我詢問後續劇情發展,他非常在意。
宮部:真的太讓人高興了∼也真是辛苦他了。

Q:譯者也是,原先一邊翻譯一邊閱讀《所羅門的偽證Ⅰ:事件》,但途中非常在意後續發展,因此一天看完全部。其實我也是這樣,想著好長的作品啊,但最後還是擱置手邊工作,先一口氣把書稿讀完。
宮部:好像妨礙到大家的工作了。這本作品在日本這邊也是用非常厲害的封面包裝、還用厚紙,營造出大作的感覺。我拿到的時候也覺得怎麼會這麼重!

Q:台灣版上、下冊差不多共760頁。
宮部:我為什麼會寫出這麼長的書?!醃東西的時候,這都可以拿來當蓋在上面的工具了。

Q:請老師和我們分享《所羅門的偽證Ⅰ:事件》在雜誌連載的9年間,有趣和困難的經驗是什麼呢?
宮部:在這麼長的連載期間中,我曾經休載過一次。那次是因為感冒還得了肺炎,實在是沒有辦法寫下去。我發燒得很快,還曾燒到40度,只好跟編輯道歉跟請假,暫停一次連載。我就休息那麼一次,可是本來是希望能不休就不休。還有就是每月幫我畫插圖的那位插畫家渡邊先生,真是辛苦他了。連載了9年,出單行本時才第一次見到他,之前從來都沒見過。見過以後才知道他的廬山真面目。當時我有種「原來是這樣的人啊」的心情,有點嚇了一跳呢。我對他9年來的照顧,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還有,連載時雜誌的責任編輯也還很年輕,連載開始時才剛進入文藝部門。過了11年的文藝雜誌編輯生活,陪了我10年。原本是個文藝部門的可愛小新人,在我這個連載的期間她談起戀愛,結了婚,還做了母親。在我知道她成為母親時,剛好連載到「審判」那裡,她因為到了預產期而請產假,大概休了一年半。但那段期間,她還是會每月讀完連載,並和我分享心得。雖然是託別人轉達的,那段期間我們一直有交流,所以我感覺她一直都在崗位上。後來她生下女兒,直到四個月大時我還在寫,她說我們做這本書,等孩子到了14歲,和登場人物差不多年紀時,可以讀這本書了,希望能讓女兒看書時讚嘆「我懂這種感覺」。這段話使我產生了要努力到最後,好好完成作品的動力。

Q:我們出版社的業務也是位母親,有個女兒在讀國中。她說這本書有點可怕,不敢給女兒讀。身為家長果然還是會有點擔心呢。
宮部:國中期間要吸收很多東西來決勝負,也是關乎未來人生的時期。我回想起當年,似乎也是我人生最不安定的時期,但平常都不太會想起自己中學的事。所以開始執筆後,我回想起許多中學時代的事,像是同學的長相、學校的行事曆等,我一邊回憶往事、一邊寫作。

Q:孩子通常都被大人認為不夠成熟,沒有自己的看法。而這次的作品,比方說在第一部結尾,藤野涼子決定要靠自己的力量追查真相。可見對宮部老師來說,這時期的孩子已經有能力處理事情;為什麼會想寫這樣的題材呢?
宮部:這本推理小說的核心主題──如何與他人對話,或是團體中的個人該如何自處,我覺得就算是大人也是相同的。就因為是國中生,被老師告誡「國中生不能做這種事」並阻止,他們就知道不能再依靠大人了,會想靠自己找出真相。如果拿掉「學校」這個框架來思考的話,就會發現學生們是被更有力的特權階級當成弱者了,別人認為他們沒辦法自己解決事情,有不明瞭的地方也無法自己查明。就像是大人眼中的孩子,或是父權社會眼中的女性,組織高層眼中的下屬。在這種階級關係中,強者總是有理由將弱者視做無能為力。但對弱者來說,正因為是切身的事,會想靠自己的力量解決,我認為這種想法就是勇氣,非常痛快;而我想把這種痛快以娛樂小說的形式表現出來。

Q:高高在上的人不覺得我們能達成某事,或要求我們抽手,這種事的確時常發生。最近在台灣也有類似的事件,社會上有些期望民法開放同性婚姻的聲音,但有些家長表示這樣一來他們不知道該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可是我當時正好在看《所羅門的偽證》,就覺得孩子們果然是有自己的意見,不會對父母的話照單全收。我覺得,這部作品正好與台灣的社會現象有所關聯。
宮部:我好開心啊。其實,我自己很不喜歡被說「你才沒辦法」。我當然也有無法達成的事;但還沒試過,就被說是本來就沒那個能力的弱者,或被要求把任務留給更厲害的人,實在很討厭。我就是因為這種個性,非常厭惡學校,我很不滿每件事都要給老師決定。

舉例來說,剛剛也提過,在我的年代,學校可是個魔窟,老師也沒那麼多力氣,不太會去細看每一位同學,只會注意特別優秀的孩子或特別需要管教的孩子。像我,既不太起眼也不太需要費心,就像空氣一樣。我自己是覺得好像不太受到認可。雖然都沒事地過去了,但現在還是記得那種討厭的感覺。偶爾對老師表示我這種想法,老師也只覺得我很囂張。在我國中的時候還有體罰,小學時還被打過,到現在對長輩用暴力或權力施壓的行為,還是會感到很憤怒。在別的作品裡也是一樣,只是我自己沒有察覺。

有一次當某出版社的編輯說:「這世上宮部老師最痛恨的,大概就是有誰想控制另一個人,要對方凡事順從了吧?」我才驚覺的確如此。無論是多麼軟弱無能的人,比方說思慮欠周的人、想得不多的人,或經驗不足的人,他們還是會有自己的方向,有自己的考量,有自己努力的目標;每一人都會有這種想法。上面的人卻老說些「反正你不行」、「這個你沒辦法」、「你不要插手比較好」,像這樣子去制止他們。至今我依然非常厭惡這種情形。因為這一切我都很厭惡,結果都無法決定是討厭控制還是被控制了。我對於人被控制就是厭惡到這種程度。這種意識在每個作品裡大概都有出現,但在《所羅門的偽證》中呈現得非常具有代表性。雖然本作連載期間同時也兼顧著其他作品的連載,即使很辛苦,依然能寫下去。

Q:請宮部老師推薦喜歡《所羅門的偽證》的人一些延伸閱讀,日本或海外作品皆可。
宮部:我是閱讀英美推理翻譯小說長大的,很喜歡這類作品,特別是描寫陪審制度的美國法庭推理,每本都很好看。《所羅門的偽證》裡我也參考了美國的陪審制,寫出了非常特殊的校園審判來一決勝負,但美國的陪審制是很獨特的,而且瑣碎的規則很多,我也曾懷疑自己是否大錯特錯,寫這麼誇張的東西好嗎?國外有很多這類的作品,有位叫史考特.杜羅(Scott Turow)的作家,他曾是美國的檢察官,他的法庭推理作品很有趣。如果讀了這本書後,對於這類審判有興趣的話,我推薦可以去看有真正審判過程的推理小說。

至於校園作品的話,就是《會飛的教室》(),在本作第二部的開場有引用到當中的內容,它被歸類在童書。小時候看過,長大再看,為了引用我又看一次。我深受感動,這本書裡有相當發人省思的內容。

Q:最後,請教老師都怎麼取材的?
宮部:有時候會靈光一閃,比方說在看喜歡的書、喜歡的漫畫,或是看電影,不是直接被電影的情節觸發靈感,可能是看見了某個場面,例如剛好有個下雨的場景,我看了以後突然想到某個點子之類的。此外,有點意外的是,夢的內容常常成為我的創作靈感。我醒來以後就趕緊把東西寫出來,有時候幾乎可以原封不動地拿來用,但有時候完全不行。

Q:能舉個例子說說哪個作品就是夢裡來的嗎?
宮部:《樂園》這部作品,幾乎和夢裡一模一樣。

我夢到在住處的地板底下,埋著自己在小時候就死去的手足的屍體,他的幽靈就在櫃子裡,是父母藏起來的。夢醒了以後我非常悲傷,但又覺得這可以拿來寫。

Q:最後的最後,請說說您未來的計畫吧。
宮部:我這個月(2013年12月)預定要再出一本新的現代推理小說,是《誰?》與《無名毒》登場的上班族主角杉村系列第三作,書名叫《》(彼得的送葬行列)。

2013年二月跟四月我都出了本時代小說,本來想說今年就當成時代年吧,但就在年末要放假前滑壘出了《》。本月的這本書,我在兩年前就完稿了。它在許多地區的報紙上連載,所有的連載結束前無法出書,特別是推理小說還得避免洩漏真相,後來好不容易才出書。2013年出的單行本好像有點多。明年夏天大概會出正在連載的小說,它是時代小說。

Q:我們出版社的編輯也有人很喜歡老師的時代小說。
宮部:好高興啊!但不會有讀不懂的地方嗎?

Q:應該是沒有,老師的時代小說全部都是由她負責的。我之前負責《小暮照相館》,就請她負責所有時代小說。
宮部:《小暮照相館》是我自己很喜歡的作品,有著很多的感情。

那本書裡也有高中生登場,大概寫了一年半,開始撰稿時《所羅門的偽證》剛好寫到審判的過程,因此兩部作品之間有良好的互相影響。在同一個月內,我一週寫《所羅門的偽證》,一週寫《小暮照相館》,平衡得恰到好處。雖然內容截然不同,出版社也不一樣,但對我來說這兩部作品就像兄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