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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城堡》這本值得矚目的傑出小說及其同樣出色之姊妹作《審判》的作者,於一八八三年生於布拉格,出身自一個說德語的波希米亞猶太家庭,於一九二四年死於肺結核,享年僅四十一歲。他的最後一張肖像,攝於他死前不久,看起來更像個二十五歲的男子,而不像是四十一歲。照片上是一張害羞、敏感、深思的臉,黑色的鬈髮低低地長至額頭,一雙大大的黑眼睛,既帶著作夢般的眼神又炯炯懾人,直而下垂的鼻子,雙頰帶著疾病的陰影,嘴唇的線條異常細緻,一個嘴角漾著似有若無的笑意。這個表情既天真又睿智,讓人想起筆名為諾瓦利斯(Novalis)的哈爾登貝格(Friedrich von Hardenberg,1772-1801,德國浪漫主義時期詩人),天使般的神祕主義作家,尋找「藍花」的人。諾瓦利斯也是死於肺結核。

可是,雖然他的凝視讓我們把他想成來自東歐的諾瓦利斯,我卻不想稱卡夫卡為浪漫主義作家、神馳於神祕經驗的作家或神祕主義作家。就浪漫主義作家來說,他太過明確,太過寫實,太過依戀生活以及生活中固有的單純效用。他的幽默感──一種複雜的幽默感,為他所特有──對一個神馳於神祕經驗的作家來說太過明顯。至於神祕主義:他在和史泰納(Rudolf Steiner,1861-1925,奧地利哲學家)的一番對話中的確曾說過,他自己的作品讓他了解了史泰納所描述的某種「先知狀態」。而他把自己的作品比喻成「一種新的祕密教義,一種猶太教的神祕哲學」。但他的作品沒有先驗哲學那種熱烈沉重的氣氛;感官沒有過渡至超感官,沒有「逸樂的地獄」,沒有「以墳墓為新婚之床」,也沒有真正的神祕主義者所慣用的其餘詞彙。這些他都不感興趣;華格納的《崔斯坦與伊索德》、諾瓦利斯的《夜之頌》或是他對死去之未婚妻蘇菲的愛都不會吸引卡夫卡。他是個作夢的人,他的文章在構想和形式上往往如夢一般,就跟夢境一樣帶有壓迫感、不合邏輯、而且荒謬,是真實生活的奇怪影子。但他的作品充滿了經過縝密思考的道德觀,一種嘲諷、挖苦、經過絕望地縝密思考的道德觀,追求正義、善良、以及上帝的旨意,用盡全副力量在努力。這一切都反映在他的風格中:一種本著良心的、坦率得奇特、客觀、清晰、而且恰當的風格,其精確、幾近官方的保守主義讓人想起史提夫特(Adalbert Stifter,1805-1868,奧地利作家)。是的,他是個作夢的人;但他在夢中所渴望的並非一朵綻放在神祕之境的「藍花」,他渴望的是「平凡的福分」。 這個詞出自本文作者年輕時的一篇故事《托尼歐.克羅格》(Tonio Kröger)。從馬克斯.布羅德那兒,他是卡夫卡的朋友、同胞和最佳評論者,我得知卡夫卡很喜歡這篇故事。卡夫卡處於一個不同的世界,但身為東歐的猶太人,他對於歐洲市民階層的藝術和感受有非常精確的概念。或許可以說,促使一本像《城堡》這樣的書誕生的「遠大抱負」,在宗教的領域內相當於托尼歐.克羅格身為藝術家的孤立,他對人類單純感受的渴望,他對於市民階層所感到的良心不安,以及他所愛的金髮、善良與平凡。也許稱卡夫卡為虔誠的幽默作家,會是對他的最佳描述。

這個組合聽起來有冒犯之意,而組成這個詞的兩個部分都需要加以解釋。布羅德說,福婁拜晚年的一則軼事一直深深打動著卡夫卡。福婁拜這個知名的唯美主義者,他在強烈的禁慾中犧牲了所有的生活,獻給他虛無主義的偶像──文學,有一次跟他的外甥女柯曼維爾夫人去拜訪她熟識的一個家庭,一對強健快樂的夫婦,被一群可愛的小孩所圍繞。在回家的路上,《聖安東尼的誘惑》(Tentations de Saint Antoine)的作者陷入沉思。和他外甥女沿著塞納河步行時,他一再重提他剛剛瞥見的那種自然、健康、愉快、正直的生活。他一再重複地說:「他們活在真實之中!」這位大師的信念是為了藝術而否定生活,從他嘴裡說出的這句話完全捨棄了他本身的立場──這句話是卡夫卡喜歡引用的。
 
 
對卡夫卡(1882-1924)稍有涉略或有興趣者,久了,必定會感應到三個「人」:一、故事情節迷惑人,二、研究多到嚇死人,三、悠忽歲月不饒人。這三者之間存在著因果關係:由於故事情節著實迷惑人,乃誘發日夜有人投入研究至今不輟的獨特現象,而研究成果固然汗牛充棟,卻少有人膽敢聲稱其論一槌定音,就此拍板定案。於是乎,歷經幾近一世紀的卡夫卡現象(Kafkaesque),後繼者解讀不斷推陳出新,而前仆者見此沛然楊柳青青,能不自覺忽焉垂垂老矣?!

所幸,卡夫卡難固難矣,倒是並非處處撲朔迷離。一般咸信,猶太人血統、捷克布拉格以及帝國日耳曼(奧匈帝國)三者之混集文化、世紀末(Fin de siècle)的氛圍、法治與統治間之折衝、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間之爭執等元素建構了其小說世界之抽象背景,而卡夫卡與其父親間之緊張關係在其創作主題方面則扮演了極為關鍵的角色,這點在《判決》(1912/1913)和《蛻變》(1912/1915)這兩部小說中尤其明顯。

整體來說,在卡夫卡的小說世界裡,主角的處境常可用「迷失」(即英文的 'disorientation', 包括「方向」和「狀況」)及「陰鬱」(包括「天氣」和「心境」)兩組字來形容,甚為恰當。例如長篇小說「城堡」是這麼開始的:



K到達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整個村子深深地埋藏在雪中。城堡矗立著的那個小山頭,被濃霧和黑暗遮掩著,藏得一點也看不見,甚至沒有一絲微光顯示出城堡是在那裡。從大路轉到村子裡的路上,有一道木橋,K在木橋上站了很久,凝視著他周圍像換景似的空寂。(桂冠世界文學,1996)

城堡,K要尋找的標的物被濃霧和黑暗遮掩著,沒有一絲微光顯示出城堡到底城堡在哪裡,這是方向的迷失,但是對長篇小說《審判》(1914/1915)裡的主角Josef K來說,《城堡》山腰濃霧於就變成他的一頭霧水了,因為小說一開始就是,他被逮捕了,但直到被執行死刑,他自始至終不知罪名是啥,小說的第一個字是「Jemand」(Someone),是不確定的某個人,第一句話則是「Jemand mußte Josef K. verleumdet haben, denn ohne daß er etwas Böses getan hätte, wurde er verhaftet」(Someone must have been telling lies about Josef K., he knew he had done nothing wrong but, one morning, he was arrested. Translation Copyright by David Wyllie, Gutenbergproject),譯成中文就是「一定有人誣告了Josef K., 因為他在並沒做什麼壞事的情況下,被逮捕了」(本人自譯)。是誰誣告了他?不知!「一定有人」的「一定」也只是臆測、判斷而已,並非事實確認。甚至在小說末尾,連行刑地也是不清不楚,兩位執行者帶著Josef K.東走西繞來到一個「淒涼,荒蕪」(verlassen und öde)的採石場就停了下來,理由竟然是「要嘛,那本就是他們原本找定的目的地,要嘛,就是他們已經疲累到再也走不下去了」(本人自譯)至於由誰來執行死刑,也是由兩人推來推去。(einer reichte über K. Hinweg das Messer dem anderen, dieser reichte es wieder über K. zurück)。狀況不明,任憑宰割,掙扎無效,惟俯首就範一條路,這就是「現代」人的命運?

再回到濃霧環繞的城堡,其傍晚是黑暗的,但《蛻變》的早晨也沒好到哪裡去。主角Gregor Samsa醒來後,作者對窗外的天氣和他心裡的感覺是這麼寫的:

格里高爾接著又朝窗口望去,那陰暗的天氣——人們聽得見雨點打在窗格子鐵皮上的聲音——使他的心情十分憂鬱(新潮文庫,1999,金溟若 譯)

「聽雨」一定要聽得如此單調、憂鬱和氣餒嗎? 在卡夫卡的早期斷簡結集《沉思》裡的〈對一名男騎師的思索〉這篇,其故事結尾的「最後,連天空也變得陰鬱,甚至下起雨來了」亦是在反映一個令人氣餒、沮喪的心情。然而,同樣是聽雨,也可如中國南宋詞人蔣捷(1245-1301)的那闕詞〈虞美人〉裡從少年暢飲歌樓帶粉味的意氣風發,中年孤舟漂泊蕩江湖的惆悵情懷,直聽到老年時暮鼓晨鐘眼觀鼻的瀟灑一回:少年聽雨閣樓上,紅竹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孤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相對於蔣捷這首聽雨見「禪味」,卡夫卡《蛻變》可是聽雨顯「慘狀」了。而其「慘狀」在小說的第一句話就已經透過三個代表「否定」的 前綴詞 'un'來呈現了:Als Gregor Samsa eines Morgens aus unruhigen Träumen erwachte, fand er sich zu einem ungeheueren Ungeziefer verwandelt. 因此,嚴格說來,第一句話若譯為「某日早晨,古瑞格•參薩自不安的夢境中醒來,發現在自己的床上蛻變成一隻非比尋常的怪虫」,「不、非、怪」就較能符合卡夫創作的意旨。至於'Ungeheuer' 這個詞的字源本義則是「沒有家的感覺=不熟悉,詭異」的意思,等於也在暗喻這個家對 Gregor Samsa來說,其實是既不溫暖,更不親愛,也難怪他睡在家裡,還和出外睡旅館般一樣鎖上門。 其實,我們如果細觀卡夫卡早期的作品,「家」,都非具有「安慰」的溫暖功能,如在〈鄉間小路的孩子們〉裡,主角「我」於故事開始時,是在「家中小小的鞦韆上,我正在坐在父母花園裡的綠樹間休息」,但接下來的發展,卻是「離家」。而在〈突如其來的散步〉裡,整個故事甚至是以「坐在家中」思考、盤算「出門離家」的一段冥想為主幹。在〈單身漢的不幸〉這篇裡,則依稀透露著孤單老男人只有「房間」可進,但卻無「家」可歸的窘境,其「心裡」和「房裡」一樣:都是空蕩蕩。於此同時,我們也可注意到在〈返家路〉這篇裡,主角除了踽踽獨行外,回到「家」裡,卻是同樣只見其「進入其房間」。再看〈乘客〉這篇,第一句話甚至就出現了「我」對自己在「這個世界,這城市,以及在家中所處的位置感到全然地不確定」。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些早期斷簡裡,另一個和「家」息息相關的主題則是「孤單」。以〈回絕〉這篇來說,「我」邀請路上偶遇的女孩跟他走,但最後的結果卻是,女孩對他說:「我們應該各自回家,不是嗎?」亦即,父母的家是逃離之所,想成立自己的家卻又流離失所。尤有甚者,在〈回絕〉這一篇,「我」邀不到女孩和他回家,在〈不幸〉這篇裡,「我」卻招來了一個「鬼」進房裡,而由於鬧鬼的房間或屋子(在此是「房間」)在傳統德文常以「unheimlich」這個字來形容,而這個字其實就是由「非」和「家」兩字來組成的形容詞!

前段說到「想成立自己的家卻又流離失所」,其實,嚴重者,甚至會失去性命,《判決》裡的主角Georg Bendemann,就是慘遭如此的命運。在這部小說裡,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母親去世後,Georg開始慢慢介入店裡的經營,而原本主導一切生意的父親則漸漸退居幕後,這時,已實際當家的Georg為了要照顧母親逝世後開始漸顯老邁的父親,建議要將兩個人的房間對調過來,並準備將他抱到自己的房裡,而這等於是正式宣告,現今,兒子才是這個「家」的主人!不料,原本看來萎靡不振的父親,卻在此刻將被子一把掀開,開始責備Georg想將他彷如蓋棺般「蓋被」並意欲透過「娶妻」達到「成家」之目的的念頭。Georg辯解無效後,被父親判決「跳河死亡!」而他也毫無反抗地真跳了。同樣的命運基本上也呈現在《蛻變》裡的參薩,只不過參薩嘗試作了反抗。

《蛻變》一開始,卡夫卡費了相當篇幅在描述參薩試圖從床上起身的努力,而德文的「起身」(der Aufstand)和英文的「起義、暴動」(uprising)一樣是雙關語,也兼有「反抗」之義也。參薩從「站立」的人蛻變成「爬行」的虫之過程其實是在隱喻,參薩於父親因病不克工作後,獨自扛起家庭生計的艱辛過程。他必須忍受當旅行推銷員的各種不適與羞辱,而有意思的是,德文裡「爬行」(kriechen)在小說裡前後出現了13次之多,但「KRIECHER」(爬行者)卻另指「諂媚,沒骨頭的人」,於是,在試圖站立起來卻只能爬行的參薩身上,我們看到「一個犯上的爬行者」。人是垂直的,蟲是平行的,合而為一,就是個十字架的形象。而這個十字架,德文叫KREUZ(英文叫CROSS),但是KREUZ在德文裡早在十八世紀之前,就還有另一個意思:脊椎。參薩變成蟲以後,背部脊椎被他爸爸的一顆蘋果從上而下地擊中,就「卡」在那裡,爛在那裡。這顆蘋果,在卡夫卡研究裡,幾乎被異口同聲地視為是「原罪」的象徵,但是從Intertexuality(互文性)的概念來看,我認為,這一幕當然是在援引席勒(Friedrich Schiller, 1788-1805)那齣至今猶炙人口的戲劇《威廉泰爾》裡面,慈父被迫拿箭去射擺在愛兒頭上的蘋果那一景,從而提醒吾人威廉泰爾「父子親情」對照著「當權無情」而合理化「抗暴」的緣起。那廂,沉穩的父親和勇敢的兒子對抗暴君的手下,這邊,懦弱的兒子卻是面對蠻橫的暴君──父親。大家齊心齊力扛十字架不是問題,但要十字架自己扛起十字架,就有困難了,甚至是不可能的任務了。由參薩的父親從上往下砸的那顆蘋果在他的身心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創傷,也就是 'TRAUMA' 這個字了,其希臘文本義是「身體的創傷」,其字根為「磨擦、扭轉」和德文的「DREHEN」及英文「THROW」「丟擲」有直接的關連。這個由高大的父親從上往下砸細弱爬虫的動作,事實上是重現了卡夫卡幼時某夜由於啼哭不停而被父親從上而下一把抓起,棄之於門廊外而不顧的終生心理創傷。這事,卡夫卡在其《寫給父親的一封信》(終其一生,並未讓他父親讀到)裡有相當描述,也在其作品中一再以不同的方式或角色呈現出來,可見卡夫卡受創之重。在這封長信裡,卡夫卡是這麼開頭的:親愛的父親,不久前,你有次問我,為何我聲稱「我怕你」?當時,一如往常,我不知該回答你什麼,部分原因正是因為「我怕你」。問題和答案都是「我怕你」,這也許正標誌著卡夫卡的風格,讀來像是套套邏輯,卻是句句合理。

設若挪威表現主義畫家孟克(Edvard Much,1863-1944)從1893到1910所繪的畫作〈吶喊〉(THE Scream of Nature)是工業革命後,人與大自然間之和諧關係徹底毀壞,導致現代人在世間/社會裡無所退避的「代言」,則以文學來說,卡夫卡之所以至今依舊引人入勝,應是他每一篇作品幾乎都在傳達一種近乎掙扎的「吶喊」,猶如《判決》裡的Georg Bendemann在臨跳河前的猶「輕聲地喊著」:「親愛的父母親,我一直都愛你們」(彤雅立譯)。'Bendemann'如'Bändelmann',暗指著,Georg是個被「箝制、操縱」的人,終究難成不受羈絆而獨立之人。

Georg如此,《蛻變》裡的Gregor Samsa亦復如此。妹妹背著洋娃娃,訴說的是對代表著「愛溺」的媽媽(柔性元素)之依賴和信賴,虫虫背著十字架,透露的卻是對代表可令其「溺斃」的父親(剛強元素)之驚恐和驚嚇。而這個「父親」只是個代號,象徵著人世間和社會裡高高在上宰制著吾人的威權和力量,卡夫卡透過其作品傳達現代人焦慮和不安,正是Powerpoint之另類展現:If you don't have the power, you won't get to the point!

文末,我們不由要問,在地上爬行的,到底是隻虫虫,還是隻魯蛇?篇幅所限,本文不克一一論及卡夫卡的所有作品,不過,可確定的是,卡夫卡其實既沒死,將來也不會凋零。
 
 
卡夫卡的《城堡》在某種程度上,已成為一則現代神話,描繪了二十世紀特有的典型經驗──官僚主義。很多人即使沒有讀過《城堡》,也知道這是在講K被召喚到城堡當土地測量員,卻無法進入城堡的故事。

但文學之所為文學,並不在於服務故事而已。《城堡》的內在結構,比我們想像的複雜得多、有趣的多了。我們先從一個問題出發,那就是K到底是誰?當我們這樣問的時候,有一個顯而易見又敷衍的答案──K就是卡夫卡。顯然這樣的答案可以並不能真正滿足讀者,反而更像是城堡會給K的回答。我們必須回到小說本身,看看這些文字本身,到底提供了什麼關於K的訊息。

當我們試著接近K的時候,一幅可怕的景象在我們面前展開,因為我們越想接近K,我們就離他越遠,各種嗡嗡聲開始出現,沒有一種詮釋是能讓人滿意的,只有混亂的訊息。此時,讀者就越像土地測量員本身,被召喚來測量小說的意義,卻發現沒有進入這個名為K的城堡道路。

卡夫卡幾乎沒有提供關於K的具體生平,只有兩次略為提到了他過去。一次是在第二章,講到K的家鄉「那兒的廣場上也有一座教堂,部分被老墓園所圍繞,而墓園又被一道高牆所圍繞……在一個曾經失敗的過好幾次的地方,他嘴裡啣著一面小旗子,一試就爬上了圍牆……當時那種勝利的感覺似乎將在漫長的一生中給他支撐…」這段敘述非常值得玩味,暗示了K與死亡的關係,彷彿他像個幽靈來到村莊,只有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死了。由於讀者無法確定K的真正存在樣貌,這種陰森虛無,反映在《城堡》中,是出現各種無法分辨的房屋(「那間旅店在外表上跟K所住的那一間十分相似」),人物(例如阿爾圖與耶瑞米亞這兩個助手),甚至是名字(索爾蒂尼與索爾提尼這兩位官員)。

另一次是在十三章,提到「K剛好有一些醫學知識,更重要的,是他有治療病人的經驗,有些事醫生辦不到,他卻做到了。由於他的治療效果,大家一向稱呼他為『苦草藥』。」這裡則讓我們有一種感覺,K是有神秘力量的,好像這是他身為幽靈所附帶的能力。雖然K沒有在村莊裡發揮這種醫療力量,卻在與女性的交往上,展現了出奇的神祕力量,總能在一瞬間將對方誘入一種情色狀態。例如碰到芙麗妲時,K幾乎是毫無理由就在瞬間擄獲了她(「這正是我最秘密的意圖,您應該離開克拉姆,成為我的情人」),兩人隨即在吧檯底下進行魚水之歡。這種略帶笨拙反浪漫的情色,是除了設法進入城堡,小說的另一個重要主軸。

這兩次提及K的過往時,都是由作者(卡夫卡)所敘述,至於K本人在與其他角色對話時,從未提及自己的生平,令人感覺他與城堡一樣神秘。更有趣的一點,是除了作者與讀者外,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叫K,他也從沒有如此向他人介紹過自己。 只有四個角色在與K對話時,曾用K這個名字稱呼他(其他人物都叫K為『土地測量員』)。此現象頗不尋常,稱呼他為K的四個人──芙麗妲、歐爾佳、阿瑪麗亞與蓓比──-清一色都是女性,而且都是K所喜歡或有曖昧關係的女人。卡夫卡似乎在藉此表達,唯有愛能召喚出主體,把「土地測量員」變成「K」,愛所帶來的不是盲目,而是新的認識能力。

法國後現代哲學家德勒茲(G. Deleuze)與瓜塔利(F. Guattari)在1975年出版的《卡夫卡:邁向一種少數文學》(Kafka. Pour une littérature mineure),是當代卡夫卡研究中最具突破性的經典。他們不從一般的詮釋角度出發,針對故事內容,直接解讀作品的意義。而是用各種比較、拆解的分析方式,讓我們看到卡夫卡作品實際上是一種生產意義的文學機器,並描述這些概念機器的運作機制。

以《城堡》來說,德勒茲與加塔利發現小說由兩種空間模式所構成,一種是仰角的,也就是向上延伸的,如高度、鐘樓或等級制度;另一種是水平延伸,如走廊、不斷移動的辦公室或分不清楚方向的道路等。我們可以發現,有一種特殊的運動透過這兩種模式展開。當K越想以第一種模式向城堡接近時,小說就安排他進行水平運動,從旅館、酒店、學校移動到歐爾佳家等。整部小說在現實空間中,是由K的水平運動所構成。另一個值得觀察的現象,是K雖然拼命想接近城堡,但在水平運動的過程中,K所碰到的角色等級,卻離城堡越來越遠,產生一種向下延伸的運動。例如K本來想見主任克拉姆,到後面就變成是他的僕役或秘書,甚至是秘書的助理;與他有曖昧關係的女性,也從原是克拉姆情人的芙麗妲,最後變成替代芙麗妲酒吧工作的蓓比---小說越後面,K周遭的人物與城堡的關係就越來越遠。

村上春樹於2006年獲得卡夫卡文學獎,他於布拉格頒獎典體上致辭時提到:「卡夫卡的作品是如此偉大,它具有某種普世價值。我會很直接將他理解為他是歐洲文化的核心。但在同一時間,我們也分享著他的作品。我十五歲的時候,第一次讀到他的作品《城堡》,當時我不並覺得『這本書是歐洲文化的核心』,我只是覺得『這是我的書,這本書是寫給我的。』」

《城堡》的特殊之處,在目標於終極上的不可接近。K越是無法接近城堡,他越與更多人物產生關係,讀者對他與村莊的世界,就有更多的認識。《城堡》的內容不於在城堡本身,而是K的世界。城堡像是康德所謂的物自體,或是拉康的大他者,你不能接近它,但它卻成了可被認識世界的構成條件,即使它有可能是空的。K拼命想往城堡這個目標前進,不斷嘗試向上面連絡──小說的內容即是由這個過程中的挫折與奮鬥所組成。城堡本身並不重要,K在村莊的一切才是小說的重點。

如果你跟村上春樹一樣,當你在讀《城堡》時,能感覺到這是本寫給你的書,那就你就成了被召喚的K,準備進入這座文學城堡。如同前面我提到,閱讀這部小說,會產生一種特殊的運動,當你越想近它的時候,你就越往後退,退到你自己的生命裡。只有被召喚的人,才能成為K,而成為K的方法很簡單,那就是你必須愛卡夫卡。這種愛沒有理由,彷彿卡夫卡在命令讀者說:「這正是我最秘密的意圖,您應該離開現實,成為我的情人」。

《城堡》同時也是一部猶太密教的卡巴拉聖典,它可以產生各種解讀,開啟神秘的訊息與認識能力。正因為這份神秘,一個個文學愛好者,像村上春樹一樣,被召喚到小說面前,開始他們無限期的自我測量過程。
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尤其是他早期的斷簡和短篇,我感受到的是絕決的孤獨感。

我想,沒有人像他那麼孤獨,也可能沒有一個作家像他那麼孤獨。這絕然的孤獨感,造就了他的文學生命,他雖然孑然一身,但他的作品在現代文學史上已成就一個里程碑。

「我的生活基本上是由寫作構成的,但絕大多數是失敗的嚐試,然而,一旦不寫作,我就立刻被擊倒在地,像一堆垃圾.....」說這些話的人便是卡夫卡。他在死前都認為自己一生無事而成,立下遺囑說自己寫的那幾本小說全該焚毀,還好他遺囑執行人沒這麼做,還好,否則廿世紀的現代文學一定失色許多!

我去過捷克德語作家卡夫卡的墓園,為他憑吊,想像他在美麗如布拉格的城市生活,一位敏感多才的孩子,大多數的時光躲在自己的房間裡讀書,極少和人互動,連家人都沒有,以致於他做夢時夢見自己變成了蟲,而那隻蟲便這樣或那樣和家人活在一起,這是他自己的惡夢,但也是他的真實生活。這更是他寫《蛻變》的背景,是他的黑色幽默嗎?是的,我是這麼讀卡夫卡的,我看到他的黑色幽默。

現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大作家之一的卡夫卡,為父親去讀了法律系,畢業後多年在保險公司上班,他是頭號大宅男,下班後成天只待在家裡寫信(包括大量的情書),無法與人相處,只活在自己的虛擬世界中,這是為什麼他和柏林女子菲利絲.鮑爾訂婚二次又毀婚,其實兩人的情愛祗是通信關係,這些情書在卡夫卡過世後,也被缺錢的菲利絲賣給出版社。

然而,「結婚生子是我一生最大的願望。」他卻在給父親的信中這麼寫,但他從來沒結過婚。出身猶太商人家庭,卡夫卡的父親極為剛強嚴厲,他從小因此活在恐懼和逃避之中,認為自己是不成材的長子,弟弟年幼過世,更使他的人生充滿了自責,他那封給父親的信,我讀過多次,還要再讀一次嗎?啊,孤獨的卡夫卡!

而在「卡夫卡短篇小說集」中的早期斷簡中,我又再一次讀到卡夫卡的孤獨感。 但要理解他的孤獨也不難,父權的嚴厲,對愛情和婚姻即響往又遲疑,性格欠缺安全感,憂柔寡斷,三十歲起經常頭痛與失眠,三十四歲後證實患結核病,抱病寫作,作品在他的時代完全不受重視,一生只寫了那麼三`四本,除了《蛻變》,最重要的作品如《審判》和《城堡》都是死後才出版。

卡夫卡被喻為現代文學的魔法師,作品是現代寓言,既寫實又荒謬,洞悉人性深處,小說架構全出自夢境,故事人物雖然見識廣博,卻總陷入困境,釐不清真相。而掙扎於種種真實卻又突兀的情節,彷彿便是人的人生隱喻,他自己的人生,任何人的人生隱喻。



捷克一位作家亞諾許在年輕時代結識卡夫卡,卡夫卡臥病的那些日子,他常上門和卡夫卡聊天,他在卡夫卡逝世後,也出版了一本對話集。在他們的對話中,諾許曾經問過卡夫卡,「您感到那麼孤獨嗎?」卡夫卡點點頭。亞諾許當時曾問他:像嘉斯帕•豪瑟那麼孤獨?這個問題讓卡夫卡想了一下,然後他大笑不止,「不,簡直比嘉斯帕•豪瑟糟多了!我孤獨得像法蘭克•卡夫卡」。

嘉斯帕•豪瑟何許人也?像他那麼孤獨是什麼孤獨?他的孤獨為什麼讓卡夫卡大笑不止?

嘉斯帕•豪瑟(Gaspar Hauser)是德國家喻戶曉的人物,一八一二年被人在一處洞穴裡發現,從嬰兒時期便被人丟棄在紐倫堡的地窖,被不知名的人固定丟食物餵食,不見天日獨自活到十七歲,才被人救出,從此在馬戲團及好心人家中過日子,他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對認知宗教信仰或識字都不行,聽到音樂卻會流淚,有一天,那個餵食他的人又不期出現,把他打死。據說嘉斯帕•豪瑟原來是一位大伯爵的孫子,有繼承大筆遺產的權利。



嘉斯帕•豪瑟的孤獨己經很難想像,而卡夫卡的孤獨呢? 孤獨,如卡夫卡般的孤獨。

本文轉載自《PAR表演藝術》雜誌2014年6月號第258期
 
 
 
斟啤酒的是個名叫芙麗妲的年輕女孩。一個不起眼的嬌小金髮女孩,面容悲傷,臉頰瘦削,她的目光卻令人吃驚,那道目光帶著特別的優越感。當這道目光落在K身上,他覺得這道目光已經把與K有關的事情解決了,他自己還根本不知道這些事情的存在,但這道目光讓他確信其存在。K不斷從旁邊看著芙麗妲,就連她已經在跟歐爾佳說話時也一樣。歐爾佳和芙麗妲看來並不是朋友,她們只冷冷地交談了幾句。K想要幫忙,因此冷不防地問道:「您認識克拉姆先生嗎?」歐爾佳笑了起來。「妳為什麼笑?」K生氣地問。「我又沒有笑。」她說,卻又繼續笑。「歐爾佳還是個相當幼稚的女孩。」K說,彎下身子,深深地探進櫃臺上,為了把芙麗妲的目光再次緊緊拉回自己身上。她卻垂下目光,小聲地說:「您想看看克拉姆先生嗎?」K請求一見。她指著一扇門,就在她左邊。「這裡有一個小小的窺視孔,您可以從這裡看進去。」「那這裡這些人呢?」K問。她噘起下唇,用一隻異常柔軟的手把K拉到門邊。那個小孔顯然是為了偷看而鑽的,透過小孔,他幾乎能夠一眼看盡隔壁那個房間。在房間中央一張書桌旁,在一張舒適的圓形靠背椅上,坐著克拉姆先生,被一個懸在他面前的燈泡刺眼地照亮。他是位中等身材、肥胖而遲鈍的先生,臉還算光滑,但臉頰卻已經隨著年紀的重量而略微凹陷。黑色的小鬍子被拉得長長的。一副歪戴著的夾鼻眼鏡反射著燈光,遮蓋了眼睛。假如克拉姆先生完全坐在桌前,K就只能看見他的側面,可是由於克拉姆面向著他,他看見了他整張臉。克拉姆把左手肘擱在桌上,右手拿著一支維吉尼亞雪茄,靜靜放在膝蓋上。桌上擺著一個啤酒杯;由於桌緣鑲著一道隆起的邊,K無法看清桌上是否放著什麼文件,但他覺得桌上似乎是空的。為了保險起見,他請芙麗妲從窺視孔看進去,再把情況告訴他。不過,因為她不久前才進過那個房間,可以直截了當地向他證實桌上沒有文件。K問芙麗妲他是否該走開了,她卻說只要他有興致,他想從小孔看進去多久都可以。此時K獨自和芙麗妲在一起,K匆匆瞄了一眼,發現歐爾佳還是找到了她的熟人,高高地坐在一個木桶上,一雙腳晃來晃去。「芙麗妲,」K輕聲說:「您跟克拉姆先生很熟嗎?」「是啊,」她說:「很熟。」她倚在K旁邊,撫弄著身上那件薄薄的低領淡黃色上衣,K這才注意到這件上衣,不相稱地覆蓋在她單薄的身體上。然後她說:「您還記得剛才歐爾佳笑了嗎?」「記得,那個沒教養的女孩。」K說。「嗯,」她不記仇地說:「她是有理由笑,您當時問我是否認識克拉姆,而我其實是──」說到這裡,她不自覺地微微挺起身子,那道跟她所說的話毫無關聯的勝利目光又朝K掃過來,「──我其實是克拉姆的情婦。」「克拉姆的情婦。」K說。她點點頭。「那麼您,」K微笑著說,好讓他們之間的氣氛不至於太過嚴肅,「對我來說是個值得尊敬的人。」「不只是對您來說。」芙麗妲說,語氣友善,但並未對他報以微笑。K有個辦法來對付她的傲慢,便加以使用,他問:「您去過城堡嗎?」這話卻沒有起作用,因為她回答:「沒有,不過,我在酒吧這兒不就足夠了嗎?」她的虛榮心顯然非同小可,而看來她正想在K身上滿足她的虛榮心。「當然,」K說:「在酒吧這兒,您做的是老闆的工作。」「正是這樣,」她說:「而我剛開始工作時是橋頭旅店馬廄裡的女僕。」「用這麼一雙柔嫩的手。」K半是詢問地說,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否只是在恭維她,還是真的被她征服。她的一雙手固然是又小又嫩,但其實也可以稱之為柔弱而乏味。「這一點當時沒有人注意到,」她說:「就連現在──」K詢問地看著她,她搖搖頭,不打算繼續說下去。K說:「您當然有您的祕密,而您不會想跟您才認識了半小時的人談起,這人還沒有機會告訴您他的情況究竟是如何。」可是,看來這番話說得不太恰當,彷彿他把芙麗妲從有利於他的一陣恍惚中喚醒了,她從掛在腰帶上的皮袋裡拿出一小塊木頭,塞住了那個窺視孔,明顯克制住自己,以免讓他察覺她態度的改變,對K說:「關於您,我其實什麼都知道,您是那個土地測量員。」然後又加了一句:「現在我得工作了。」說著就走到她在櫃臺後面的位子,那些人當中偶爾有一個站起來,讓她把空酒杯斟滿。K還想不引人注意地再跟她談一談,因此從一個架子上拿了一個空酒杯,朝她走過去,「只還有一件事,芙麗妲小姐,」他說:「從一個馬廄女僕升任為酒吧女侍,這實在非比尋常,並且需要傑出的能力,可是對這樣一個人來說,難道這就算達成了最終的目標嗎?這是個荒謬的問題。請別笑我,芙麗妲小姐,您的眼睛所透露的,不太是過去的奮鬥,而更是未來的奮鬥。然而,世間的阻礙很大,隨著目標變大,這些阻礙也會更大,而爭取一個同在奮鬥之人的幫助並不可恥,就算此人是個沒有影響力的小人物。也許我們可以找個機會好好交談,不要被這麼多雙眼睛盯著。」「我不知道您想做什麼,」她說,這一次似乎違反了她的意志,在她的語氣中流露出的不是她人生的種種勝利,而是那些無盡的失望,「莫非您想把我從克拉姆身邊拉走嗎?我的老天!」她把雙手一拍。「您把我看透了,」K說,彷彿由於如此多的猜疑而疲憊,「這正是我最祕密的意圖。您應該離開克拉姆,而成為我的情人。現在我可以走了。歐爾佳!」K喊道:「我們回家去。」歐爾佳聽話地從木桶上滑下來,但沒有馬上擺脫掉包圍著她的那些朋友。這時芙麗妲瞪了K一眼,小聲地說:「我什麼時候可以跟您談呢?」「我可以在這裡過夜嗎?」K問。「可以。」芙麗妲說。「我可以馬上就留下嗎?」「您先跟歐爾佳走,讓我能把這些人從這裡趕走。您可以過一會兒之後再來。」「好。」K說,耐心地等候歐爾佳。可是那些農民不放她走,他們發明了一種舞蹈,歐爾佳在中央,他們圍著她跳起輪舞,每當眾人大喊一聲,就有一人走向歐爾佳,用一隻手緊緊摟住她的腰,帶著她轉上幾圈,輪舞愈來愈快,那些叫喊漸漸變成了幾乎是一個聲音,飢渴地喘著氣,歐爾佳先前還微笑地想衝出那個圈子,現在只跌跌撞撞地從一個人身邊換到另一個人身邊,頭髮飛散。「他們派這種人到我這兒來。」芙麗妲說,憤怒地咬住她薄薄的嘴唇。「這是些什麼人?」K問。「克拉姆的隨從。」芙麗妲說:「他總是帶這群人來,他們在這兒弄得我精神錯亂。我簡直不記得今天我跟土地測量員先生您說了些什麼,如果我說了什麼不好的話,請您原諒,都要怪有這些人在這兒,他們是我認得的人當中最令人瞧不起、最讓人噁心的,而我得替他們斟啤酒。我央求過克拉姆多少次,要他把他們留在家裡,就算我必須忍受其他官員的隨從,他總可以體諒我一下,可是所有的央求都是白費,在他抵達之前一個小時,他們就總是已經衝了進來,就像畜生衝進廄棚一樣。不過,現在他們真的得到廄棚去了,那是他們該待的地方。假如您不在這裡,我就會扯開這扇門,而克拉姆就得自己把他們趕出去。」「難道他沒有聽見他們嗎?」K問。「聽不見,」芙麗妲說:「他在睡覺。」「怎麼會!」K大喊:「他在睡覺?我往房間裡看的時候,他明明還醒著坐在桌旁。」「他也還是這樣坐著,」芙麗妲說:「就連您看見他的時候,他也已經在睡覺了──要不然我會讓您看進去嗎?──那是他睡覺的姿勢,那些官員睡得很多,這一點很難理解。話說回來,要不是他睡得這麼多,他怎麼受得了這些人。不過,現在我得自己把他們趕出去。」她從角落拿起一條鞭子,縱身一躍,跳得很高,但不是很穩,就像一隻小羊躍起一樣,朝那些跳舞之人跳過去。起初他們朝她轉過身來,彷彿有一名新的女舞者來到,而有那麼一瞬,看起來也的確像是芙麗妲想要放下手裡的鞭子,但她隨即又揚起鞭子,「克拉姆有令,」她喊道:「到廄棚去,全都到廄棚去。」這下子他們看出這是認真的,在一種K無法理解的恐懼中,他們開始擠向後方,在頭幾個人的推擠下,那兒的一扇門開了,夜風吹了進來,所有的人都跟芙麗妲一起消失了,她顯然是趕著他們穿過院子,一直趕到廄棚裡。在此刻驟然來臨的寂靜中,K卻聽見走道上響起腳步聲。為了設法保護自己,他跳到櫃臺後面,在那櫃臺底下是唯一能夠躲藏之處,雖然他並未被禁止在酒吧停留,但因為他打算在這裡過夜,他必須避免現在還被人看見。因此,當門果真被打開了,他滑到桌下。在那裡若被人發現固然也不是沒有危險,但他可以編個藉口,說他是為了躲避那幫撒起野來的農民,至少這個藉口聽起來不無可信。進來的人是老闆,「芙麗妲!」他喊著,在房間裡來來回回走了幾趟,幸好芙麗妲很快就來了,沒有提起K,只抱怨那些農民,她為了尋找K而走到櫃臺後面,在那裡K能摸到她的腳,從這時起就感到安全。由於芙麗妲沒有提起K,最後老闆只好提起。「那個土地測量員呢?」他問。他大概本來就是個有禮貌的人,由於經常與階級遠高於他的人較無拘束地來往而培養出良好的教養,但是他以一種特別尊敬的態度和芙麗妲說話,這種態度之所以引人注目,主要是因為儘管如此,他在談話中仍然維持著雇主面對員工的身分,而他面對的還是個相當大膽的員工。「我完全忘了那個土地測量員,」芙麗妲說,把一隻小腳擱在K胸膛上,「他大概早就走了。」「可是我沒有看見他,」店主說:「而這整段時間裡我幾乎都在門廊上。」「可是他不在這兒,」芙麗妲冷冷地說。「也許他躲起來了,」老闆說:「根據我對他的印象,他是做得出某些事的。」「他大概還不至於這麼大膽。」芙麗妲說,把她的腳在K身上踩得更重了。她整個人帶著一種愉悅,一種無拘無束,是K先前根本沒有察覺的,而這種氣質令人難以置信地完全佔了上風,當她突然笑著說:「也許他藏在這下面。」一邊朝K彎下身來,匆匆地親吻了他一下,隨即又再跳起來,怏怏地說:「不,他不在這裡。」不過,那個老闆也有驚人之舉,此時他說:「我無法確切知道他是不是走了,這一點令我十分難堪。這件事不僅跟克拉姆先生有關,也跟規定有關。而規定既適用於您,芙麗妲小姐,也適用於我。酒吧由您負責,屋子的其餘部分我還會再搜查一次。晚安!好好休息!」他想必還根本沒有離開這個房間,芙麗妲就已經關掉了電燈,來到檯子底下K的身邊。「我親愛的!我甜蜜的愛人!」她輕聲呢喃,卻根本沒去碰K,彷彿由於愛情而暈厥,她仰躺著,伸出雙臂,在她幸福的愛情之前,時間大概有無限長,與其說她在唱哪一首小曲,不如說她是在嘆息。然後她驚醒過來,由於K仍在思索,她開始像個小孩一樣拉扯他,「來,這底下會讓人窒息!」他們擁抱彼此,那具在K手中的嬌小身軀灼熱發燙,他們在一種失去知覺的狀態中翻滾,K不斷想把自己從這種狀態中拯救出來,卻徒勞無功,在幾步之遠處,重重地撞在克拉姆的門上,隨即躺在一小灘啤酒和覆蓋了地板的其他穢物中。在那兒過了幾個鐘頭,幾個鐘頭共同的呼吸,共同的心跳,幾個鐘頭裡,K一直有種感覺,彷彿自己迷失了,或是如此深入一片陌生的土地,在他之前無人走得這麼遠,在這片陌生土地上,就連空氣都沒有故鄉空氣的成分,一個人不得不由於陌生感而窒息,而在其荒誕的誘惑中,一個人沒有別的辦法,除了繼續向前走,繼續迷失。
《判決》(1913/16)

致 F.

那是最美的春日的一個週日上午。一名年輕商人,葛奧格.本德曼,正坐在他位處二樓的房間裡。他的房子屬於沿河而建的一排低矮、輕質結構的屋舍,屋舍如是綿延,只在高度與色彩上有所區別。他剛寫完一封信給住在國外的青年時代的友人,輕鬆緩慢地將它封起來,然後將手肘撐在書桌上,看著窗外的河流、橋樑,以及河水另一岸淺青色的小丘。 他思索著這位朋友是如何不滿自己在家鄉的前程,幾年前徹頭徹尾逃往俄國了。如今他在彼得堡經營一家商店,起初生意非常興隆,但現在已經陷入停頓好一陣,朋友越來越少回來,每逢回來便要如此抱怨一番。他身處異鄉,疲憊不堪且徒勞地工作,異國樣式的落腮鬍並不太能遮住那張我自孩提時代就已經非常熟悉的臉孔。他的面色發黃,像是有甚麼病正在發展。據他說,他與僑居當地的本國人幾乎沒有甚麼聯繫,與在地的家庭也幾乎沒有社交往來,他準備好要獨身一輩子了。
對於這樣一個陷入迷途的人,我們該寫怎樣的信呢?我們為他惋惜,卻甚麼忙也幫不上。也許該在信裡勸他回家,遷回來定居,與所有的老朋友們恢復聯絡──這不會有障礙的──比如要信賴朋友的幫助?信中的語氣愈是謹慎愛護,就愈是傷人。這樣無異於同時告訴他:他迄今所做的努力全都失敗了,最後還是得放棄一切;他得回來,同時身為一位從此回來定居的人,讓眾人睜大眼睛看著;他的朋友們才明白事理,而他只是個大孩子,應該要向這些留在國內、事業有成的朋友們看齊。一旦這麼寫,將一切苦惱加諸在他身上,難道還會有甚麼樣的意義?也許要讓他回國,更是永遠也辦不到──他自己也說過,對於家鄉的狀況,他已經無法理解了──於是他就這樣繼續留在陌生的異鄉,因著這些勸言感到憂忿,然後與朋友又更加疏遠陌生了。如果他真的聽從建議回國,卻感到抑鬱──並非刻意,而是事實如此──無論是否在朋友圈中,都感到不自在,終日羞赧慚愧,那麼就真的既無家鄉、亦無朋友了;如此一來,讓他留在原來居住的異國,不是對他更好嗎?難道衡量過這些情況之後,他在這裡真的會有美好前程嗎?
基於這些原因,若是還想維持書信往來,就不能向他表達本來的想法,像告訴最疏遠的人那般無所顧忌-。這位友人已逾三年未曾返國,他在信中敷衍搪塞,說俄國的政治處境不穩,完全不容一個小商人稍稍離開;這時候卻有成千上萬的俄國人安閒地在世界各地旅行。在這三年間,葛奧格卻經歷了許多變化。約莫兩年前,葛奧格的母親過世,此後他便與年邁的父親同住;這位友人大概獲悉此事,便來信表示哀悼,卻言不由衷。他會這樣做的原因可能是,身在異國,對這種事的悲痛已經完全無法想像。從那時起,葛奧格便對自己的事業投注更大的決心與精神,就像對其他的事情一樣。也許是母親在世時,他的父親堅持總攬店裡一切事務,沒給他機會發展自身能力。也許是父親在母親死後,雖然還繼續經營生意,卻退居幕後、淡泊許多──這是真的,是個幸福的意外──無論如何,生意在這兩年來有了意想不到的發展。員工數變成兩倍,營業額增加到五倍,將來事業的進展完全不容懷疑。

那位友人卻對這樣的變化一無所知。先前那一封弔唁信中,他試圖說服葛奧格移居俄國,說葛奧格如果在彼得堡開設分行,前景有多好。他所列的數字相較於葛奧格事業的規模,實在微不足道。葛奧格之前沒想寫信給這位朋友,將自己事業的成功描述一遍;如今補述的話,應該會顯得刺眼 吧。
因此葛奧格略過這些,寫給這位朋友的信裡淨是些無意義的事件,好比人們在寂靜週日才會想起,在記憶中雜亂堆積的瑣事。他這樣無非是希望不去干擾友人的想像;他因長時間離家而產生對家鄉的某些想法,並以此自我安慰。於是就發生了一件事──葛奧格在三封時間相隔甚遠的信中,向朋友提到一個無關緊要的男人與一個同樣無關緊要的女人訂婚的事,葛奧格出於無心,友人卻開始對這件不尋常的事發生了興趣。
葛奧格寧可寫給他這一類的事,也不願意坦承自己在一個月前,與一個名喚芙烈達.布蘭登斐的富家女子訂婚了。他時常與他的新娘提及這位友人,以及這種為對方設想的特殊通信狀況。「那麼他就不會來參加我們的婚禮了,」她說,「但是我有權利認識你所有的朋友。」「我不想打擾他,」葛奧格回答,「相信我,他也許會想來,至少我這樣認為,但是他會覺得不甘願、被打擊,也許他會嫉妒我,覺得不平不滿,又無能為力消除它,然後又獨自回去。獨自一人──妳知道這是甚麼意思?」「好,難道他不會透過別的方式知道我們結婚嗎?」「這我就沒辦法阻止了,但是以他的生活方式,這應該不可能發生。」「葛奧格,如果你有這樣的朋友,那樣你根本就不應該訂婚。」「是,錯在我們倆,但是我現在已經不想改變了。」然後她在他的吻當中急促地呼吸,仍說道:「我還是感到受辱。」他覺得如果一五一十告訴朋友,對他來說一點也不為難。「我就是這樣的人,所以他也得接受這樣的我。」他喃喃自語道,「我無法變成另外一個人,這種人也許比我更適合跟他維持友誼。」 果真,他在星期天上午寫給朋友的長信當中,以如下文字知會了這場已發生的訂婚:「最好的消息我留到最後才說。我與一位名叫芙烈達.布蘭登斐的小姐訂婚了,她是一名來自富裕家庭的女子,在你離開後許久才遷居至此,所以你不大可能認識她。以後還會有機會告訴你有關我未婚妻的事,今天在信裡讓你知道我非常幸福,那就夠了;這件事情也多少改變了我與你到目前為止的關係──你現在所擁有的我這樣一個朋友,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平凡的朋友,而是一個幸福的朋友了。此外,我的未婚妻也在此向你致意,她日後也會親自寫信問候你;這樣一位真誠的女性朋友,對一個單身漢而言多少有些意義吧。我知道,你一直都因為種種原因無法回來探望我們,然而我的婚禮不正是一個排除萬難回來的好時機嗎?不過不論如何,一切還是順其自然,不要顧慮太多,隨你的心意便是。」
葛奧格將信握在手裡,臉朝向窗外,坐在書桌前良久。街上一個認識的人走過,向他打招呼,他幾乎沒有回應,只是出神地微笑著。
終於,他將信件放進口袋,從他的房間離開,穿過狹小的過道,來到父親房裡;他已經有好幾個月不曾進到這裡來了。由於平日工作中就時常與父親打交道,因此也沒有甚麼必要到父親的房間。他們也在一家飯館共進午餐,晚上則隨心所欲、各忙各的;但若是葛奧格下班後難得沒有出門會朋友,或者見未婚妻,他們就會一起坐在客廳一會兒,通常翻讀各自的報紙。
在這晴好的上午,葛奧格對父親房間的陰暗感到驚訝。窄小庭院的高牆,在房間裡投下了陰影。父親坐在窗旁一角,那裡裝飾著許多已逝母親的紀念物。他正在讀報,將報紙一側貼近眼睛,試圖平衡自己不知是哪一眼的視力衰退。桌上有用過的早餐,顯然他吃得並不多。
「啊,葛奧格!」父親說著,立刻走向他。沉重的睡袍在父親走動時敞開了,下襬圍著身體飄動。葛奧格心想:「我的父親依然是個魁梧的人。」
「這裡真是暗得要命。」他於是說。
「是啊,確實是很暗。」父親回答。
「你還是關窗了?」
「我比較喜歡這樣。」
「外面非常溫暖。」葛奧格說著,口吻像是接續前一句尚未說完的話,然後坐下。
父親收拾了早餐餐盤,放進一個櫃子。
「我只是想告訴你,」葛奧格繼續說,眼神迷茫地看著老人的動作,「我寫了一封信到彼得堡,說了我訂婚的事。」他從口袋裡微微抽出信件,然後又放回去。
「寄到彼得堡?」父親問。
「是寄給我朋友的信。」葛奧格說著,然後探看父親的眼神。「他在店裡完全是另一個樣子。」他心想,「瞧他現在兩腿攤開坐在那裡,雙手交叉在胸前的樣子。」
「哦,寫信給你的朋友。」父親語氣加重地說。
「你知道的,爸,我本來不想讓他知道訂婚的事。是因為我顧慮到他,而非別的原因。
你也知道他是一個難相處的人。我心裡想,他大概會從別的地方得知我訂婚的事──這我無法阻止──即便這會因為他離群索居而不可能發生,但他絕不會從我這邊知道。」
「所以你現在改變想法了?」父親問,一邊把大張報紙放在窗檯,眼鏡放在報上,一隻手捂住眼鏡。
「是的,我已經好好想過了一遍。我告訴自己,如果他是我的好朋友,那麼我幸福的訂婚對他來說也是種幸福。所以我不再猶豫,要寫信告訴他。在我把信寄出去之前,我想讓你知道。」
「葛奧格,」父親說著,張著牙齒已然脫落的嘴,「聽著!你因為這件事情來找我商量,完全是值得讚許的事情。但是,如果你現在不告訴我一切實情,那就不值一提,甚至比此更差勁。我不願意提及與這些無關的事情。自從我們敬愛的母親過世以後,已經發生過一些不愉快。這些事遲早會發生,也許來得比我們料想中早。在店裡我有些事情沒有注意到,或許它們也不是刻意在我面前隱藏,我也不願意假想它們刻意在我面前隱藏──我已經沒有力氣管這些,記憶力也衰退了。我已經無法顧全這所有的事情。一來這是自然的過程,再者是你母親過世對我的打擊遠甚於對你──但是既然我們正好提及此事,提到這封信,所以我請你,葛奧格,不要欺騙我。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所以不要騙我。你在彼得堡真有這樣一個朋友?」
葛奧格難為情地站起來。「別管我那些朋友了。就算一千個朋友也無法取代我的父親。你知道我相信甚麼嗎?你太不珍重自己了,歲月催人老。在工作中,我不能沒有你,這你非常清楚;但要是工作危害了你的健康,那我明天起就永遠歇業。這樣不行,我們得為你實行新的生活方式,而且要徹底改變。你現在坐在黑暗裡,可是待在客廳你就會有充足的光線。你早餐只吃一小口,卻不好好增強自己的體力。你坐在緊閉的窗旁,可是呼吸新鮮空氣對你是多好的事情。不行,父親!我會去請醫生來,我們也會遵照醫生的囑咐。我們會幫你換房間,你會換到我前面的那個房間,而我搬進來。不會有甚麼改變的,所有的東西都會一起搬過去。但這些還需要時間,現在你得上床躺一會兒,無論如何你需要休息。來,我幫你寬衣,你會看到我可以的。還是你現在要去前面的房間?這樣你可以暫時睡在我床上,對,這麼做一定沒錯。」
葛奧格緊挨在父親身旁站著,父親滿頭白髮蓬亂,頭低垂到胸前。
「葛奧格。」父親一動也不動,輕聲地說。
葛奧格立即在父親身旁彎下腰,他看見父親疲憊的臉上,一雙瞳孔從眼角定定地望著他。
「你在彼得堡沒有朋友。你一直都愛開玩笑,就連在我面前也不肯收斂。你怎麼會剛好在那邊有朋友!我一點也不信。」
「父親,你想想看。」葛奧格說,一邊將父親從沙發上扶起來,父親孱弱地站在那兒,他為父親解下睡袍。「上次我那位朋友來拜訪我們,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我還記得,你並不特別喜歡他。至少有兩次我避免讓你看見他,儘管他那時正好坐在我房裡。我很能理解你對他的反感,我這朋友有他的古怪之處。但你不也與他聊得頗盡興?那時候,我看見你聽他說話,點頭與提問的樣子,還頗覺自豪。你若仔細想,會記起來的。他那時說了一些令人難以置信的俄國革命故事。例如他在基輔出差期間,曾在一場騷亂之中看見有位神父站在陽臺上,用刀在手掌心劃下一個大大的血十字;他的手揚起,路人皆呼喊。這個故事,你不也四處傳誦著?」
在葛奧格說這些話的同時,他已經順利讓父親坐下,並且小心翼翼地脫掉穿在純棉衛生褲外面的亞麻長褲與襪子。就在瞥見這些不怎麼乾淨的貼身衣物時,他責怪自己忽視了父親。照看父親更換衣服,那該是他的義務。他同他的未婚妻也還沒談到要怎麼安置父親的未來,但他們已經暗下心意,要讓父親獨自留在原來的老房子裡。如今他很快地決定,要帶父親到他未來的新居住。如果仔細思量,照顧父親可能為時太晚。
他以雙臂扛著父親到床上。當他一步步接近床邊時,他感到驚嚇,因為他發現父親正在把玩他胸前的懷錶鏈。由於父親的手緊握著懷錶鏈,他沒辦法立刻將父親放上床。
等到父親一躺上床,一切就好了。他為自己蓋被子,再將被子向上拉,蓋過了肩膀。他表情平和地仰望葛奧格。
「沒錯吧,你已經想起他了?」葛奧格問父親,並意帶鼓勵地向他點頭。
「現在我的被子有蓋好嗎?」父親問,彷彿他看不到雙腳是否蓋上了被子。
「躺在床上讓你感到舒服吧。」葛奧格說著,一面再為他拉攏棉被。
「我的被子有蓋好嗎?」父親再問一回,表情顯得急於知道答案。
「放心,被子都蓋好了。」
「不!」父親喊道,打斷他的答話,然後使勁將棉被推開,棉被一下子飛揚起來,而他挺立在床上。他輕鬆地以單手撐著天花板,說:「我知道你就是想把我蓋上,好小子,但我可還沒有完全被蓋上的地步。就算是我僅剩的力氣,用來對付你綽綽有餘!我認得你那個朋友,還想把他當兒子看。你騙他騙了這麼多年,何苦呢?你以為我沒有為他哭過嗎?所以你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長官忙碌中,無人能打擾──如此你才能寫這封虛假的信,寄到俄國去。但是幸好,父親不需要別人教導,就可以看透自己的兒子。你現在以為你完全打敗他了,使你可以一屁股坐在他身上,讓他動彈不得,因為我的兒子大人決定要結婚了!」
葛奧格抬頭望著父親駭人的模樣。那位父親突然認識的彼得堡友人的身影,前所未有地侵襲著他的腦海。他看見他迷失在遙遠的俄國。他看見他站在被洗劫一空的商店門前。他還站在商品架的廢墟、被扯破的貨品與毀壞的煤氣管之間。為甚麼當初他要去這麼遠的地方呢!
「看著我!」父親喊道,葛奧格有些心不在焉地快步走向床邊,想承受這一切,卻在途中停了下來。
「因為她撩起了裙襬,」父親開始哼唱,「因為她撩起了裙襬,那可憎的蠢丫頭。」他拉高襯衣,好向人展示,讓人看見戰爭年代在他大腿上所遺留的傷疤。「因為她這樣這樣這樣地撩起了裙襬,你終於對她行動了,為了毫無阻礙地取悅她,你褻瀆了我們對你母親的懷念,你出賣了朋友,將父親塞進床鋪,讓他沒法動。可是他究竟能不能動呢?」
然後他放下手,踢動雙腳。他因自己的洞察世事而喜形於色。
葛奧格站在一角,盡可能地離父親遠些。好長一段時間,他決定要全盤觀察一切,才不會讓四面八方突如其來的事情驚嚇了。如今他又想起了這個早已遺忘的決定,隨後旋即忘記,像一條短棉線穿過針頭一般。
「但你的朋友並沒有被出賣!」父親喊道,以來回擺動的食指加強語氣,「我是他在這裡的代表。」
「真是個滑稽演員!」葛奧格忍不住喊了出來,隨即察覺自己說錯話,閉口卻已太遲──他的雙眼直瞪著,牙齒咬著舌頭,因為疼痛而彎下腰。
「對,我就是在演滑稽戲!滑稽戲!多好的詞!像我這樣一個鰥夫老父,還有甚麼可以安慰?你說──現在馬上回答,說你還是我活著的兒子──除此我還剩下甚麼?我住在後面的房間,老得只剩下一身骨頭,身後跟著一群不忠實的同仁,而我的兒子歡欣地遊遍世界,完成了我所準備的買賣,得意忘形地在父親面前大搖大擺,臉上淨是大人物尊貴冰冷的表情!你以為我不曾愛過你這個自我而出的兒子嗎?」
「現在他把身體向前彎曲,」葛奧格想,「要是他摔倒,跌壞了身體怎麼辦?」這句話在他的腦中嗡嗡作響。
父親彎下腰,卻沒有跌倒。由於葛奧格並沒有如他預期的靠近,他又自己挺起身子。
「你留在原地,我不需要你!你以為你還有力量走過來,你動也不動是因為你不願意走。別搞錯了!我依然是那個永遠的強者。我若只有一個人可能會退縮,但你母親給了我力量,我和你的朋友一直保持很好的聯絡,你的顧客名單也都在我的口袋裡!」
「他甚至連襯衣都有口袋!」葛奧格自語著,並且相信透過這些發現,父親在世上的名聲可能被摧毀。這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逝,因為他總是遺忘一切。
「挽著你的未婚妻走到我面前來吧!我會將她從你身邊趕走,而你連我怎麼出手都不會知道!」
葛奧格做了個鬼臉,彷彿他不相信這些。父親只是朝著在角落的葛奧格點頭,堅稱他說到做到。
「你今天來問我是否應該寫信告訴朋友訂婚,這件事還是使我快活。他甚麼都知道,笨小子,他甚麼都知道!我始終都有寫信給他,因為你忘了取走我身上的筆。因此他好幾年都沒有來了,他對這一切比你清楚一百倍。你的來信他讀也沒讀,就放在左手揉成一團,右手則握著我的信準備要讀!」
由於興奮,他的手臂在頭頂上揮舞。
「這一切他比你清楚一千倍!」他喊。
「一萬倍!」葛奧格說著,他本想揶揄父親,然而字詞從口裡吐出來時,成了一種極為嚴肅的聲調。
「我已經注意幾年了,我知道你會帶著這個問題來找我!你以為我關心的是其他事情嗎?你以為我真的在讀報紙嗎?看!」他丟給葛奧格一張他不經意帶上床的報紙。那是一份舊報,它的名字葛奧格從未聽過。
「你怎麼會拖這麼久,現在才長大成熟!直到你母親都死了,沒辦法親眼見到你終於成人之日;你的朋友在他的俄國潦倒,三年前就已經虛弱不堪;而我,你也看見了我現在的樣子。你的眼睛分明看得見呀!」
「原來你一直暗中監視我!」葛奧格大喊。
父親憐憫地補述:「你也許很早就想說出這句話。現在說這些已經不合適了。」
然後他提高音量:「現在你知道除了你自己之外還有甚麼,到現在為止你只知道自己!你本是個無辜的孩子,更原本卻是個惡魔!所以你聽著──我判你現在投河而死。」
葛奧格感覺自己被趕出了房間,父親在他身後倒上床的聲音,還在他的耳邊迴盪。他急忙奔下樓梯,臺階變成了一道斜面,他迎面撞上扶著欄杆上樓的女傭,她正要清掃經過一夜的他家。「噢,主耶穌!」她喊著,用圍裙遮住自己的臉,而葛奧格一溜煙已不見。他躍出大門,穿越車道來到水邊。他緊抓著欄杆,像飢餓不堪的人攫住食物。他開始擺盪,像一名優秀的體操運動員,那是他年少時期最讓父母引以為傲的事。他的手變得無力,依然緊抓欄杆,從欄杆縫隙看出去,他發現一輛公共汽車,車聲可以輕易蓋過他跌落的聲音,他輕聲地喊:「親愛的父母親,我一直都愛你們。」說完他便鬆手墜落。
在這個時刻,橋上正好有無盡的車河流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