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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可能對警方有所隱瞞。
搜一人員的話在腦中響起。他不可能有所隱瞞,那一晚的事,他不曉得回想過多少遍。歹徒在他踏進第五超商的前一刻消失無蹤,他在記憶中回溯有沒有逃走的人影、車影或任何事物,然而猛烈吹襲的雨幕另一頭,始終沒有任何蛛絲馬跡。
又是專線電話。藤島不緊張,悸動平息了,眼前的屍體也不見了。
「藤島先生。」
年輕員工揮揮話筒。「你太太打來的唷!」他的眼睛似乎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剎那之間,血液沸騰,藥效或許開始退了。他明白自己個性衝動,但仍打定主意如果這是個惡劣的玩笑,鐵定要砍了那個員工。他接過話筒,幻想著要如何痛扁對方。
「喂?」
沒有反應。
「喂?」
他感到血液正從腦袋流光。捏緊拳頭的瞬間,話筒傳出略為躊躇的聲音:「是我。」
藤島輕吸一口氣,無法不困惑。他們已經好幾個月沒碰面了,調解結束了,連見她的藉口也沒了,他早已覺悟今後再也沒機會見到她。
「啊……太好了。不好意思突然打去,可是—-」
他努力佯裝冷靜:「怎麼了?」
「我有話跟你說。」
「什麼話?」藤島反問:「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感到自制力正逐漸分崩離析。決定辭掉警職時,他收到離婚協議書。他之所以離職,是因為鬧了事件。事發隔天,她就離開了家,帶著女兒加奈子回娘家去。他不曉得打過多少通電話,上門拜訪過多少次,要求談談。然而直到他在協議書上蓋章,她連一次都不肯見他。
「拜託不要掛!聽我說,我求你。」
前妻桐子的聲音異樣被逼到絕境般地著急,這意想不到的狀況,讓混濁的腦袋警鈴大作。桐子的聲音還帶著哭腔,雖然感情豐富的她常會這樣……
「怎麼了?」
「加奈子的事!」
「等一下。」
藤島放下話筒,離開辦公桌走向更衣室。背後感受到好奇的視線,他穿過昏暗的走廊,把手伸向寄物櫃裡的夾克。
他掏出胸前口袋裡的手機,打開電源。同時剝開口袋中鋁箔包裝的藥片,往嘴裡塞了三片。在和警察一樣崇尚男子氣概的職場中,這是決不能被旁人看見的場面。他詛咒無法克制因久違的對話而亢奮的自己,甚至憐憫起像青少年般雀躍萬分的自己。
打電話前,他已經準備好面對驚訝與打擊了。他想起女兒,十七歲了,就讀浦和的女子高中,成績優秀,志願是都內的國立大學。
其他的……不管再怎麼絞盡腦汁,也只想得到這些,資訊貧乏到連自己都目瞪口呆。當刑警的時候,他身心都奉獻給工作,完全不顧家庭。
他準備撥打桐子住的公寓號碼,那是以前藤島買下,調解後拱手交出去的住家。冷靜。他告誡著自己,按下通話鈕。鈴聲響不到一下就接通了。
「加奈子怎麼了?」
「她不在你那裡嗎?」
「什麼意思?」
「拜託!不要瞞我。」
「妳在鬧什麼!」
藤島反射性地吼道,他的努力幾乎破功。桐子發出的聲音不再是話語,成了啜泣。藤島腦中浮現桐子一手拿著話筒,一手肘拄在餐桌上抱頭的身影,是他看過無數次的模樣。
「發生什麼事?加奈子怎麼會來我這裡?妳好好說清楚!」
「嗯……她不見了,沒回家!」
聲音悲痛欲絕,但也可能是精打細算過的演技。
「妳是說我在報復妳嗎?少看扁人了!」
「不是……」
「聽妳鬼扯!妳真的以為加奈子會來找我?她從來沒有站在我這邊過。妳乾脆直截了當地說吧,妳想問的是『是不是你抓走了加奈子』吧?」藤島對著手機連珠炮似地說。
桐子啞然半晌,擤了擤鼻涕。液晶螢幕上顯示的通話時間五秒、十秒地不斷增加。
他想起加奈子,小巧的臉蛋、苗條的身材,再加上褐色的大眼睛、比較像母親的薄唇與細緻鼻樑,是一副給人倔強印象的臉孔。即使看在父親眼中,也覺得她是個美少女。如果他們是可以溝通的父女,藤島一定會抬頭挺胸地以這個女兒為榮。
為數不多的回憶湧上心頭。加奈子十二歲左右,好幾個親戚建議她讀私立國中,唯獨藤島一個人反對。當時他們才剛買了公寓,私立學校的學費不是刑警的薪水負擔得起的。身為地方銀行董事的岳父炫耀般地資助,卻令他無法忍受。最後,這件事因為加奈子說不想跟上市立國中的朋友分開,而不再被提起。
那件事成了他與家人之間的分水嶺。過去熱衷於女兒教育的妻子開始外出工作,利用父親的裙帶關係,進入不動產公司當職員。或許是體會到工作的樂趣,過了下班時間還沒回家的日子增多,接下來是三更半夜仍不回家,最後成了常態。她放棄了夫妻關係,放任女兒不顧。兩人沒有爭吵,就燒盡了彼此的熱情,轉移到冷卻期。她算是在報復抗拒私校的丈夫和女兒吧!千金小姐出身的她,有著這樣孩子氣的一面。
女兒不見了,桐子究竟是什麼時候才發現這件事的?
「至少,她失蹤跟我無關。」
電話傳來慘叫。一點小報復奏效,藤島感到一股奇妙的暢快。
「她什麼時候不見的?」
一段不自然的停頓。
「喂,妳在聽嗎?」
「昨天,昨天早上我出去工作以後就不見了。」
藤島換手拿手機,把掌心的汗抹到褲子上。十幾歲的女孩子,在暑假瞞著父母外宿幾晚,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反而是桐子驚慌的態度令人不解。
「現在放暑假,她好像一直有上補習班,昨天也是。我跟補習班聯繫過了,一直到昨天下午,她好像都在補習班。」
「她朋友呢?不可能不知道她去哪裡吧?」
「我聯絡過了,可是沒有人知道她去哪了……說是昨天傍晚就道別了。」
「妳該不會真的相信她那些朋友的話吧?」
「我怎麼曉得誰在撒謊!」
激動之後,桐子嗚咽了一陣子,然後說:「你覺得我瘋了,對吧?」
「嗯。」
「是啊,歇斯底里的,像個瘋子。或許你覺得我很可笑。」
話聲與啜泣聲中,摻雜著堅硬的碰撞聲,是東西放到桌上的聲音,應該是裝了蘇格蘭威士忌的酒杯。
「你來家裡,有樣東西你一定要看看。」
「不好吧,妳的律師禁止我過去。」
「求求你!」
「等一下,妳為什麼不報警?」
如果女兒真的失蹤了,她應該會報警才對。照理說她求助於警方才合理,然後藤島應該老早就被調查員當成重要嫌犯抓去問案了。孩童綁架案中,很多都是被剝奪親權的父母犯下的,所以他很有嫌疑。
「你過來就知道了,真的。」
「妳昨天晚上在做什麼?」
「什麼──」
「老實給我回答。聽好了,看妳怎麼回答,我再決定要不要去。妳什麼時候發現加奈子不見的?」
「今天傍晚。」
「意思是妳昨天沒有發現她不見了,所以妳昨晚一整晚不在家,對吧?」
「我們現在是在談女兒的事。」
「妳去哪了?飯店嗎?還是那男人的公寓?」
「不是。」聽起來只是說說,接著她回答「是啦」。
「然後呢?」
「我去了他的公寓,就是那處……」
「妳去那裡做什麼?」
藤島的呼吸愈來愈大聲。
「欸,現在不是說那種事的時候吧?」
「妳去那裡做什麼?」
沉重的沉默持續著,偶爾傳來吸鼻涕的聲音。
「那傢伙對妳就那麼重要?」
「求求你,不要再亂想了!」
「事到如今,少在那裡擺出母親的姿態!」
「我跟他已經結束了。」
「原來妳也曉得什麼叫羞恥?」
「不是的,聽我說!」
「喂—-」
「聽我說!我根本沒有理由隱瞞,而且你以為是誰害的?現在他打從心底怕死你了。就算真的一整晚上都在聊天,他甚至不敢正眼看我。」
微弱的哭聲沒完沒了,令人厭煩地持續著。
「妳現在立刻打電話報警,我也會跟署裡說一聲,所以……」
「就跟你說不行啊!拜託你瞭解,你只要過來就知道了!」
桐子的頑固和不講理讓藤島困惑。又可以回自己家了,像小狗一樣搖尾開心的自己讓他困惑。
「值完班我就過去。」
「真的?」
藤島無法再說什麼。掛了手機,關掉電源,再次收進夾克裡,走向辦公桌。異於白晝的黏稠汗水滑過背後。情緒無法順利湧上心頭,感覺事不關己。
藤島思考女兒的事:加奈子是個會默不吭聲從母親身邊消失的女孩嗎?是個會在朋友家輾轉住宿,拿零食當晚餐的女孩嗎?或者是個循規蹈矩地過著校園生活、替工作疲累的母親做家事的女孩?藤島自嘲。只能如此老套地分類、判斷的自己,教人氣憤。
他故作平靜,貌似無聊地打了個哈欠,其他員工依然沉迷於電玩中。他不想繼續處理文書工作,抓起手邊的八卦報紙攤開,眼睛追著文字,繼續耽溺於思考。
女兒去哪裡了?她是個會離家出走的女孩嗎?藤島毫無頭緒。那婊子,居然還有臉打電話。連女兒在她跟男人廝混的時候失蹤了都不曉得,真的很像她會幹出來的事。過來就知道?剛才講電話的真的是桐子嗎?
「蠢女人。」
齒間洩出不成聲的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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